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过,青州府衙外的八字墙边搭了个小台子、张了灯,台前摆放着若干蒲团,像要唱大戏似的,行人瞧见,觉得稀奇,纷纷侧目。
只见那说诏的文案先生站着将醒木一敲,张口道:“诸位看官,且慢行几步,听一听瞧一瞧,莫失良机。”
那侧目的行人听闻此言,纷纷驻足,府衙前渐渐聚了些人。有后来者不明就里,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够着向里面看去。
文案先生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道:
“苕苕之华,叶绿花煌,牂羊瘦首,罶弃河旁。①
洪灾频仍,田畴荒芜,黎民无地,饥馑难当。
……
昔时三皇五帝,皆怀好生之德;今朝圣明天子,亦显仁慈之光。
降旨颁诏,拯民于水火;欲知其详,且听僧侣颂皇恩之章。”
文案到此卖了个关子,手指轻轻一扬,众人也随之看去。
只见一旁两个呆愣愣的和尚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该到自己表现了,慌忙间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莲花印,嘴里喊的却是“元始安镇,普告万灵……皈依大道,元亨利贞”之类的话。
此时道教盛行,百姓们如何听不出那俩呆和尚念错了词儿,哄得一下笑开了,更有好事者在人群中高声起哄道:“好!”
那文案见此情形,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继续道:“官家体恤民情,特命官府着手重垦荒田,以造福百姓,耕种自给。为此,特设公田所,自今日起,官府将派遣专员前往各地,丈量荒田,将其开垦良田,而所收租银,远低于普通田亩,望尔等积极配合,共襄盛举。具体事宜,且见我身后这张告示。”
百姓们闻言,方才恍然大悟,纷纷转头,发现那八字墙上早已贴上了斗大的告示,于是争相挤上前去,仔细阅读起来。
不远处的酒楼上,武松倚窗而立,目光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蹙眉道:“这样能行吗。”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几个隐匿在人群中的公人悄然撤离。
“能行。”郁竺笃定道。
政令初颁之时,往往伴随着诸多华丽的辞藻和美好的愿景,令民众对之满怀憧憬。然而付诸实践后,其真实面貌往往大相径庭。
文案先生避重就轻,口若莲花,且平民百姓中读书人甚少——那些可能触动民众切身利益的内容,便不易被察觉。
况且,以娱乐的方式淡化苦难,历来是颇为奏效的手段。君不见那假和尚念错词儿后,还有几人再去细看告示内容,想必回家后,能记住“公田所”三字便不错了。
另一边的吴胜,也在悄悄观察着衙门前的场景,许久,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
慕容府内,一个虞侯躬身站在慕容彦达身边。
“看真切了?”慕容彦达问道。
“千真万确,还有百姓叫好呢!”那虞侯答道。他自午饭过后便一直守候在衙门口,准备看那位新来的韦通判笑话。却不料几次试图挤入人群都未能如愿,反而被几个壮硕的汉子挤到了一边。于是他索性找了家茶馆儿坐下远远看着,反正慕容知府也只让他盯着便是,又没说要怎么盯。
谁知那围观百姓竟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起哄闹事,他看笑话不成,心里着急,却听到周围叫好之声,这便急急忙忙跑回来汇报。
“叫好?”慕容彦达疑惑道,“这等招人嫌的事,还有人叫好?”
“正是啊,您别说这韦暄,倒是有点本事呢。”
慕容彦达白了那虞侯一眼,后者知趣地闭上了嘴。
*
夜幕低垂,内衙书房内灯火通明。
韦暄一手拎着铜壶,手腕微转,水流如丝般注入盏中,另一只手拿着茶筅快速搅动着,很快,茶汤表层形成了一层黏稠细密的泡沫。
郁竺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嗯,有点涩。
转头看了眼武松,只见他茶汤一入口,嘴就抿成了一条直线,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是手中的茶盏却再未离开过掌心。
果然,点茶是两人都喝不来的“细糠”。
韦暄不曾注意到二人的神色,他沉浸在自己优雅的茶艺表演中,问道:“如何?”
“好茶!”兄妹二人异口同声道。
韦暄展颜:“茶好,计更好。”
他已听闻公人向自己禀报白天宣读圣谕的盛况:“这一出声东击西,真是极妙!如今城里百姓都在相传公田所,却没有大规模的抵触,郁姑娘功不可没呀!”
郁竺微微一笑,并未言语——舆论的操控仅是表象,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
果然韦暄紧接着问道:“姑娘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郁竺直接了当:“不办。”
此言一出,不光是韦暄,连一旁的武松都投来了惊异的目光:“什么?!圣谕之事还可推脱不办?”
“大人莫急,听我细细道来。”郁竺又抿了口茶,润了下嗓子:“此事若要施行,可分为三步走。第一步,以乐尺重新丈量公田;第二步,向已经在公田上耕种的百姓征收公田钱,将无人耕种的公田租出去;第三步,来年课税时,以乐尺丈量的新亩数来收税。”
“第三点,暂且不急,待明年再做计较,至于前两步,若此刻便着手施行,恐会招致百姓极大的怨怼。”
“可那又当如何是好呢?”韦暄两眉之间挤出了一条沟,他深知此事棘手,倍感为难。
“拖。”郁竺简洁明了。
见韦暄不太理解,她进一步继续道:“大人,急事缓办,可派遣三五个得力的公人,先挑家境富裕的农户入手去丈量土地,只是行事需得温和。至于那些贫寒之家,且容他们一时,待时机妥当,再行丈量,免得此时便搅扰得民心不安。”
韦暄点点头:“这一点我自然省得,不能在此事上再添民怨,只是这公田钱怎么收?我想的是干脆让大户买下来,从他们手上收。”
这回没要郁竺回答,倒是武松先开了口:“大人,此计恐不可行。大户一旦购得公田,他们所付出的费用,势必会转嫁到那些佃户身上,租金自当水涨船高。这样一来,非但未能减轻佃户的负担,反倒可能平添一层盘剥。”
郁竺颔首,心中暗自赞许,武松能洞察此中微妙,而韦暄自幼生活锦衣玉食,对民间疾苦的了解多来源于书本,因此难有深切体会。
他怎会知晓,一项政令的推行,每多经一手,便可能滋生诸多变数,偏离初衷。
然而,韦暄毕竟也是进士出身,经武松一番点拨,很快便领悟了其中要害。但随即,他的眉头又紧锁起来——上面可是规定了,公田钱年底就得交上去。
“大人莫急,那钱财自当由大户承担,只是需略施巧计,变个法子筹措。至于年底需上缴的公田钱,且先从别处设法填补。”郁竺出言先稳住他的心神,“不知大人可知,我青州六县一寨,往昔税赋是如何收缴分配的?”
韦暄答得爽快,这点他倒是很清楚:“地方之税皆由州府分配,六成上缴朝廷,四成则留予地方官府,其中州级、县级各得两成。”
“既如此,这公田钱,便先从那四成之中挪用。”郁竺道。
“此计倒也可行,县级之税且缓发,他们纵有怨言,也只得暂且隐忍。”韦暄略作思索,点头应允,却又道,“但终究需将此税补于他们,这差额又从何处填补?”
郁竺听闻此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差额,仍旧需由大户承担,只不过方才说了,需得换个法门。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些时日筹谋,届时或需大人略施援手。”
“这个自然,我当然信得过你。”韦暄点点头,“目前而言,这已是上策。”
言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倘若慕容知府突然要介入此事,那该如何应对?”
郁竺心中默默盘算着时日,此时已近腊月尾声,距元宵不过月余,联想到原著里的情节,她对韦暄道:“大人宽心,知府大人或许无暇顾及此事。”
韦暄虽心存疑惑,但见郁竺言之灼灼,便也只好道:“但愿如此吧。”
“既然如此,我和兄长明日起就去下面的县里,亲自盯着丈量土地的事情,确保不出纰漏,还请大人恩准。”
“这是自然,有武松在旁,你行事也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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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暄很大方地将武松“借”了出去,又道,“吴老近来身体不太好,你们来之前,和我告了假,要休息好一阵子了,这衙里的事情,你们要多担待。”
也不知吴胜身体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郁竺没有多话,直接应是。
*
京西北路,孟州道。
枯败的田野上,日光西斜。
一个公人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鞭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狠狠抽打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你们这群刁民,皇命也敢违抗?!”他脸上的横肉因为生气而颤动着。
领头的老汉梗着脖子道:“这地是我家祖祖辈辈种了四五十年了,分明是我太爷爷亲手垦出来的,何时成了官家的了?”
一旁另有村民也愤愤不平,附和道:“是啊,明明这片地还不到十亩,你们怎的量出十二亩来了?这凭空多出的两亩怎么说?”
那公人哧了一声,轻蔑道:“都跟你们说了,这是‘乐尺’,‘乐尺’量出来就是这么多。圣人都说了,三皇五帝以礼乐治天下,你们不尊‘乐尺’,难道是想造反吗?”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猛然将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砸,锄头深深地嵌入泥土中。他满脸通红,青筋自脖颈爬上脸颊,未等那公人开口呵斥,便怒吼道:“杀了他!”
“杀了他!”人群中立刻有应和之声,周边的百姓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纷纷涌上前来。
那公人还未来得及再出声,就被愤怒的人群拉倒在地。一阵混乱之后,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深红的液体顺着干裂的土地蜿蜒向远方……
*
青州,寿张县。
薄雾轻绕,曙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田野间。
武松与郁竺这些时日已辗转多个县邑,如今寿张县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按照郁竺的安排,丈量公田一事有条不紊地在各县推行着,并未引起什么事端。
武松的目光落在田间,两位公人正与一位庄稼汉交谈。那庄稼汉原本眉头紧锁,听闻公人说了几句,竟猛地跪倒在地,两公人眼疾手快,急忙将老汉扶了起来,老庄稼汉又不管不顾地转过身,朝着郁竺与武松所在的方向,遥遥拜了下去。
郁竺未曾料到,自己竟然会突然受一个老人家的大礼,连忙躬身回了过去。
这两个公人是武松精挑细选出来的,说话做事很有章法,一分人情能被他们讲出十分来。不用说,在那老庄稼汉的心里,几人已经和救苦救难的菩萨没什么两样了。
武松目睹此景,不禁轻声叹息,缓缓言道:“我听说不少地方,因为推行公田制,已经激起民变了。”
郁竺点点头,连日来与武松奔波于各县之间,所见流民数目激增,皆是自河南、河北等地逃难至此。
当初她让韦暄“拖”,也带了这方面的考虑——毕竟成效是比较出来的,别的地方都是“负分”,我青州哪怕做个“零分”也算不错的了。
只是,当那些流离失所的平民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是,还是令她忍不住心下震动——现在的统治者,其行为之荒诞,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
赵佶正在东京修建着他最伟大的园林艺术作品——艮岳,全然不知各地百姓困苦至极,甚至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虽说在史书中也曾读过这些事情,但真正亲历时,感受是不一样的。
“取之尽锱铢,而用之如泥沙。②”想到此处,郁竺轻叹一声。
武松作为她在此间目前最为亲近的人,她在他面前已无过多掩饰的必要:“乱自上作,怕是官家还沉浸在盛世繁华的美梦里呢。”
武松闻言,眉头一跳。
却见远处有饥饿的流民蹒跚而来,看见二人衣着整洁光鲜,眼中闪过贪婪之色,犹如饿狼窥见羊肉。
郁竺垂眸避开这令人不适的目光,一旁的武松不动声色地将她拉近自己身旁,同时向那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投去凌厉的目光。
流民们见武松身形魁梧,气势逼人,不敢轻举妄动,纷纷收回了眼神。
武松暗舒一口气,却在余光里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