脩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朕荷国一十三载,尝惧菲凉,不足以承祖宗之鸿烈……
皇二子珩,朝乾夕惕,从未懈怠,况其敏而好学,仁孝恭俭,朕素有承嗣之托矣,夫岂不顺天人之望哉,可柩前即皇帝位……
皇后刘天以坤仪之尊,左右朕躬,慈仁端顺,闻于天下,宜尊皇后为皇太后……
方嗣君践祚之初,一应军国事,请皇太后权同处分,望其协辅皇室,咸体朕意……
景平帝遗诏出来了,皇二子继承大统。
这结果,真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大行皇帝子嗣不丰,现在还活着的也就这一个十一岁的儿子,还有俩女儿,不传位给他似乎也没别人了。
为何又说是意外之外呢?赵惟明几欲叹息,说他天真也罢,他本以为能够继任的,会是皇后。
皇后掌权多年,不仅是民间对她又敬又爱,毕竟百姓不是瞎子,在谁手底下日子过得好,他们心底自然就偏向谁。
就连朝堂上,她也从一开始与群臣明争暗斗到最后大获全胜,没见着把大公主赶出宫,是他们怀疑皇后杀了大皇子时唯一敢反抗的事情么?
何况她与先帝,二人琴瑟和鸣早就是大乾佳话,他对她又是极其倚重,朝堂之事不就是他主动让她插手的么?
桩桩件件,都让赵惟明有一些错觉,或许那把龙椅,是可以平稳过度给皇后的。
可如今,宵衣旰食剑指高位,却换来个慈仁端顺的评价,明明白白让她协辅皇室别痴心妄想。赵惟明把自己代入一下刘皇后,都觉得恶心得慌。
不管众人怎么想的,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年后,新帝继位,尊刘天为皇太后,一应军国事宜皆请太后垂帘听政,代天子行事,暂不改元。
这位“代天子”从殿后终于走到了人前,上朝时离龙椅不过三五步。可这三五步,却令百官们异常安心——祖宗保佑,她总算是迈不过去了!
皇帝换了,可头顶的天又没换。在经历了百天孝期后,同赵惟明一般的庶人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过得更好了些,毕竟减税了嘛!
听说明年还要开恩科、扩太学,虽说这些都和一个乡下夫子没什么干系,可这张自上而下的轻松氛围仍旧感染了他。趁着开春,一家人又围在一块儿吃野菜鱼火锅。过了孝期大家都想开荤,尤其馋鱼,鱼鳔需求量也大,惹得赵惟明还跟镇上相熟的阿叔签了长期供货单,保证家里人和学生们能营养充足。
过日子就是吃吃喝喝,他们春天馋鱼,夏日研究绿豆冰,刚入秋便开始琢磨桂花饮子了,小老百姓的生活没啥波折,胜在温馨幸福。
不过马上有个人要被“剥夺”这种整日跟一家人吃喝的幸福权利了——八月初,太后下懿旨,重启大乾女学。
说是重启也不太恰当,这回咱们的太后娘娘打算全面开花,直接开办三十余个女学,每一个州都至少要建一个,京城甚至打算建俩。像他们安庆府等五个原先就开过女学的地儿,今年九月就直接开始招夫子、女童。
招生范围也扩大了,八岁到二十岁女子皆可报名,分文、理、武三个招生渠道,考生任选其一报名即可。文、理皆有几轮面试要求,换言之仍是要识字的女子,武则不同,不识字不会武也没关系,不过只要十岁以下的。
等着宁不屈将这消息一公布,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赵二妞,就是你了,可文可理的少女!
赵二妞这会儿正跟着刘娘子在灶间烧火,她自宁师父成亲后便一直住在刘娘子这儿,这会儿趁着打杂把眼珠子定在案板上,今天可是吃腊肉啊!
没成想一抬眼,两位夫子盯她更像是盯腊肉,她有些羞赧,“夫子适才说什么,有些没听清。”
赵惟明把话重新一遍,言简意赅地问:“安庆女学报名,你去不去?”不去也绑你去咯,我们也快没多少东西可以教你的。
“回二位夫子,我愿意一试。”赵二妞行了一礼,她当然愿意,可她家决计是不会同意的。但她总不可能让对她这么好的两个夫子去帮她说服家人,“夫子,我想请两日假回宝石村。”
“我陪你回去,”赵惟明很明白二妞的家人都有着怎样的小心思,他们还等着二妞继承赵丫丫的豆腐坊呢,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也去。”宁不屈过来捏了捏小姑娘肩膀。二妞她奶她爹急了会动手,自己一个外姓媳妇在场总归会收敛些。
她一锤定音:“后日我俩陪你回去,先找禄叔,然后一块儿去你家。”禄叔便是他们宝石村现在的村长。
赵二妞侧过身,将头埋进宁不屈衣袖间,闷闷地回了句:“谢谢夫子。”
如他们所料,报女学的事情话音刚落,二妞一家人便炸开了锅。
“丫头片子去什么女学!还安庆府,我们一家连玛瑙镇都没出去过呢!”牛二婶最先开闹,嗓门震天。
二妞她娘瞅着婆婆脸色,小心翼翼过来扯二妞:“二妞乖,咱不去行吗,远了娘也不放心……”
两个主事儿的爷们不说话,她爷蹲在门槛那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赵惟明将话头递给二妞她爹:“细草哥,你是咋想的?”
“明弟啊,哥知道你也是为二妞好。”赵细草拿鞋底来回碾地上的干草,努力憋出几句场面话来:“只是吧,二妞年纪也大了,明年我们还打算给她定门亲……”
这几年丫头片子一直待在豆腐坊不回家,心早野了,是时候把人栓住了。
“二婶,去女学可是件大好事。”宁不屈刻意放柔声音,一屋子人不自觉被她吸引过去,“我们敢这么说,自然是因为蓁蓁妹子,你瞧着她不也是女学出来的么,如今当了官每月能挣二两银,年年还能提腊肉茶叶回来。”
“二妞咋能和蓁蓁比?”牛二婶完全忘了当初在背后怎么议论赵蓁蓁的了。
“我看呐干脆这书也别念了,蓁蓁娘不是老说累得慌嘛,咱家二妞有把子力气,不若给蓁蓁娘磨磨豆腐,也尽一尽小辈的孝心。”
真是遮掩都不遮掩一二了,赵惟明在心里冷笑一声,但又不愿意这群人搞臭爱徒名声,暂时摁下脾气,找了二妞已经出嫁的姐姐当陪客,先将宁不屈扶到院儿里坐着。这才回来慢慢开始跟这群人讲道理,禄叔也在中间和稀泥。
可两人左劝右劝,牛二婶总有理由来进行反驳,也算是秀才遇上兵了。她爹她爷爷仍然是那副样子,看似木讷不发一言,却在好几次二妞她娘被说动后准备帮腔当个说客时,猛然咳嗽好几声,吓得她娘也不敢再说话了。
瞧着天要黑了,赵惟明懒得再与他们多做纠缠,直接使出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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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锏:“你们不愿意二妞去考女学也没关系,把这两年来二妞吃住花的铜板结一下。”
“嘿,你小子这可有点不地道了啊!”牛二婶颇为不满地叫嚣:“当初不是说二妞考了第一,可以直接包吃喝免费入学吗?”
“是这么说的,但我当时说的可是免费读两年,吃也是只包在学堂吃的两顿,可二妞在我们那吃的,可是一日三顿!”
“谁让你们给她吃三顿的?一个赔钱货,吃两顿还不够吗?这是讹上你二婶了吧?我们乡下丫头哪有吃三顿饭的?”她气歪了嘴,接连反问,看着赵惟明是个体面读书人,敢情也是来骗他们土里刨食挣得那点血汗钱的。
……常年吃三顿饭的赵惟明还真一时间忘了这事,不过这也难不倒他:“那今年呢?今年可是二妞在我们家上学的第三年,这半年来你们可曾交过一次束脩,可曾供过一次米粮?况且所有的学生在我们那儿住着,都还要额外交住宿费呢,你们可曾交过一次?”
“这样吧,都是亲戚,我也不坑你们,就按照学堂里童子交的一半来,你们给我四两银子就行了。”
“四两?”牛二婶就差拿扫帚轰他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半年花得了四两?”
“天天都吃肉,怎么花不了四两?你也不看瞧瞧二妞,如今可还是原来那个面黄肌肉的?”
堵得牛二婶暂时说不出来,她家里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烟袋一下下敲在门槛上,也没开腔?”
“细草哥,这钱你打算怎么还?”
“我们不还!你这就是抢钱!”牛二婶气得眼眶通红。
“烟叔、细草哥,欠债不还也没这道理。何况你家在村里一向有声望,到时候传出去也不好听。”也别忘了他赵惟明如今在方圆十里还是有些份量的。
赵惟明停顿一会儿,才做好心里建设把十岁订亲和自己的天才学生说到一起:“哪怕是订出去,二妞一个乡野丫头怕也值不了四两聘礼。不送二妞,我也要送其他外姓女孩儿去考女学,横竖是缺钱得紧,细草哥还是今年还我钱罢。”
“那这样,”烟叔终于抽完了烟,将烟袋子递给牛二婶,“我们家女娃,就抵给你五年,帮你家做工,这能还得清帐了不?”
“我家不缺女使,我要她去考女学,五年内每个月从那儿得的全部纸笔、米豆折现铜钱全寄给我。”
“随你,反正这几年抵给你家了。”
“那还请二位看看这张拟好的契,盖个手印罢。”宁不屈适时走进来,连称呼都不屑给他们一个。她刚也没真歇着,找了赵小静他爹娘和二妞家邻居过来当个见证。
二妞一家也就她大哥上过两天学认得几个字,禄叔将契约上的内容念了出来,几家人依次确认过,二妞她爷她爹这才在自己名字上摁了个印儿。
这边一搞定后头的事儿都变得简单,没两日赵二妞行李都打包好了,赵惟明一一验过后又忍不住再次叮嘱:
“咱们明日卯时三刻出发,我和你宁夫子只能送你到白庄,到了那儿鄢助教来接你,以后女学放了假就去她那儿知道不,她是你的资助人。”
“知道了,”赵二妞哪里会厌烦夫子的唠叨,到了白庄,临行前跪在二位夫子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二妞不愿意再叫自己二妞,请二位夫子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