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霏抬眼时目光锋利如冰刃。
江秋指尖勾着玉络子,不温不火地看着她。
“好东西啊。”
贺云霏把玉络子接过来,摊在掌心,流苏在微风里被吹得一晃一晃。她把玉络子抛起来,在那个瞬间,江秋总觉得她是希望玉络子能掉下地上,碎在地上的。
但玉络子稳稳地落回了她手里。
江秋说:“东西我转交到了,若是有这个命,就是来日和长公主在金陵相见了。”
贺云霏说:使团带着仪仗走得慢,你们却是急行军,我等着看三殿下手下的金陵城。不过就算三殿下败了,我也输不了什么,照样是和大梁和谈罢了——说回来,楼见月到底在哪里?”
她就是要一句朝局一句楼间月地聊。
江秋却只回她后半句:“我说过了长公主,楼间月不是我的下属,他自己决定要走我拦不住他。”
贺云霏厉声:“他伤重成那样你管都不管就让他走?”
这句话里真心太多。贺云霏说完也察觉了自己的失言,她抿住唇,玉络子在手心缓缓攥紧。
江秋没有青天白日挖别人心肺出来看的爱好,大概是他也明白这样注定求不得的惦念的苦,所以推己及人,就多了怜悯。
他用沉默把话头绕开,接着温声说:“大梁金陵城的折柳姑娘想必长公主也听说过了,折柳姑娘是个传奇,我猜届时长公主会想见见她。
北燕的条件谈毕,校场之上,北境军整军待发。季怀仁着亲王朝服,站在在高台之上,宋却佩刀侍立在后。初秋的季节,天空清澈而高远。
劭河清和江秋在台下的军阵之后,遥遥注视着这一切。
劭河清说:“其实我们没有起兵的理由,三殿下是怎么说服宋将军的?”
江秋说:“三殿下在北境六年,北境军早就与我们同罪了。”
劭河清:“但我看宋将军是个忠臣,你没想过要是到了最后他执意不肯出兵,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江秋注视着远方高台上黑点大小的季怀仁和宋却,很轻地摇了一下头:“天问本来就是北境军编下的情报组织,昭文二十一年以来,两者越来越密不可分了,我身边的天问,譬如小圆,身上是兼有北境军军职的。”
所以就算宋将军在金陵已经有人先一步反了的情况下,还要守节,那江秋就会强行抽走北境军中的天问……连带着抽走一批北境军的兵马。
劭河清说:“为计之深远,谁也比不上容公子。”
“别总说他,”江秋眄了劭河清一眼,“不要每件事一解决就想着是容周行的功劳,他是天上的哪尊神像呐?让你劭大人每天这么顶礼膜拜。”
劭河清心里有数,遇到江秋被容周行呛出来的火,一般都选择自己忍了算了。他背过手装高深,哑巴了。
灞州府外乡道上,一支军中打扮的小队快马而行,为首一男一女,正是江秋和萧芰荷。
萧芰荷戴甲,长发高高束起,红缨枪一点,端是英姿飒爽。
“喂,你说真的会有尚衣令的人来接应我们吗?”
江秋一鞭子下去,别过萧芰荷一个马头:“赌一把,上次我的人跟着容周行出灞州的时候路上就遇到尚衣令的人了,我不相信折柳掌令这样的好手段,会被困死在金陵等着我们去救。”
萧芰荷反超回去:“那万一你赌错了怎么办?”
江秋默了一瞬,北风猎猎擦过他的鬓角,他和萧芰荷说话时分明时带着一点笑意的,可此时萧芰荷看他,却觉得他的笑影里带着莫名的沉寂。
“怎么办?”江秋说,“我们只能赌自己会赢。”
在江秋的授意下,他们入境青州时二十分大张旗鼓。
还是从前容周行遇刺的那间,萧芰荷和江秋一人一个座在一楼大堂里坐下了。江秋不紧不慢地沏了杯茶给萧芰荷:“来,尝尝看。”
萧芰荷才喝下去半杯,门口紫衣一闪,配长剑的劲装女子就已经坐在了他们对面。
紫衣女子拱手道:“江大人。”
江秋一指萧芰荷:“这位是北境军萧将军。”
紫衣女子:“萧将军,属下紫三,奉折柳掌令的命令在青州恭候多时了。”
江秋点头道:“紫三姑娘不忙,先和我们说说金陵的情况,我们只收到了折柳掌令简短的传讯,说陛下病危,请三殿下尽快回京。”
紫三面色凝重:“恐怕情况比两位想得还要更坏一点,陛下病重已有半月,这期间宫里侍疾的是容氏的贵妃娘娘,宫外手握禁军之权的是陈氏的统领,这两家一家出了皇长子,一家出了皇次子。直到两天前金陵突然封城,这一定是因为其中一方觉得时机已到,选择对陛下动手了。但是折柳掌令被困,我们得不到金陵的消息,只能尽快来和两位大人会面。”
容氏勾结北燕、北燕拒绝联盟、金陵昭文帝病危、困在金陵的折柳和容周行、虎视眈眈的世家……一切都缠绕在一起,紧锣密鼓地发生。
江秋指尖无意识的摩擦着茶杯的杯沿。
萧芰荷问:“折柳掌令是如何被困的?容公子现在又身在何处?”
紫三道:“这正是此事的关键点所在。掌令是在宫中尚衣局被禁军下狱的。”
萧芰荷惊讶道:“没有圣旨,禁军里哪个敢下尚衣局掌令的狱?”
紫三半酸不苦的笑了一下:“萧将军,我们尚衣令说好听了是御前女官,说难听了就是帝王鹰犬,和你们这样在边境带兵的将军不一样,面上的风头比实际的力量大。陛下病重了,我们没有实权,就是任人宰割的案板鱼肉。”
“那容公子呢?”
“掌令被拿之前容公子就失踪了,我们和金陵的几家世家一样都找不到他人,掌令的意思是容公子出不了大事,让我们先操心好自己。”
江秋喉头莫名地一哽:“……好。”
作为利益共同体、作为合作者、作为容周行的学生,折柳当然什么都没有做错。金陵危局面前,尚衣令都自顾不暇,容周行这样一贯强大又算无遗策的合作伙伴,怎么也轮不到她们去操心。
所有人都习惯了去依赖容周行、敬仰容周行,好像他是一座永远都不会倒塌的高山。
江秋很轻地眨了一下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连同姑娘在内,如今尚衣令还有多少可调动的力量?
紫三道:“不到三成。”
江秋道:“不忙。请紫三姑娘将这三成人汇合起来,三殿下的军队已经南下,届时我们入金陵,还要仰仗尚衣令的接应。”
“是。”
紫三走了,萧芰荷才端起剩下的半杯茶。
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琢磨一遍:“不对啊,你是怎么知道尚衣令会在这个客栈等你的。”
……
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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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老师南下,我的人护送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和尚衣令打过照面。”
萧芰荷不经意道:“哦,我说你怎么对这边还挺熟悉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江秋恍惚间被记忆带回了这一年的春雨之后,他听闻容周行遇刺的消息,惶恐不安地南下,又在听闻那个人无恙之后,止住了追上去的脚步。
他微笑着自嘲:“……对啊,我一向是特别关心容周行,上次他离开灞州府,我一路追着他送到这里的。”
萧芰荷不知死活:“真的啊?”
江秋被沉默更久:“……假的,你不许出去造谣。”
另一边,季怀仁和宋却所率领的主力部队由青州渡江进入徐州。
徐州临江,行人渡江难,在地势上是一处天险。宋却怕有人要埋伏他们,在大军渡河之前,前锋已经在两岸往返几次。
季怀仁站在水侧,皱眉道:“宋将军,我们是急行军,赶去金陵的时间就是我们的性命,耽搁不起这样反复的查探。”
宋却眉目中含着隐忧:“此地易守难攻,在历代兵书记载上都是容易出祸事的地方,要不是此次行军急,我们都不会走这条路线。”
宋却一语成谶。
数万大军在渡江时,队伍被拉长变窄,高出有前锋没有扫到的弓箭手抓准这个时机,箭如雨下,烟雾缭绕的江面上一片混乱,水中洇开血迹。
北境军从江面上一路杀出来,被逼上了对岸的一处高地。
宋却站在主帐外往下看,山林掩映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把,是山下围住他们的人马。能把整座山围住,必然不是谁家家养的杀手,而是正牌军队。
大梁境内,除了他们这支南下的北境军,还有不听陛下旨意,早就归别人调度了的军队。
他一掀衣摆,进了主帐。
和他擦身而过的是端着血水的天问,劭河清站在屏风外,宋却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劭河清轻轻摇头。
季怀仁中了一箭,胸口,拔箭时血水一盆又一盆的往外端。
一文一武两个人都面色紧绷。
良久,屏风内没了声音,医家收拾好药箱,出来对两人道:“殿下请二位进去。”
季怀仁背后垫着靠枕,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
宋却一见眼眶就红了,跪地道:“末将没有保护好殿下的安危,是末将失职,请殿下责罚。”
季怀仁从床上眄过一眼,他嘴唇苍白,周遭气压很低,开口时却头脑清明:“不急着罚你,宋将军,先汇报战况和如今我们的处境。”
宋却低头道:“我们急于渡江,恐怕掉进了对方早就做好的埋伏。此处是徐州境内一座山上,按照地图来看,周围没有城镇,围住我们的军队数量大且有组织,我猜是有人把徐州守备军调来了。”
季怀仁八风不动:“那我们的伤亡情况呢?”
宋却面色微缓:“刚刚我与几位副将清点了伤亡人数,对方雷声大雨点小,射出来箭镞的总数很少,目的应该只是造成混乱,把我们逼到此处。”
“为何是此处?”
“这座山的大小刚好足够他们的人围山,把我们困在里面,切段后备军的联系。”
劭河清原本一言不发,听到此处,很轻地冷笑了一声:“不敢把我们几万人直接吞下去,但又要拦着不让我们现在进京……还会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