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兔子
    莲舫顶层凌云而筑,烛火遍布,宛如白昼,四周华美鲜艳的金纹雕刻璀璨生辉。

    最里头的房间稍显昏暗,屋内四周伫立着伟岸硕大的佛像,以足金铸造,覆下的黑暗吞噬了明亮的烛火,光亮难以向上,只艰难地点亮了佛像之下的底盘,显得渺小又昏暗,佛像面容深沉黑暗,铁链摩擦声刺耳作响,有方形烛台被缓缓吊上,像一具照明棺材。

    刘掌柜跪伏在地上,背后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前有层层高台,要抬头才能看见,巨大的光晕直刺人眼。在光晕中圈的后面,坐着一名少女,她的裙摆长且宽大,几乎铺满了台阶,直伸到眼前。

    冷汗不住滚落,滴到地面,他甚至不敢用手擦拭,只费劲地用余光抬了一眼,便看见被光映衬得鲜艳异常的斑斑血迹,像是绽放的莲花一般在裙角盛开。

    裙摆拖动,那人终于动了。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斜斜地靠在软座上,手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正慵懒地眯着眼看着台下跪拜的人。四周森严壁垒,佛像矗立,居高临下地将她包围住了。

    “刘掌柜,”她单刀直入,声音很轻,柔软细腻,却仍在大殿中传出低沉的回响,“听说来了新客人?”

    “是,是,”刘掌柜应道,“大抵是一对私奔逃亡的野鸳鸯,满嘴谎言胡话,小的正打算将他们赶出去……”

    冷汗顺着他点头的起伏不住地砸在地上,少女见状皱眉,旁边的侍卫立刻飞起一脚,刘掌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踢中腹部,身体重重地撞上墙面,疼得肝胆俱裂,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竟硬生生咽了回去,嘴角连一滴血丝都不敢有。

    他手脚并用地忍痛爬了回去,重新跪好:“主人……”

    话还没起头,少女冷冷的目光一扫,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说完了脑内联系多遍的话:“那两人身上挂着傅家的腰牌,小的看得清清楚楚!”

    她单手支着头,小拇指不住刮擦着眼角,试图按捺住小幅抽搐的眼皮:“傅家?南海客人亲点的菜肴在他们手上?”

    “回禀主人,确有其事。”刘掌柜回答道。

    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嘶哑含糊,少女皱了皱眉,身旁的侍卫又要动手,被她用眼神制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浊气,用余光艰难地观察少女的反应:“前些日子,热雪酸雨交替不断,我们派去送货的人几乎都遭了殃,大部分食材被吞噬腐化,剩下的已尽数运回莲舫。”

    “据食客所言,这二人从窄桥过来,定是在某处躲避了天灾,捡到了货物……”

    他说着说着,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派出受过专业训练的手下全都因天灾丧了命,两个不知身份的人带着他们的物资回来了……说出去谁信?

    他还没摸清二人底细,想着让他们尽快服用“心想事成”上瘾,便可轻轻松松把那货物拿回来,可谁又想到那两个人幺蛾子频出,这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了主人耳朵里。

    他的眼眶因为不断翻眼偷看而酸涩,被自己的话吓破了胆,干脆垂眸不再去看台上的人。

    在他的头顶,那少女终于将微阖的双眼完全睁开,露出一双玲珑剔透的红瞳。光照严丝合缝地收殓进她鲜红的瞳孔,眼波流转,宛如璀璨的红宝石。血迹从裙角一路蔓延到领口,与她的瞳色交相辉映,白色长发梳理妥帖,一半散开,一半用红色的丝带分数缕扎好,在头顶团成两个小球。

    “这样啊,”她无聊地把玩自己的指甲,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这么多食材没有了,南海的单子就让他们送去吧——隐马阁的人,不用白不用,就当作人情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拿来应应急,苍蝇腿也是肉嘛。”

    她难得的宽宏大量让刘掌柜惊了一下,立刻磕头道谢,生怕她又突然转变态度:“是,主人。”

    他刚要行礼退下,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那耳鸣声使他不由得一阵恍惚,下意识抬眼,恰好对上少女鲜红的双眼。

    下一秒,尖锐刺耳的哭声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要在他脑袋里炸出一个又一个血花。

    在晕过去之前,他仿佛听见那少女说:“母亲,又怎么了?”

    ——

    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刘掌柜拖下去,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将头偏向右侧。

    一个铁笼被推出来,里面坐着一个巨型动物,身量虽大,却骨瘦如柴,骨骼走向分明,雪白的毛发上血迹斑斑。四肢皆被镣铐所束缚,铁链有千斤之重,无情地压在它单薄的身体上,像是怕它插翅逃跑似的,露出许多溃烂的皮肉。

    铁笼转了一圈,露出正面,竟是一只巨型兔子。它小幅度地呼吸着,腹部的皮肤几近透明,身下不断涌出新鲜的血液,整个大殿顿时充斥着血腥味。

    少女一改嫌弃刘掌柜的模样,走下了台阶,流出的鲜血再次染红她的衣摆。

    她缓缓走到铁笼前蹲下,笼子旁的侍女低眉顺眼地汇报道:“主人,这次一共七只。”

    少女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它沾血的毛发,低声唤道:“母亲……”

    兔子听了她的呼唤,立即从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尖却细,只叫了一会便安静下去。微弱的呼吸停止,像是死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回到宝座上:“带下去吧,给她好好补补。”

    *

    莲舫楼下,无数人将莲舫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几乎人手拿着一个碗,默不作声地抬手乞求,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安静得十分诡异。

    谢姜芨透过窗纸看着这模糊的画面,心中越加感到扑朔迷离。

    断手被她又砸了一半,捣得稀巴烂,做出一副品尝过的样子。

    但是令她困惑的是,她不知道吃完这断手,该摆出怎样的反应才不会露馅。

    正当她思索之时,莲舫的后门开了。

    这窗纸用特殊材质做成,无法戳破,她只能勉强看清个大概。

    只见一小二走出,像倒猪食一样在空地倒了一桶残肢断臂、眼球指节。谢姜芨疑惑地盯着那些残肢,心想:“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混在一起倒在地上也变得恶心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趋之若鹜?”

    一个小镇人口注定有限,以这种频率吃人,这镇子不会很快覆灭吗?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坐回原位:“进。”

    进来的不是刘掌柜,而是一个小二。

    “二位……”即使屋内昏暗,她也能发现那小二的眼神没有看他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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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断手,“用好餐了吗?”

    “嗯……”

    谢姜芨还在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就听那小二说:“今天这盘菜,是手臂吧?”

    谢姜芨一愣,抬头看他。

    夜色愈发深沉,他眼底的渴望炽热灼烧,谢姜芨突然想起了傅堪毒发时候的眼睛。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傅堪一眼,后者正襟危坐,手上还握着一双筷子,看不清神色。

    谢姜芨不知道店小二这句是真心发问还是试探,感觉自己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手,算是很好的部位了,”那小二痴痴傻傻的,“肚皮太软,大部分人饿得没有肉了,能吃的地方只有皮,手臂不一样,下面会有劲道的肉……”

    这是介绍菜品来了?

    店小二似乎没有看到谢姜芨不断变换的神色,一边朝着餐桌走近,一边自顾自地说道:“客官是不吃了吗?第一次吃是这样的,看见原样有点恶心吧?习惯了就好了……”

    他咽了口口水,怔怔道:“……好香啊。”

    他走得那么近,谢姜芨这才将他的脸看清了,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的脸几乎不成人样,两个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凹陷的眼眶里,青一块紫一块的类似胎记的东西遍布全脸。身上已经散发出尸体腐烂的臭味,一副活不过三天的模样。

    谢姜芨将手背到身后,嘴中默念口诀,准备在危急时刻一击刺穿他的喉咙——

    包间的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门童打扮的少年急匆匆闯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一手揽住店小二的一条大腿,“哐哐哐”地磕起了头。

    谢姜芨被他的举动搞蒙了。

    “抱歉二位客官,他癔症又犯了,”那门童咬牙切齿地说道,隐约带了哭腔,“打扰二位雅兴,求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恶狠狠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盘,眼神中恨意滔天,看得谢姜芨一阵心惊。

    被他拦住的店小二两手扑腾,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往前走,却因为大腿被抱住失去重心,一个不稳,直直地摔在地上,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响起,他却不知痛似的,靠着胸膛在地上原地匍匐前进,嘴里不住发出支离破碎的叫声。

    谢姜芨总感觉在摔倒的那刻,这人的眼球已经从眼眶飞出,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上了楼梯。

    谢姜芨一拂袖,门被风吹着关上,烛火熄灭。那门童立刻趴下,用手死死捂住店小二的嘴,后者像是失去理智的僵尸,不住发出“呜呜”声。

    来人敲了敲门,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二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掌柜的小跟班烦躁地踮脚——自刘掌柜被大当家叫去后一直未归,这雅间里的客人时不时整点动静出来,绕得他不得安生。

    “没事,不小心碰了下烛台,”谢姜芨在黑暗中头疼地回答道,“我还没用完膳,别来打扰。”

    那店小二也懒得与她纠缠,道了声“是”后退了回去。

    黑暗中只剩下僵尸断断续续的低声嘶吼。

    “我可以放过你们,”谢姜芨低声说道,“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然——”

    她端起那盘断手:“我把这个,给你们两个都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