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悬棺
    死亡般的窒息笼罩了整个圆桌。

    有人刚从甄念手中接过饭碗,闻言手一哆嗦,瓷碗砸桌发出脆响。

    众人惊悚的视线掠过凌怀苏,集中在神色晦暗不明的甄念身上。

    半晌,甄念轻轻叹了口气。

    “让你们吃饭,怎么就是不听呢……”

    女人抬起头,脸部发生了恐怖的变化。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裸露出血红肌肉与森森白骨。

    人群中爆发凄厉的尖叫,其他人已经快厥过去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远离,椅子倒了一地。桌子这边顿时只剩甄念,以及甄念旁边岿然不动的凌怀苏。

    陆祺“卧槽”一声,反手拔出腰间的特制手-枪,枪口对准甄念,大喝道:“你你你干什么?别乱来啊我警告你!”

    甄念没理他,看向凌怀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眸光阴寒,眼角还坠着块要掉不掉的皮肉组织,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把人开膛破肚,形象堪称恐怖片化妆模板。寻常人被这样一番尊容对着,怕是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

    结果就见那个面容苍白的病秧子掩唇闷咳几声,才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几缕长发垂落在肩。

    “惭愧,略懂一些蚩族语。”他说话时神情柔和而专注,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个风度翩翩的君子,“所以知道那人说的分明是‘米饭摆在面前不要动,吉时前动筷会惹山神不悦’。”

    旁人唰地色变。

    在一个危机四伏、语言不通的地方,人会下意识寻找依靠,或是自称专业人士的陆祺,或是能听懂异族话、看起来单纯可信的甄念。

    即便沟通不畅,供饭摆上桌,正常人也不会想着去吃。但如果充当翻译员的甄念告诉他们一定要吃……

    “还有。”凌怀苏指了指桌上被红布盖着的人头,“这个人你认识吧?”

    陆祺顺着他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肌肉男刚入场时虽然神色不安,但也勉强算镇静。似乎是甄念出现后,他才突然发疯。

    甄念冷哼道:“他那是罪有应得。”

    凌怀苏没吭声,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人头上转。

    甄念耐心告罄,温度骤降,桌面供饭浮空飞向每人面前。她恶狠狠威胁道:“快吃!”

    没人敢接。

    陆祺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尽管手在不易察觉地轻颤,他还是端出了十足十的气势:“你让吃就吃啊?我们凭什么听你——”

    他忽地哑了音,因为众目睽睽下,凌怀苏取出筷子,神色自若地扒了口米饭。

    陆祺:“……”

    这人又在作什么死!

    大家缩着脖子,屏息看去。就见凌怀苏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了两下,蓦地眉头一皱。

    众人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就看见那病歪歪的青年放下碗筷。

    他“唔”了一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抱怨道:“有些馊了。”

    甄念:“……”

    其他人:“……”

    “可以了。”甄念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也许是凌怀苏的配合让她心情好了点,她冷声解释,“如果你们一直不碰,会被默认以亡者身份受供而永远留下来,信不信由你们。”

    有了带头的人,几人半信半疑地接过饭碗,面面相觑。

    陆祺紧盯着女鬼模样的甄念,刹那间灵光一闪。

    监测仪的评级是对煞场内死亡率与异常能量值的综合评估,从“丁”到“甲”,危险性逐级递增,结果一般不会出错。

    这是个丁等三阶煞场,属于可能会有一两个倒霉蛋遭殃、但总体安全的等级。可它上来就展现了越级的血腥,如果死亡率不高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陆祺缓缓放下枪,端起米饭吃了一口。立竿见影地,他感觉那些诅咒似的视线消失了,浑身一轻快,尽管还在煞场内,却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实感。

    他朝其他人点了点头,见状,大家纷纷动筷。

    甄念暗中松了口气。

    别人闷头干饭之际,凌怀苏再度发了话。

    现代普通话讲不利索,他干脆换了蚩族语,对甄念说:“姑娘,既然你这般了解此地,能否带他们离开?”

    甄念学的应该是“哑巴”蚩族语,会听不会说,用普通话回答:“吉时还没到,等山神婚礼结束,你们会自动回去的。”

    “山神婚礼……”凌怀苏重复了一遍,“这个婚礼,在哪里举行?”

    目前来看,这个山神是煞场的关键。陆祺连忙附和:“对,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可以是可以。”甄念凉凉瞥了陆祺一眼,转向凌怀苏,“但我只给他带路。”

    “……”陆祺咬牙,“我跟着,总可以了吧?”

    ***

    大雾弥漫,村舍门窗紧闭。一阵风起,地面纸灰碎屑窸窣拂过脚边。

    有甄念带路,果真没再遇到鬼打墙。几人走了将近半小时,路上白雾渐散,月光倾泄而下。

    离崖底还有一段距离时,甄念停住脚步:“就在前面。”

    这是一座断崖,高耸入云。陆祺仰头,望见峭壁上东西的那一瞬,浑身的毛孔登时炸开了。

    近乎垂直的山壁上密密麻麻开凿着近百个石洞,每个洞中都摆放着一口棺材,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至极。

    想起曾听说过的一种民俗,陆祺问:“这是……悬、悬棺葬?”

    甄念:“相似,但不同。这里棺材躺着的,都是山神的新娘。”

    “万恶的封建迷信,万恶的一夫多妻制。”陆祺喃喃感慨,抖落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所以这些‘新娘’都是……”

    “有的是被选中的村民,有的是被拐卖到这里的,还有一部分像你们一样,是误入的游客。”甄念平静道,“看到山顶上的木桩了吗?他们把新娘关进花轿,吊在悬崖前活活饿死,再把尸体嵌在山中,把这称作‘山神娶亲’。”

    远远地,能看见悬崖下并非平地,影影绰绰堆着什么。

    “那是什么?”陆祺稍一琢磨,刚平复的鸡皮疙瘩卷土重来。

    ……那是被吊在花轿里、企图向上爬而失足坠落的,或是不堪折磨主动跳下的“新娘”的尸骨堆成的小山。

    就在他自顾自发毛时,余光瞥见凌怀苏一动,朝尸山走去。

    陆祺:“喂!你别乱跑!”

    凌怀苏回头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听你说,你是专门负责这个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唔,‘特雕处’?”

    陆祺没好气纠正:“是特调处!”

    凌怀苏点点头,自行把“特调处”理解成了某个门派的名称。

    “既是特调处弟子,难道就没看出,此处有个阵么?”

    他背手而立,语调不紧不慢,带着不显山露水的威严,莫名像是检验后生学习成果的长辈,以至于听者不由自主忽略了他奇怪的用词。

    陆祺一愣,本能地想认错,又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他强行摁下“被长辈训斥”的心虚感,顺着凌怀苏的话凝神察探,果真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阵法气息。

    可是,煞场里怎么会有阵?

    不对!

    陆祺猛地回神,把注意力拽回重点——这个人怎么知道这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怀苏弱不禁风地拳抵鼻尖轻咳几声:“如你所见,是个病病歪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

    配上他苍白的容色和周身的病气,这话还真有几分信服力,陆祺被他的鬼话唬得一愣,回过神时,凌怀苏已经走近尸骨堆旁。

    悬崖下山风猎猎,他弱柳扶风地弯下腰,将掌心放在一处山石上。

    凌怀苏收敛起唇边散漫的笑意,闭上眼,感受到久违的气息逐渐汇聚,摇摇欲出。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与此同时,滚滚黑云在天空汇聚,完全掩盖了月色,天地间骤然黯淡。

    地震越发剧烈,阵阵闷雷隔着云层传来。

    睁开眸,凌怀苏眼波柔和,似与经年暌违的故友重逢。

    他轻声道:“祝邪。”

    刹那间,一声炸雷,枝杈般的闪电噼啪而至,爆发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强光!

    在足以令人短暂失明的电光中,陆祺和甄念下意识紧闭双眼,眼前最后一幕,是泼天雷电向凌怀苏砸去。

    下一秒,陆祺恍然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嗡鸣,犹如遥远天边的龙吟。

    凌厉剑意呼啸而至,与闪电短兵相接,碰撞出的余威横扫山壁碎石。

    陆祺和甄念在气流冲击下后退两步,骇然张开眼睛。

    阵破,空气中的煞气浓重得犹如实质。

    雷电隐隐平息了,一道瘦弱的修长身影毫发无损地立在原地,手提长剑,黑发随风翻动。

    陆祺瞳孔紧缩:“我他妈……”

    说好的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呢!!!

    突然,腕表开始疯狂响起“滴滴”报警声。

    “丁等三阶”再次变成一堆乱码,只不过这次,乱码停顿片刻,没再回去,而是摇身一变,成了橙红的“乙等二阶”!

    【检测到煞场等级骤升,已上报特调处中心,请注意安全,等待支援。】

    这还不算完。撼天动地的雷击过后,山间隐约响起此起彼伏的“沙沙”响动,像是有什么在爬行。

    甄念:“小心!”

    一道黑影箭似的射向陆祺后背,他飞快掏枪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东西近在咫尺,锋利的爪子几乎触到陆祺鼻尖。

    就在这时,雪白剑影一闪而过,一瞬间的光亮下,陆祺看清了那意图偷袭的东西。

    那怪物浑身皮肤蜡白,胳膊下与身体连着半透明的蹼,爪子又长又尖,是个四不像。

    陆祺一下就认出了那东西。

    罗摩。

    煞气所化,场中特有的生物,性情残暴,喜食人。

    罗摩被剑影劈成了两半,化作一团腥臭的黑气。“沙沙”声不停,更多的罗摩从地里爬出。

    陆祺怔然望向尸骨堆旁那道身影,四肢发软之际,耳畔响起凌怀苏不慌不忙的传音:

    “小子,拿好你的武器,我可不帮人收尸。”

    ***

    东临市。

    特调处总部大楼,射击训练场。

    四五只赤目尖齿的小型罗摩攀爬在墙壁上,发出可怖的低吼。忽地张臂,滑翔猛冲而下,恶狠狠扑向场地中央的人——

    砰!砰!砰!

    枪口火舌迸现,被围攻的人手极稳,干净利落几个点射,子弹精准无误逐个击中怪物眉心,随即反手一肘劈下背后袭击的罗摩,朝它脑门补了一枪,送它上了西天。

    罗摩倒地抽搐不止,特种子弹爆发出火焰,顷刻间吞噬了怪物。

    火光消散,只剩下训练场中央一身黑色作战服的年轻男人。

    他个子极高,身材挺拔悍利,匀长的小腿线条收进军式皮靴里,整个人散发着隐而不发的肃冷与野性。

    镜楚。

    特调处处长,兼首席调查官。

    他放下枪,微一偏头,记录员立刻抱着平板上前:“处、处长。”

    “射速还是不够快,连发有滞涩感。”镜楚单手摘掉护目镜,“火弹攻击力达标,但枪口光焰太强,不合格。重做一批,下个月20号前给我。”

    记录员欲言又止:“可,这已经是第四批……”

    镜楚睨他一眼,浅色的眼珠含着冷冷的光。记录员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改口道:“好的,我这就反馈给研发部!”

    说完,记录员逃命似的离开射击场,出门差点跟人兜头撞上。

    对面的女生连眼镜都顾不上扶,一把抓住记录员:“处长在里面吗?”

    记录员还没从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恐中缓过来,趔趄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线:“什么事。”

    记录员朝镜楚僵硬一点头,脚下生风地溜了。

    “出事了老大。”谈初然神情严峻地迎上去,“陆祺那熊孩子偷拿了监测仪、枪和几张符,自己跑进煞场了。”

    镜处长深邃的眉目不见一丝波澜,他扯拽着黑色皮质手套边缘,沉声诘问:“武器库的钥匙谁给他的?”

    “……”

    “让他来见我。”镜楚举步走出射击场,边走边说,“至于陆祺,如果他还有命活着出来,你带人抓回来,关进我办公室。”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那只是个丁等煞场,我们准备放任他接受毒打。”谈初然焦急道,“结果不知道那小子进的是什么邪门地方,就在刚才,突然跃升到乙等二阶了!”

    镜楚脱手套的动作一顿,侧头想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铃铛响。

    叮铃。

    那铃声空灵而脆亮,清风般掠过,镜楚猛然停步,金色瞳孔骤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出现了惊愕的神色。

    铃声响了几下便停了,他的心却止不住剧颤起来。

    谈初然不明所以,觑着僵在原地的处长面色,暗暗心想:“不是吧,这么严肃?乙等二阶而已,还没到甲等呢。”

    “……老大?”

    “准备直升机。”镜楚压下颤抖的手,语速飞快地下命令,“带路,去那个煞场,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