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巧儿搀着傅媖回去,没点灯,就这么摸黑找着条帕子沾了沾凉水,敷脸上的那大片红肿。
然后她一边捂着脸,给媖娘倒了碗水递过去,自个儿也牛饮了一碗。
水是先前烧开的,就是已经放凉了。好在如今已经入夏,天儿没那么冷了,一碗凉水下肚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半晌,脸上的灼烧感渐渐褪去。
孙巧儿把帕子丢在一旁,抖开被给傅媖盖上,自己这才在炕边上坐下。
她没说话,只是握着傅媖两只细瘦的胳膊从上往下慢慢按揉。
她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从前在家劈柴、舂谷、推磨,后来嫁到刘家更是天天早起磨豆腐。如今指腹上都是茧子,手上也有劲儿,因此仔细拿捏着力道,不敢太重,生怕给这丫头按疼了。
好一会儿,她才好似不满地数落起傅媖:“你这丫头,咋有胆量跟我爹拼力气。他看着瘦,可有劲儿着呢,年轻时候能一下扛上百斤黄面。你说说你万一叫他伤着了可咋整啊,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刚在河里受了寒,哪能抗得住他那一下子!”
傅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哪来的力气,就是想着不能叫巧儿姐受伤,身上莫名其妙地就有劲儿了。”
笑完,她又借着窗户缝里透进来的亮光,眼珠儿一错不错地盯着孙巧儿脸上的红印子,说:“那巧儿姐呢?为着我的事跟姨夫闹起仗来,还挨了一巴掌,明儿村里人还指不定咋排揎你呢。”
听她前头那番话,饶是孙巧儿才哭得眼生疼,都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这傻丫头,有她这句话,今儿她就算叫她爹楔上那一凳子也值了。
她撇过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角,才又回过头来重重地拍了傅媖一把。
虎着脸说:“你个死孩子,还管上我了,我乐意!倒是你,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平日里杀个鸡都还害怕的主儿,竟还敢跑去跳河?!你可是真有能耐,今儿险些没把我吓死,我当时一听二虎子说你跳了河,直接一屁股坐地上老半天都起不来!你往后可不能再干这样的傻事儿了,听见没?不然若是叫我知道了,保准儿饶不了你!”
媖娘在孙家这些年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敢依着自己的心意我行我素,以至于整个孙家都没人料到她能干出投河这么决绝的事儿来。
孙巧儿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根本不信,跟二虎再三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相信他口中那个跳河的真是她妹子。
她当时又怕又急,可这些情绪在回来的路上又都转变成了愤怒。
她不敢想,媖娘那么老实听话的一个丫头,究竟是被逼到什么份上才有这个决心去跳河!
傅媖挨了她一下也不恼,只一味抿着嘴笑:“知道了,我跟巧儿姐保证,往后绝不再犯傻!我如今想明白了,寻死觅活也不顶事,旁人都没什么损失,我却要搭上一条性命,回头人家提起我来也不过就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可怜’。”
孙巧儿听她说这番话,又见她目光坦然,没回避自己的视线,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傅媖靠里侧坐在窗户底下,那张沐浴在月光中显得越发清丽柔和的姣好面容清清楚楚地落进孙巧儿眼里。她越看心里就越是憋闷得难受,抚着她的眉眼难过道:“好丫头,你说说这多俊的一张脸啊,若真是嫁给一个傻子就可惜了。”
她跟媖娘相处的时间实打实不过一年多,媖娘十三岁那年,她就嫁到镇上去了。可那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妹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生得没一处不好看的,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一瞧,果真是这么回事呵。
这丫头脸上的皮子又细又嫩,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唇形漂亮,尤其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样,谁瞧了都喜欢。
她敢说,媖娘绝对能算得上是这十里八乡顶顶好看的小娘子。
看着看着,孙巧儿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教她心口砰砰直跳。
咬了咬牙,她压低嗓音说:“媖娘,我想出一个法子。上个月,咱们镇上的钱老爷纳妾摆酒,我去他家送豆腐,正巧瞅见那小妾进门,模样生得比你还差些,不若……大姐姐回头替你想想法子,给你寻摸个比钱老爷还要年轻有钱的。这也好歹也是条出路啊,总比让你嫁给个庄户人家的傻子强不是?”
她也不想把媖娘送去做妾,说出去到底不是多光彩。
可脸面哪有实实在在的日子重要?若是真把她嫁到里长家去,天天伺候他家那傻儿子,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
镇上的老爷们哪一个都比里长家要有财力,定能出得起比二十两银子还多的数目。
如今趁着里长家还没将聘礼送过来,八字只有一撇,尚且能挽回。
且她也不单单是说嘴。
他们刘家的豆腐做得好,很受镇上的贵人们喜欢,她有的是机会出入那些老爷们的宅院。媖娘的模样生得好,若是她肯答应,哪天买通个厨娘将她一并带进去,或者就干脆在门前守上个一日半日,兴许这事就能成了。
孙巧儿越想越觉得可行,眼里冒出兴奋的亮光。
傅媖闻言,错愕地看向她,万万没想到孙巧儿竟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她知道她没恶意,只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病急乱投医,可是给人做妾再好她也接受不了。
傅媖看着她摇了摇头,笃定地说:“巧儿姐,我不愿意给人做妾。”
她知道自己还固守着那些思想在如今看来有些不识时务,可若是让她接受一根烂黄瓜,她宁愿选去照顾个傻子。
孙巧儿听她这么说,也没再继续劝。
她知道媖娘的,跟她自个儿不一样,媖娘的爹还是个读书人,更讲究这些。他们这样的人家,稍微有点儿骨气的,即便是把闺女嫁给村里的懒汉,都不愿意送到高门大户去做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孙巧儿彻底没了法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眉头皱得老高。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只是她一直不敢深想。
媖娘到底不是她爹娘的闺女,中间隔了一层,若是跑去告官她爹逼她结嫁,说不定她爹娘还真会受责罚。
可傅媖却像是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竟突然道:“巧儿姐你放心,我不会去县衙里告姨夫的。”
孙巧儿心口“咚”的一声,像被石头凿穿了个黑漆漆的洞。
她看向傅媖那双清凌凌的眼,觉得她的眼神好似一面镜子,将她那点心思照得无所遁形,不由得自惭形秽。
她沉默地低下头去,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良久,正当傅媖准备换个话题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时,孙巧儿突然开口哑着嗓子说:“媖娘,你放心,这事儿巧儿姐不管怎么着都站你这边,就算你真把他告到官府去,也不是你的错。”
傅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俯身抱住了她,将头伏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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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孙巧儿才为她和孙丰年吵了一架,她仍然不认为若真自己去告孙丰年,孙巧儿还会那么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可孙巧儿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她如今虽没法儿去告孙丰年,可孙丰年却确确实实逼死了媖娘,早晚有一天她还是会替媖娘报这个仇。
到时不知孙巧儿还会不会这般体谅她。
傅媖想到这儿,苦涩地笑笑,把这些包袱都埋进了心里。
*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傅媖便说让孙巧儿先睡下,这事儿等明儿再说。
两个人脱了外衣,亲亲热热地躺在一头。
可即便躺进了被窝里,一想到媖娘的事还没有头绪,孙巧儿就根本生不出半点儿睡意。
她脑子里胡乱琢磨着,突然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转过头凑上来盯着傅媖的脸一味瞧,也不说话,直把傅媖盯得心里发毛,瞌睡虫都快叫她吓跑了。
傅媖无奈地睁开眼,转过头来说:“巧儿姐你咋了,大晚上不睡觉,这么看着我干啥?”
孙巧儿咂摸咂摸嘴,笑嘻嘻地说:“媖娘,你跟大姐姐说说,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跟你定娃娃亲的那小子呢?我听娘说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媒婆上门提过亲,可你老说自己跟人定亲了,不肯答应。”
傅媖被她问得怔住,认真回想了一下媖娘对记忆里那个少年的感情。
她对他确实是怀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和期盼的,但可能谈不上钟情,更多的反而是把这桩婚事当作逃脱苦海的念想的希冀。
理清楚这些,傅媖才道:“巧儿姐想多了,确实只是拿这事儿当个幌子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
孙巧儿听完,也跟着叹了口气。
也是,媖娘的一切难处都从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上来。
因为没有爹娘,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啥事儿都得由旁人做主,整日受欺负。又因为没有爹娘,也没哪户好人家瞧得上她,来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死了老婆的鳏夫或者游手好闲的懒汉。
而她爹娘又只当媖娘是个累赘,根本不会好好替她掌眼,谁来提亲向来只看他聘财高低,不管人咋样,只要银子多就想逼着她嫁了。
她这些年过的,是真苦啊。
孙巧儿满眼怜惜地看向她:“丫头,不打紧,等回头度过眼下这个坎儿,大姐姐一定给你挑一门好亲事。咱们媖娘生得这般好看,哪用愁嫁了!”
她这话倒不单单只是安慰。
媖娘的情况在村里不好说亲,但在镇上兴许反倒能容易些。
村里人挑媳妇不看长相,只看干活勤不勤快,家里日子穷不穷,爹娘能不能帮衬。
可镇上那些有钱的人,日子过得不多艰难,反倒有不看资财,更看重娘子长相人品的。
媖娘的机缘,说不准就在那儿呢。
傅媖听她说这些,却根本没放在心上,若是不用嫁给里长家的那个傻儿子,她要不要嫁人还是两说呢。
敷衍地“嗯嗯”两声,傅媖的眼皮渐渐黏在一起,睁不开了。
媖娘今早才刚落了水,这副身体现在虚弱得很,根本没什么力气,再加上醒来后又跟孙家人折腾了这么一场,她此刻疲累得不行,只想好好睡一会儿。
听着傅媖慢慢变得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孙巧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傻丫头,亲事都不上紧,咋就不知道替自己盘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