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镜像
    傅堪此刻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他似乎是对原主那句“我来看你爹”感到十分不满,好看的眉眼纠结在一块儿,平静的眼神起了波澜,俨然一副愠怒的样子。

    谢姜芨极少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颜色,越加确定了幻镜中之像全为虚构的事实,不安定的心稍稍平了些,就见傅堪皱着的眉头松开来,表情变得温顺平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无奈地看了原主一眼。

    “罢了,不说这个,”他低声道,“我想着这里污秽,你身子本就没好全,万一被过了病气……”

    少年身形偏瘦,大约还在变声期,嗓子有些哑,但是语气沉静,有点儿心如止水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絮絮叨叨,若不是年龄放在那儿,谢姜芨几乎要以为傅堪是原主亲爹。

    她面无表情地别过头。

    暗自较劲的两人终于意识到还有谢姜芨这号人存在,几乎是同时侧头看向她,就在一瞬间,傅堪脸上温驯的表情荡然无存,眼睛里像是藏了两支乌头的箭,凌厉地刺过去。

    谢姜芨心里暗道不好,袖中的匕首已然刀尖向前,随时准备破空而出。前方共有三人,她不知道原主与傅堪的力量到了何种地步,只知道自己这个又是蛊毒发作过又是高烧刚退的身子绝对撑不了多久。

    幻镜虽虚幻,但她却是真实的,若在此处丧命……怕是再也回不去现实中了。

    室温跟着看她的眼神温度一块儿降了下来,阴风无孔不入地侵袭,激得她五脏六腑都快缩起来。

    幻镜与现实相反。

    在真实的地牢中,原主作为傅堪的血包供她饮血,因此身上全都是参差不齐的咬痕,到了幻镜中,布满咬痕的人便成了谢泠;

    原主为了保命,永远对傅堪怀揣着恐惧,到了幻镜,反倒是傅堪成了下位者,卑躬屈膝……得不那么明显地讨好原主。

    幻镜中的一切事物如此真实又如此迎合人们的欲望,这是比莲舫烹饪的尸体更高级的诱惑,它比食欲更加高级,直达人内心深处的渴望,映照万物的镜子反射出镜中人所思所想,化作俯视万物的天空,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人拆吞入腹。

    ——他们只是在江中渡船,为何堪堪被选中?

    谢姜芨握着匕首徐徐后退,内心琢磨着那乘着小船女子的话,目光凝到了并肩而立的二人脸上。

    莫非是看上了这两张皮囊?

    下一秒,一柄阴风化成的利剑瞬间向她刺来,她在须臾间作出反应,闪身躲开,稍有些狼狈地拨开两颊垂落的长发,对这位自小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男主角十分不满,手中的金线顿时窜出,将长剑层层缠住。

    两股力量在空中对峙,偶尔偏移,露出原主一张兴奋的脸。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傅堪冷笑一声,脸上挂上了她最常见的表情,冷得不近人情,“阁下不请自来,又不自报家门,还要我们请你为座上宾,请你喝茶才肯说吗?”

    他嘴上发问,手上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几柄利剑眨眼间又在空中成型,划出几道利落的风口,剑锋直直地对准了她。

    原主站在他身后,笑得一脸开怀:“这地牢乃是秘境,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出……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说清楚!”

    最后三个字陡然升了调,稚嫩的声线加入了强行震怒的诘问,别扭得初期,也与她笑弯了的眉眼格格不入。

    谢姜芨几乎被逼到绝境,眼前的傅堪虽年幼,但也下了死手,她本就吃力,马上就要抵挡不住。剑锋已将金线硬生生磨出了缺口,用不了多久那些金线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玲珑的锚点在哪里?她是否可以找到突破口,从而将幻镜一举击碎?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姜芨猛地往后一闪身,在剑锋穿破金线包裹的刹那避开,那以风化成的剑在刺到身后墙面的瞬间化为齑粉,只留下阵阵回荡的龙鸣声。

    震得她脑子生疼。

    在她惊魂未定的视线中,玲珑从甬道的尽头走过来,一双幽绿的双瞳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一只肥硕的橘猫正趴在她肩上打盹,尾巴松弛地垂着,约莫是怕将它吵醒,玲珑的步伐极慢,追光恋恋不舍地自傅堪身上离去,投射到新出现的主角身上。

    谢姜芨微微蹙眉。这只橘猫她很熟悉,曾在系统给的技能【记忆回溯】中魂穿过,那是玲珑名义上的母亲。

    小傅堪低声道:“玲珑大人……”

    谢姜芨:“……………………?”

    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了——小猫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存在感,怪不得不愿挣脱幻镜。

    待她终于走近了,谢姜芨才将她看个分明。

    那橘猫肥肥的身体下方,横着一柄银光流淌的长剑,旁边浮了一层虚无的烟雾,离她的脖颈只剩一寸不到的距离,稍稍一个手抖便会割开咽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待看到了谢姜芨,他这才微微泄了力,手指回温,流失已久的血色重新回了上来。

    小傅堪再次提剑,原主的声音先他一步传了出去:“你放开她!”

    “放开她,”小傅声线凉凉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慌乱地重复了一遍,“放开她,我打开密道,你们走。”

    谢姜芨:“……”

    她麻木地看了眼一脸紧张的小傅。这幻镜中的一切都太真实,她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精神分裂了。

    “她想跑,”傅堪丝毫不理会小版自己的话,只看着谢姜芨,平静地说道,“我跟着她来到了这里……你怎么样?”

    “挺好,”谢姜芨若无其事地回答,将握着匕首的手背在身后,“……你往后退。”

    那握着剑柄的手一顿,瞬间在玲珑的脖子上划下一道扭曲的血痕。

    “等下!”小傅眼角都红了,“你……”

    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毫无气势的:“你小心点。”

    原主——小谢面无表情地在他身后踹了一脚。

    谢姜芨对这OOC厉害的小版男主角不忍直视,她看向玲珑与傅堪,心中仍旧混乱——她要如何确认眼前的玲珑和傅堪不是镜子中虚构出来的幻想?

    只见傅堪微微皱眉:“过来。”

    谢姜芨冷眼看他,试图从他完美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端倪。

    她失败了。她看着他推着玲珑又往前走两步,那剑割开的伤口变得更深,鲜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散开。

    下一秒,她一侧身,有一柄气剑瞬间擦着她的发丝过去。身体因为高频率的大幅度动作又开始酸痛难忍,心口一震,她几乎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蛊虫正在疯狂地吮吸她的血液,体温陡然升高,飞快划开指尖,瞬间飞出的金线在忽地穿透眼前两人的身体。

    傅堪和玲珑几乎是在片刻内消散,那柄沾着血液的长剑掉在地上,像被某种气体腐蚀一般一点点化成一滩黑水。

    身后两个人异口同声,语调平平,像是某种格式化的机器发出来的机械音:“被你发现了。”

    下一秒,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它们与小傅和原主的音色几乎一模一样,甬道的尽头,新的傅堪提剑挟持着玲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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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边的铁笼瞬间后退,一根根坚硬无比的栏杆扭曲得像柔软的面条,疯狂蠕动着纠缠到一起,幻化成无数个傅堪与玲珑。

    他们都以一种慢得诡异的速度向她逼近,追光骤然熄灭,一束细微的光一闪而过,每一组人身边出现了一条黑线,连接成圆,将两人圈在里面。

    镜子——四面八方全都是镜子。

    “我是真的。”

    “我来带你走。”

    “过来。”

    “小九……”

    里面的人身形、动作分毫不差,就连说话的音色和语调都一模一样。除非她把所有镜子全都打破,不然不可能分辨得出真身与虚幻。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将它们全部打破了。

    也许一刀直接往自己心口捅会快一些。

    她终于在铺天盖地的幻影里感觉到彻底的绝望。离她最近的镜中人已经近在咫尺,也许下一秒,那把剑就会从玲珑的脖子上拿下来,转而插进她的心脏——

    “你走吧。”

    一切幻象的逼近都在这一句话的尾音中戛然而止。

    谢姜芨抬头看去,地牢的大门已经打开,阳光从上方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阳光勾勒出玲珑的身影,她怀中抱着什么东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逆光将她本就不甚清晰的面容照得越发模糊,唯有冷淡的话语字字入耳:“这是镜子为我编织的世界,你们赢不了的。我放你们走……”

    她说着,手一松,一个瘦弱的、通体雪白的小东西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谢姜芨赶忙去接,眼前的镜子接二连三地消散,又在她身后重新形成,那毛茸茸的柔软顺着阶梯滚到她的手心。

    拨开杂乱的毛发,露出一张灰扑扑的小狗脸——真正的傅堪。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想你比谁都清楚,”谢姜芨抱紧了傅堪,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谢泠欺辱你,我答应你,我会将他大卸八块,但是在幻想中让他受到所谓的惩罚,没有用。”

    “我知道,”玲珑打断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惫,“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自取灭亡也罢,活了这么多年,能享受一刻的幸福也都够了……哪怕是假的。你们走吧,这里有他们陪我。”

    怀中的小狗蹬了蹬腿,头不住地往她怀里拱。谢姜芨下意识托了托他,却摸到一把温柔的黏腻。

    只见他脖子下面被划开了一道极深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

    “在幻镜中,你的血对他不起作用,”玲珑好心提醒道,“走吧。”

    她的话语陌生得令人胆寒。

    谢姜芨沉默地看着怀中的小白狗。

    ……如果人能在最好的美梦中拥抱着快乐死去,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难道一定要痛苦地活着才算正确吗?

    “玲……”

    “玲珑大人……”

    她身后传来惊恐的声音。

    谢姜芨皱眉,扭头望去,只见小傅堪正抱着原主,原主的身体像是被烤融化了似的摊成一团,血肉如黏腻的水一般从他指缝中泄露出去。他自己也没比原主好多少,万千镜子中的人们一同融化,蒸腾出焦黑的气体,发出源源不断的“滋滋”声。

    “哎呀,我好饿呀。”

    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响起,一名女子逆光而来,身姿娉婷,即便看不清脸也能脑补出她美得有多惊心动魄。

    她微微一笑,无视正在溃烂的镜中人,转头对着玲珑柔声开口,甜美得像是最美艳危险的毒蛇:“这两副好皮囊……若是不扒下来作编织材料,幻镜可是会立刻破碎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