傅媖没理会孙荣的恐吓，只是收回目光，淡淡道：“不用劳你费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金贵着呢。
如今这条命不单单只她自己一个的分量，还有媖娘的，她得带着媖娘那份一起好好地活。
傅媖说话时，白净的下巴撇开，目光转向院子，只留给孙荣一个侧脸。
她分明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嫌弃，可孙荣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就好似他是什么脏东西，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
但偏偏她说话还算客气，他又不能无缘无故朝她发作，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再也不复先前站在一旁看热闹时的悠然自在。
孙荣没感觉错。
傅媖就是嫌弃他，不光嫌弃，还觉得恶心。
为了他娶妻的聘礼钱，父亲和姐姐正吵得不可开交，表妹还被逼得去跳了河，可他却躲在一旁乐悠悠地看热闹。转头还将锅甩到媖娘头上，试图给她洗脑。
她想象不出，一个人得自私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些事，多和他说一句话她都觉得难受。
任由孙荣在一旁跳脚，傅媖却一直关注着孙丰年和孙巧儿那边的情况。想了想，她趁天黑孙荣看不太清，悄悄将门后倚着的笤帚疙瘩拿过来，藏在了身后。
孙荣正准备再寻摸个由头把傅媖臭骂一通，好出自己这口闷气，院里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先前的吵嚷声像被按中了什么机括，一瞬间凝滞下来。
李兰花看着孙巧儿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哭哭啼啼的声音。
孙巧儿反倒是没再哭，手捂着半边脸，直瞅着她爹，眼眶子瞪得吓人。
“你还瞪，你瞪什么瞪？！”孙丰年看她拿这般看仇人似的眼神瞪着自己，彻底失了理智，抄起手边的长凳就往下砸，“我这就楔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让你横，你横到你老子脸上来了！”
“闺女！”李兰花惊叫一声，被这情形吓得面无血色，她想上前去拉孙巧儿，却见孙巧儿仍然倔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自己腿上跟灌了铅似的根本迈不开。
条凳即将楔下来的一瞬间，孙巧儿咬着牙根闭上了眼。
她早知道她爹的为人，从前没嫁出去的时候家里但凡有一个鸡蛋一口肉都是孙荣的，有一担水一捆柴却都得她跟媖娘去劈去挑。她和媖娘在她爹眼里根本没分别，都是丫头片子赔钱货，即便当初自己嫁到刘家的时候他根本没舍得贴多少嫁妆，害得自己这些年在婆母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这个家她早看透了。
爹半点儿不疼她，娘可能对她还有那么点疼爱但却终究比不上对男人和儿子的。至于她那个弟弟，跟她爹一样瞧不起她们女人家，天天眼珠子长在脑袋顶上，见了她的面连招呼都不好好打一声。
没出嫁前，她从人旁那里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好都是媖娘这个妹子给她的。偷偷藏的烤地瓜，去山上打柴给她带回来的果子，她来月事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时端给她的姜汤和至今仍揣在她胸口的那个荷包。
想起荷包，她就觉得那东西贴着她胸口好似在一阵阵发烫，烧得她生疼。
就让他砸吧，总不至于真把她砸死。到时候被他砸出伤来，叫她男人来撒一回泼，还能多个条件跟他谈谈媖娘的事儿。
孙巧儿这么想着，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落下来。
她睁开眼时瞧见，她那个瘦瘦弱弱的妹子月亮底下脸白得跟纸一样，却拼命咬着牙，两只手握着手里的笤帚疙瘩挡在她身前，架住了她爹手里的凳子。
她突然觉得，她爹那张狰狞的脸也没那么叫人害怕了。
“你醒了？！”
孙丰年和孙巧儿的声音同时响起来，情绪却完全不同。
孙丰年惊异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明明人瘦瘦小小一个，今早还刚从河里救上来，却力气大的惊人，方才竟能抗住了他这双干惯了力气活的手。
他不禁想，往日里这丫头也这么大力气么？
这么一出神，他那双铁钳似的手就不自觉松懈了两分。
孙巧儿顾不得旁的，连忙趁机上前一把拽开孙丰年的手，将媖娘拉回自己身后。
可刚搭上傅媖的手臂，就发现她握着笤帚的两只胳膊抖得跟筛糠一样，明显就是方才替她扛那一下耗尽了力气。
孙巧儿眼眶又是一酸，张了张嘴，本想跟她爹说这事和媖娘没关系，是她自己替媖娘抱不平。
可话音还没出来，就听傅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说：“孙丰年，你若是敢伤人，我就还去寻死，叫你回头一个子儿都拿不着！即便我嫁过去了，也会跟里长说，叫你往后都没好日子过！”
她语气太过坚定，眼底一片冰凉。
孙丰年一下子被她唬住了，好似叫人兜头泼一盆凉水，把肚子里那团火彻底浇灭了。
李兰花看这形势，连忙上前连哄带劝地让孙丰年把手里的条凳放下了来。
只是他尤觉得没面子，狠狠剜她一眼，冷声道：“死丫头，我不管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几日你最好是给我安安生生待在家里等着出嫁，这桩婚事，成定了！”
说完一甩袖子，负气回屋去了。
见他离开，孙荣走上前，一脸幸灾乐祸地道：“小丫头片子，活腻了你，还敢跟我爹对着干！这下可好，惹恼了我爹，这事儿没得谈了！你就乖乖等着出嫁吧，哈哈！”
孙巧儿不忍去看傅媖脸上的表情，只面色难看地叱骂道：“滚，你个没根的怂蛋，卖自己妹子娶媳妇，亏你干得出来！”
“大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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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咧咧啥呢！”
孙荣还没说什么，一直没吭声的李兰花却突然斥责出声，啪嗒一下撂下脸来。
反倒是孙荣，在孙巧儿凌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摸摸鼻子，嘴里嘟囔着“厉害个什么劲，泼妇一个”悻悻地走开来。
*
孙巧儿刚跟孙丰年大吵一场，如今也没心力再理会旁的，她嘱咐了声李兰花赶紧回屋睡觉，然后搀起傅媖的臂弯准备回屋。
从前她没出嫁时，家里就是爹娘睡主屋，孙荣一个人睡东屋，她跟媖娘两个人挤在西屋里。今儿她回来，也不用再拾掇，还像从前一样照旧跟媖娘一块凑合一宿就是，正好她也想趁这个时机跟媖娘好好商议商议。
谁知才走出没两步，李兰花忽然喊了傅媖一声。
两个人转过身，就见李兰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丫头，不是姨妈不疼你。你知道姨妈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咱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遇上荒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得腆着脸上人家家里借点儿粮。可就是这样姨妈也还是把你养到这么大了，没想过把你撵出去。如今你表哥急着娶媳妇，你就念姨妈一点儿好，帮帮姨妈，也帮帮他，好歹不枉姨妈疼你一场，行么？”
傅媖静静听完，从头到尾都很是平静，脸上看不出喜怒。
方才李兰花说话的时候，孙巧儿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越收越紧，到最后甚至抓得她有些疼。好不容易等李兰花停下话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孙巧儿几不可察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她的善意冲淡了她对李兰花这番话的愤怒。
傅媖发自内心地感谢孙巧儿，有她在，这世上就还是有人心疼媖娘的，不至于让媖娘一个人孤立无援，也叫如今的她多了一些底气。
她抿抿唇，认真想了一下措辞，说：“姨妈，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我娘临走前不止把我托付给你，作为答谢还把她和我爹这些年攒下的钱都给了你，对么？”
一股热意直冲脑门，李兰花的脸腾地一下烧红起来，红到了脖子根儿。
“你这丫头，怎的这么不识好歹！”
急赤白咧地撂下这句话，李兰花匆匆回屋去了，没敢回头多看一眼，跟被狼撵了似的。
“好丫头，我咋先前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伶俐的一张巧嘴”，孙巧儿见她娘吃了瘪，抚掌笑起来，“这可真痛快！”
她可怜她娘在家说不上话，整日被她爹呼来喝去，却并不代表她心里对她娘跟她爹一样偏心孙荣没有怨气。
更何况，她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逼媖娘，方才那番话明里暗里还是想叫媖娘去嫁那傻子。
软刀子和硬刀子都能扎人，被扎的人难道还要去分辨分辨哪一个扎得自己更疼？
只是没笑几声，孙巧儿又转为对傅媖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