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峭壁,圆月高悬。
随着“砰”的枪响,最后一只罗摩倒地,嘶吼着烟消云散。
陆祺虚脱地跪倒在地,看见凌怀苏朝这边走来。
他举起手:“谢……”
就见凌怀苏无视了他,径直走到安然无恙的甄念身前:“姑娘,没事吧?”
陆祺:“……”
腕表再次发出警报,陆祺心一紧,他快对这声音有心理阴影了。
“乙等二阶”的等级没变,闪烁着橙红色的危险光芒。
倒计时只剩1个小时。1小时后,煞场就会关闭,再想要清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更何况,这个煞场的危险性不同往日,不能放任它危害人间。
“我们要尽快找到山神所在地。”陆祺爬起身,看向甄念,“姐,你知不知道……”
他话音一顿,甄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崖底。
刚才的地震让骨堆散了架,因此几人能看见那具滚落下来的高度腐败的尸首。
身体基本白骨化了,只能从枯草似的长发与几片裹在躯体上的破布中,依稀辨认出……那是甄念。
甄念定定凝视着,只一眼,那具骸骨就看不见了——凌怀苏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把那个方向挡得严严实实,却并不刻意,仿佛只是站久了随意一挪步。
甄念眨了下眼,良久轻轻地说:“之前你问我是不是和那个男人认识。没错,就是他把我拐卖到这的。”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凌怀苏:“请讲。”
“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永城老家。”甄念低声道,“让我妈……别再找了。”
她的尾音含着叹息,消散在风里。
良久,凌怀苏温和而笃定道:“好,我答应你。”
“在那边——!”村民的喊叫划破天际。
陆祺循声扭头:“糟了,他们追过来了!”
甄念看了眼月色:“吉时快到了,他们是冲着新娘来的。”
“新娘”凌怀苏丝毫没有要被抓去献祭的自觉,反而负手气定神闲地等着,一身粗布衣愣是被他穿出了宽袖长袍的感觉。
陆祺盯着他,心思百转:这个人实力高深莫测,形迹可疑,出去后一定要报告给老大。但目前看来,他貌似没有敌意,是块可以抱的大腿。
就在这时,嵌着百棺的山壁上方,尖锐的唢呐声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波波凄厉的嚎哭,潮水般层叠而上,在幽寂的山间撞出绵延不绝的回音,似要穿透耳膜。
万鬼齐哭,吉时到——
陆祺痛苦捂住耳朵。
接着,他眼睁睁看见那位“大腿”凭空消失了。
***
一阵能给人脑浆摇匀的天旋地转后,凌怀苏缓缓张开眼。
他扶额撑头缓了好一会,才忍住那股恶心感——苍天可鉴,这番病弱模样真不是他装出来的。
几个钟头前,凌怀苏衣不蔽体地在这个穷乡僻壤醒来,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
他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自己诈尸的事实——诈尸嘛,对于一个魔头来说多正常,谁还没点绝活了?
他用魔气捏了身衣服混进人堆,却发现此间天翻地覆,多了一堆他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连语言都听不大懂了。
很快,他发现这里是个煞场。
至此,老魔头情绪依旧很稳定,还乐呵呵地心想:“总归还有些熟悉的东西。”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饿死了。
躺尸四千年,魔气早就所剩无几,方才为了舒展筋骨硬生生抗住天雷,没想到是在拿命耍帅。他元神震荡,好悬没当场跪下。
再不补充点什么,他这刚诈的尸可能又要变真尸了。
凌怀苏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花轿。
红绸铺陈,流苏摇晃,而轿内的凌怀苏被应景地套上了新嫁娘打扮,一身凤冠霞帔。那厚重而繁琐的婚服不知是小一号还是怎样,有点勒得慌。
凌怀苏摘下沉甸甸的碍事凤冠,挑起轿帘。不出所料,他被吊在了悬崖上。轿门距离山壁两丈有余,下方深不见底。
花轿被几捆麻绳系挂在木桩上,凌怀苏一掀门帘,随着他的动作,轿身微微摇晃,绳索发出咯吱轻响。
从轿中看去,峭壁上盛着棺材的石窟黢黑,像是张开了一只只暗中窥视的眼。
花轿正对着一个最大的石洞,与其他洞穴不同,这个洞中没有棺材,看样子通往山体内部。
凌怀苏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轻而易举跳至洞口处。
他掸了掸袍摆上不存在的灰,向山洞深处走去。才迈了两步,山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唤:“喂——你在里面吗?”
凌怀苏:“……”
三分钟后,陆祺顺着绳索爬下洞口,与凌怀苏面面相觑。
陆祺直眉楞眼道:“我们老大说过,决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
凌怀苏走向山洞深处:“你们‘老大’?”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陆祺骄傲地挺起胸脯,边走边介绍:“特殊事件调查处现任处长,兼首席调查官,可牛逼了,业务能力顶呱呱,人狠话不多,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陆祺盘算好了,他偷跑出来这次免不了要挨一顿腥风血雨,不如抱紧这根大腿,趁机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将其发展成可为特调处所用的栋梁之材。
到时候或许能将功抵过呢?
可惜那堆天花乱坠的头衔和形容词凌怀苏一个都没听懂,只勉强明白了最后一句。
“大魔头”本魔凌怀苏冷笑一声,不无深意地说:“那他可真是个人才。”
“是吧是吧!”陆祺一点没听出弦外之音,还在极力推销,“我看你有些本事在身,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特调处啊帅哥——”
凌怀苏忽地举起右手,示意他噤声。
山洞入口狭窄,越往里越开阔。陆祺燃符照明,曲折的洞壁上布着湿漉漉的苔藓,散发着潮湿腐败的腥臭气息。有的石壁应该是某种矿石,光可鉴人。
凌怀苏在矿石前站定,一脸严肃道:“不好。”
陆祺立刻警惕,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枪。
“怎么?有情况?”
凌怀苏对着石鉴拨了拨长发,看上去很是不满:“我的头发乱了。”
陆祺:“…………”
他刚想破口大骂,寂静的山洞中忽然响起某种黏腻的水声。陆祺神色一凛,果断举枪射击。
“哎……”凌怀苏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罗摩被击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特种子弹火光映亮了洞壁深处更多伺机而动的怪物。
是水生类罗摩!
这类罗摩最为难缠,移速快、数量多。枪声一响,它们就像扑火的飞蛾找到目标,乌泱泱朝这边涌来。
“卧槽,怎么越来越多了!”陆祺一边换弹,一边嚎叫,“大佬,快想想办法啊!”
与此同时,监测仪发出倒计时报警,距离子时只剩30分钟了。
凌怀苏对现代高科技成果所知不多,但能依稀猜出那乱叫的法器是在催他们速战速决。凌怀苏冷静环顾四周,最终看准一处,抓住陆祺的后领飞身掠去。
那是一道石门,是洞中唯一没有罗摩聚集的地方。凌怀苏带着陆祺落地,罗摩愤愤地磨牙望着他们,却不敢再追,像在忌惮什么。
凌怀苏一拍陆祺的背:“走。”
进入石门,陆祺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是……”
阴影之下,一尊足有四五人高的神像半嵌在山壁中。
那石像半脸哭、半脸笑;半脸慈悲、半脸残忍。身体线条刚柔并济,显得雌雄莫辨。垂目看下来时,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压迫感。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神像里释放,又缭绕在它周身。
陆祺抹了把汗:“终于找到镇了!”
“场”的形成通常在怨气戾气浓重之地。但并非所有怨气戾气多的地方都会形成“场”,否则早高峰的地铁、早八的大学岂不是天天闹鬼了?
“场”的形成,一般需要一个能把负面能量集中起来的灵物,这个灵物就被叫做“镇”。
而要清散“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摧毁“镇”。
陆祺卸下背包,正准备掏出爆破符,被凌怀苏伸手制止了。
陆祺:“干吗?”
凌怀苏望着那团黑气,吞了口口水。
……当然是饿了。
在陆祺惊异的注视下,他走到山神像正前方,抬指轻触石头表面。
上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黑气姿态一滞,乖顺地滚滚汇聚,沿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
灼心的饥饿感平息了不少,随着煞气的注入,久违的力量渐渐充盈四肢百骸……
“多谢款待。”
吃饱后心满意足,凌怀苏捻了捻指尖,再度将五指覆上石像,轻轻屈指——
“但以神位受供奉,你还不配。”
石像连同整个山洞震颤起来,裂痕如蛇逶迤,顷刻间爬满雕像,将它那张半男不女的脸一分为二。
碎石簌簌掉落,石像四分五裂,露出内部的物体。
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发光体,与邪神像的阴森可怖相比,它的气质称得上温润,沉静中带着肃穆。
咚——
凌怀苏伸手碰上发光体的瞬间,一道悠远空旷的钟声撞进耳畔。他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物体。
下一刻,发光体化作一道光芒消融在掌心。
没了邪神像的威胁,比先前多成千上百倍的罗摩爬出,密密麻麻地朝石门涌来,要跟闯入者同归于尽。
“煞场要散了。”陆祺开枪打死几只,效果杯水车薪。
“杀不完,快离开这里!”他大叫道,“还等什么……”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凌怀苏隔空一掌把他劈晕了。
凌怀苏飞快在他脑门上画了个咒,一团玻璃珠似的光从陆祺太阳穴飞出。如果凑得够近,可以看见那玻璃珠中倒映的,是陆祺在煞场内经历的所有事情。
“此乃复生魔身,天诛地灭。”凌怀苏一手捏碎那光团,“还是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为好。”
掌心一挥,小小的结界包裹住陆祺。
凌怀苏看了眼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罗摩,提剑削下为首一只的头颅,朝它们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罗摩被效果显著地激怒了,一窝蜂追赶上去。凌怀苏一路奔至山洞口,翻身一跃跳上花轿顶。
罗摩弹跳力欠缺,只能对着可望不可即的猎物龇牙咧嘴。
忽然之间,阵阵“嘎吱”声在幽寂的山间响起,起初微弱,仿佛沙哑的叹息,而后尖锐刺耳。
凌怀苏倾耳听了会……那是棺材盖打开的声音。
山壁之上,百口悬棺自启,枯枝般的手从棺材中伸出,死死扣住棺材边缘。身穿嫁衣的白骨坐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悬崖。
太多了。
凌怀苏挥剑,剑气扫向峭壁石缝间一株树枝,树叶飞落,凌怀苏并指接住。祝邪剑急剧缩短,化作一枚银戒,圈在他食指。
他抹去叶片上的灰,折叶放在唇边。
悠长吹叶声破风而至,霎那间,暴走的罗摩、倾巢而出的僵尸,全都奇迹般停下了动作,安静下来。
果然。
魔气与煞气同源,而凌怀苏身为魔头,理论上是能控制这些东西的。
见这招奏效,凌怀苏深吸一口气,试图驱使它们回到地下,再次吹动叶片——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仿佛心脏被万剑洞穿,疼得凌怀苏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半跪在轿顶,好半天没站起来。
吹叶声戛然而止,罗摩与僵尸蓦地清醒,加倍暴怒地朝凌怀苏涌来。
凌怀苏冷汗如雨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一只罗摩抓住了轿杆,手足并用地爬来。轿身一歪,凌怀苏好悬没被晃下去,立刻伸手扶轿顶稳住身形。
越来越多的怪物攀爬上来,他在颠簸中站起身,准备召出祝邪应战,却忽略了一点——绳索的承重力是有限的。
绷到极致的麻绳终于不堪重负,咯嘣断了。
失重的那一刻,凌怀苏眼角一跳,心想:“哦豁。”
其实他是魔气所化,摔一下也摔不死,顶多散个架。
只不过他此时元神不全,魔气不稳,这么一散,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聚回来。
凌怀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落进了一个宽阔而紧绷的怀抱中。
煞场终于解体,天空山川如镜花水月般溃散。
那人稳稳接住了他,凌怀苏在下坠的风中偏了偏头,喉结轻滚,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