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尚衣令
    店家还在天问那里审着。

    店里一切如常,小二一清早便敲门问他们需不需要打水。

    灰鹘在一边站着,发现容公子面沉如水,考虑的完全不是水的问题。

    他只好跟小二说晚点再来。

    直到容周行问:“我们这儿的事情,你通报给小秋了吗?”

    灰鹘:“我们第一时间就传讯了。”

    他还以为是容周行怕他们不安全,又补充道:“属下通报了我们这里情况凶险,您放心,江大人一定会派人来支援的。”

    容周行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所以江秋是知道了。

    他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个茶杯,端着一副风雅的样子,半晌他说。

    “你去外面买两批新马,买好了乘中午来往的客人多,把马混进马厩里。此外再另买五匹,在东城门找一处安置。今夜我身边只留十个人,剩余二十人都去城外看着马。”

    灰鹘不明白为什么要二十个人看五匹马。

    天问编制在北境军,令行禁止,他立即就出去办了。

    入夜后小二又来问了一次客人是否需要用水,容周行站在门边听,他是二楼一间一间问过来的。

    灰鹘正巧此时翻窗回来,容周行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灰鹘闪身避到门后。

    容周行亲自给小二开的门,小二把装满水的水桶端进来,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灰鹘把搭在水桶边缘的毛巾拿下来,疑惑道:“这水桶拿出去的时候没有毛巾搭在上面吧?是不是小二送错了?”

    他单手把毛巾提起来,原本仔细折叠好挂在桶沿的毛巾散开。

    一张纸条飘出来。

    容周行捡起来,把折起的纸条摊开。

    纸条上的字迹是柔婉的小楷,像是女子的笔记——

    几位公子,店家有不轨之意,请乘夜尽快离开。

    子时,屋顶上脚步又响。

    容周行坐在床沿,床头烛已熄。

    “嘭。”

    “嘭嘭。”

    接连三声。数道人影从门窗破入,团团围拢容周行。

    天问落下,挡开容周行和刺客。

    刀剑出鞘。

    天问以少敌多,很快就有人负伤,血溅在容周行的衣摆上。

    天问随身携带的都是短匕首,适合近身作战,而此时他们身在围中,短匕首能发挥出的杀伤性受限极大。

    众人护着容周行强行突围到客店门口,兵分两路,灰鹘领一群人冲进马厩,发现马厩中所有的马都已然躺卧在地。

    灰鹘回报容周行,容周行惊怒交加。

    但因为分人前往马厩,天问被对方堵在了客店门口。

    容周行目光冷下来,下令:“突围。”

    天问立即转换队形,没有长刀就已身为利刃,把容周行护在正中,开始向外突围。

    天问慌不择路地向东城门跑去。

    一路急驰。

    “公子,不对劲。”

    灰鹘的声音有条不紊,和慌忙逃窜的姿态截然不同:“追我们的人好像变多了……我数过,先前在客栈时只有黑巾蒙面的十二人,如今多了好几个。”

    容周行来不及打话。

    灰鹘只依稀在奔逝的风中听见他一声含混的冷笑。

    东城门外。

    天问已经精疲力竭,原地摆出新阵势来,计划殊死一搏。

    对方见状,立即合围而上。

    双方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一个不蒙面的黑袍人派众而出:“想不到六年前名动京华的容周行容公子,也不过如此,就要死在我手下了!”

    天问大多带伤,容周行被围在中间,袍袖一片鲜红,不知道多少是自己的血迹,又多少是别人的。

    他眉眼平稳冷淡的,好像生来就没有点得着的火气道:“请教英雄姓名,死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黑袍人朗声大笑道:“好好好,死到临头了,你倒还端得住架子,小爷我赵二虎,说起来,多年前也给容公子驾过车,算是看着容公子长大的!”

    容周行笑道:“哦,二虎兄弟。”

    “你是子玉弟弟派来照看我的人啊。”

    赵二虎一愣,没想到他还真能记住多年前一个车夫。

    “好了,既然我已经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就没有留你的价值了。”

    赵二虎看见容周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隐在树影后的天问纷纷现身,他们自以为的将天问逼入绝境,到头来,却落入了容周行早就准备好的陷阱中。

    赵二虎踉跄退后半步,睁大的眼睛里反射出天问亮起的火把,他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那一刻的迷茫和恐惧。

    ……

    东城门外的郊野中,火光时隐时现,一场反向的屠杀开始了。

    次日。

    灰鹘把熟睡的掌柜从房里拎出来的时候,看见马厩里已经有兽医在给几匹被喂了迷药的马儿看诊。

    七匹马,解决了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两批马混入马厩,等着看今天喂了饲料之后,原本的好马会不会也病倒……真不巧,我的手下在楼上窗口一直盯着,傍晚的时候是您鬼鬼祟祟地拿着食盆去喂的马,晚上再去看,马就已经被药倒了……这我没说错吧?”

    容周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掌柜。

    灰鹘问:“那另外五匹呢?”

    容周行:“哦,那是等我们把人清剿之后,得快马赶回客栈,把人全都控制住——要是没控制住,哪里还见得到掌柜的呢?”

    “我招,我招。”

    掌柜的在地上团成一团,痛哭流涕:“他们出手就是一个金元宝,就要我每天用他们的药喂马,再告诉他们你们住在哪几间房就可以了。我一开始害怕,不敢接手这种事情,可是他们拿着刀逼我我……贵人,贵人!”

    他扑上去攥住容周行的袍角:“贵人你大发慈悲,饶我一条性命吧……我知道错了,他们跟我说不会有事的,我不是有意的……”

    容周行蹲下来,一根根手指把掌柜扒在他袍摆的手掰开了。

    天问把掌柜拖了下去。

    容周行这才转过身,怯怯地躬身立在屋子另一角落的是昨天给他们塞字条的小二。

    容周行:“昨天小哥给我们的字条上字迹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不像是小哥自己的字迹,请教小哥,那纸条究竟是从何而来,是谁在背后指点我们?”

    小二愕然:“字条?”

    “……小的不知道什么字条。是和昨日打进来的水一起?昨日……哦,是您隔间的一位姑娘说……”

    他说到这,脸一红,目光不太确定的在各人之间打了个转:“……说你在她那儿落了重要的东西,托我带回给您,就是那条毛巾。”

    正站在墙角装死的天问憋出一声没忍住的笑。

    容周行一扬脸,把他们的眼神都瞪回去,问小二:“那这位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我在这,不用找了。”

    一名劲装的紫衣女子进门。

    她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腰带上系着一个布袋,里头装的像是装着令牌一类的物件。

    天问交换的眼神从“有桃花”变成了“好凶猛的桃花”。

    这女子手上握着个药瓶,对众人视若无睹地走上二楼,在容周行面前一拱手道:“容公子,久仰北境天问的大名,久闻不如一见……见到了却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两天了都弄不到医马的药。”

    她把瓶子抛给容周行。

    容周行接过药瓶道:“多谢姑娘……我听闻折柳掌令这些年在金陵风生水起,管衣服的尚衣局为了她都改名尚衣令了,女子习武,一样做陛下阶前鹰犬。”

    紫衣女子扬眉一笑,伸指将挂在腰上的布袋拉开一半,露出布袋中紫玉质地的令牌。

    令牌上铁画银钩刻的是昭文帝的笔记——尚衣令。

    尚衣令的“尚衣”二字脱胎于宫中的尚衣局。

    原本尚衣局的职分是负责管理皇上、后宫的服装,以及官员的朝服,历来皆是宫女居多。

    到昭文帝这一代,尚衣局被交到了第一女官折柳手中,她先是在尚衣局开了设学堂的先例,教起第一批女工和女官们读书,后来甚至请了练武师傅来教武。

    昭文帝支持女子为官。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的平权观念格外先进——他是只是支持一切非世家背景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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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者为官,与金陵日益壮大的四大世家形成抗衡,而以折柳为首的这批贫寒女子恰巧撞在了他的需求点上。

    因此,当尚衣局折柳明确表示自己想要把尚衣令培育成和前朝锦衣卫类似的监察机构时,昭文帝大笔一挥,另设机构“尚衣令”。

    尚衣令选拔文物皆优的女子,持刀侍奉御前。

    从传统来看,昭文帝的此事做的确实荒诞。

    外人对此有诸多揣测,他们不敢骂皇帝,只好退而求其次,戳着折柳的脊梁骨骂她红颜祸水。

    折柳跟昭文帝一清二白,因此昭文帝不会回护折柳——没有臣子被同僚骂了还要找皇帝诉苦的事情。

    折柳听了骂声,还是笔挺挺地继续站在御前许多年,站到不服她的人都服了——这是后话。

    紫衣女子拱手道:“无名无姓,生死都属于尚衣令。想不到公子久别金陵,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容周行也拱手,温文道:“那姑娘替容某谢过折柳姑娘。”

    紫衣女子把令牌套回去,点头道:“不急着谢,公子金贵,我们收到的命令是要护送公子一路上京的,公子人不到,我们就不必回去了。所以,还请公子许愿往后我们少见面吧,我可不希望这一路三次五次地跟刺客打架。”

    容周行苦笑着点头。

    马医好了,灰鹘原以为容周行会急着出发。

    殊不知容周行不紧不慢地和官府迟迟赶来的人闲扯几句,和被绑在柴房里的掌柜扯几句,一直等到江秋那儿来的信鸽飞到了客栈楼上。

    灰鹘站在床边拆信。

    容周行好似不经意地偏头问:“小秋怎么说?”

    灰鹘道:“主上回信说……请您一路注意安全,问您后来还有遭到刺杀吗,还有道歉……说他他近日都在北境军营中,信件都寄到灞州府,回复太迟。”

    “唔,”容周行看不出喜怒说,“……没事,怎么还跟我客气上了呢。”

    很快,容周行一行整理行装,继续向金陵出发。

    这一天的凌晨,金陵尚衣、北境天问以及来自金陵世家的神秘力量在灞州边陲的小镇上第一次碰头,像是为往后十余年间金陵政局的走向写下了摇曳生辉的第一笔。

    容周行一行逐渐消失在大路的尽头,他们身后的客栈中,一楼一间房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青年男子从中走出,他眉宇间倦色不散,像是疾驰赶路多日。

    灰鹘所率的天问此时还在客店内,灰鹘见到这群人,并不诧异。

    他迅速上前朝一拱手道:“主上。”

    这人正是江秋。

    江秋缩进一楼的屋子里,掩上了房门。

    他来见容周行干什么呢?

    此刻见容周行,除了把一听闻他遇刺就心急如焚地想赶来救他的一腔慌乱心绪倒在容周行面前,活像脱了个精光一样尴尬又丢人,还做得了什么呢。

    他又拦不住容周行上金陵走他想走的路。

    ……那见,倒不如不见。

    江秋偏头问:“人走了?”

    灰鹘不太明白这个主千头万绪的八百个心眼,莫名道:“是,容公子的人都已经走了。”

    江秋说:“行,那我们也走了。”

    灰鹘更茫然:“我们天问十人不接着护送容公子了吗?”

    虽然容公子什么也没说……但按道理,容公子身边这么危机四伏,他们是理应跟上去的吧?

    江秋“唔”了一声。

    这个瞬间,灰鹘觉得江秋思考问题的时候,动作和容周行像是从同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一样。

    江秋刻意地顿了一下,轻飘飘地问:“你说为什么容周行回京只带二十人天问?”

    灰鹘莫名:“……属下不知。”

    江秋意味不明地笑了,他咬字有一种奇异的含混:“因为我朝律法。”

    “我朝律法,边官回京述职,随行护卫不能超过二十人。天问是什么?北境军附属的情报组织,是名册上清清楚楚的武职人员。哼,他一把年纪了,刻板地要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顺着他的心意来呗。更何况除了我们,暗处不是还有别人在护着他吗?”

    灰鹘敏锐地尝到了一丝酸味。

    灰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