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蘅抱着一把带露水的山茶花,被袁熙扶下马车时,甄府的阍侍哆哆嗦嗦,吓得差点把中门打开了。
带点儿绯色的消息总传得很快,原本还在堂前担心踱步的薛婉不由站定,朝着西面,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感慨道:“了不得了,这王母娘娘当真灵验,刚求了姻缘,山都还没下,两人就凑到一块了。好极,有空我也去敬敬香。”
甄尧却很困惑,没显得多高兴。
今日的怪事是接二连三,比方他午前有公务要找高柔商议,却头遭扑了个空,说是人已经被袁尚公子请走了;当时就奇怪,那两位原是不太对付的,甚至吵过嘴,竟还能因为玩乐而相伴出游?
以及妹妹和袁熙,不过求个神的功夫,怎就出双入对了,那两抬箱子还在他库里搁着,连灰尘都没来得及落。
墨汁滴破了那昂贵的白纸,他愣是半个字也没写成,不由皱皱眉,瞥了眼异常兴奋的夫人,终于恢复往日的神情,轻哼一声:“你也求姻缘?”
薛婉懒得跟他顽笑,已经在遐想与汝南袁氏结为亲家的好日子了,往后出门,能更挺直腰板些:“不错,我定要卖力求一求诸方神明,将你妹子和大贵人绑得死死的,比那菟丝松萝还纠缠!”
人都是拜高踩低的,若能攀上袁氏的高枝,家里也都好借一借风光。只是他们清楚季蘅的脾气,再偷乐也不敢多嘴相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深了,细宝仍痴痴望着书案前摆在瓶子里的山茶花,脸都快笑僵了,她自知不太会讲话,生怕开口又惹嫌了娘子,便朝另一旁绫戈不断使眼色。
未料季蘅忽抬手,严肃道:“细宝,你门道多,这几日帮我查一个名叫龙雀的女子,身份越详细越好。”
“啊?”
“没听清么?当是读作这两个字的,也可能写法有所偏差。”
细宝不得不接下那木牍,反复瞧了瞧,有些失望,却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心里的一堆话,吧嗒着干瘪的嘴:“这是?”
“应该是个高大强壮的、会些功夫的女子,手背上有伤痕,没有也不要紧,就不知几日能痊愈……”季蘅琢磨着,“总之,她与袁尚有关,也许是身边的侍从、护卫,或者死士什么的,最近惹了事,可能露面不多,不过他们蠢得很,约莫没那个顾虑……反正你先着手查一查,要悄悄的,千万别让旁人知晓。”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细宝听得云里雾里:“怎么还跟袁三公子扯上关系了啊?”
季蘅不由抬头望了眼:“不愿意?”
“没有。”虽说细宝总盼着娘子能与袁熙喜结连理,自己成为丫鬟中的大丫鬟,好不得意,可哪敢再多肖想一个袁氏公子!她是欲言又止,身子凑在案前越发忸怩,“就……”
季蘅倒是看出她在这捕风捉影了,是一丁点儿机会也不想给:“那你下去歇息吧,我不急。”
细宝只得重重叹了声,答:“诺。”
一旁的缦双其实也有话想问,倒不是在乎那些情情爱爱,之前娘子去沐浴的时候,就把她今日穿戴细致地归置了个遍,觉出些不对劲。
上山拜神,履底泥多也罢,可这衣裳怎么还扯破了几处,却不像被树枝灌木勾坏的那种。
但琢磨半天,最后只问:“您今日出门戴的那条珍珠手串怎么不见了?”
“丢了。”
见娘子几乎脱口而出,甚至无半点惋惜,缦双若有所思地点了下脑袋,而后笑道:“都怪奴婢没找到更结实的绳串好,之前明明断过一回了,却没长记性。”
季蘅倒不能直说,是自己一时急性,为留记号而用力掐断的,虽然最后也没能派上用场,白白浪费了。
她糊弄道:“只能说我与这串珠子无缘,再补救多少次也该无济于事,不属于我的东西,总归是要失去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要紧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缦双安慰了几句,又说,“方才听娘子说什么护卫的,奴婢也想着,如今世道不安稳,走投无路的人太多,难免行险,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您又常外出,不若聘请几个靠得住的护卫随从左右,也安心些。”
这话说到季蘅心坎了,尤其经此一遭,她怕是更忌惮出门。
细想,若今日碰上的不是袁熙,或者他也是个没底线的顽竖,这事恐怕要往大了闹。
“在理,你抽空相寻几个靠谱的,知根知底最好,我们再一块磋商。”
“是,奴婢一定上心。”
缦双可不止操心这个,睡前她还偷问红枭,今日拜神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把知道的都一五一十答了。
“既然巧遇了袁熙公子,怎么娘子就只身一人去喝茶了,连你也没带上?”
“姐姐难得糊涂呀,这样的事,我们做奴婢的往前凑算怎么说。”红枭却笑道,“我当时与辛家的竹晴都是在外边守着。只不过她娘子聊了一会子便回来了,我还是被袁家的小仆告知,说五娘子与袁二公子聊得甚投缘,同往南面的宅子喝茶了,后又遇上了大雨,就待得更久些。”
都这样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质疑什么,缦双便也笑笑,没有多问。
又过了几日,是廿五,白楚夫照例来甄家弹琴,他性子直率,倒一点也不掩饰,当面就是:“恭喜小娘子了。”
“我何喜之有?”
“您还装傻充愣,想要瞒天过海呢?外头早就传遍了,说是甄五娘子与袁家二郎都开始商议亲事了。”
时气渐凉,季蘅已经裹进厚厚软软的皮草里,她正捧着热茶,嗅了嗅,并不是很在意,平和道:“又是哪些个嘴碎的在乱编故事,至多那日与他乘了同一辆马车回家,再无瓜葛。”
“一开始是有不少流言蜚语,也不知最先从哪里传出来的,说瞧见了娘子与袁家郎君在妙云山无媒苟……够够的了,反正什么羞人的词都有。后来,见袁二公子亲自送您回府的,才知道原是他家办了赏花私宴,将风传稍稍平息。可没几天,袁三公子又出面,一本正经地同诸位讲,那宴就是为你俩办的,哦,他的侍从还说漏了嘴,袁甄两家的喜事快成了。”
袁尚这缺德的王八羔子,该他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他的竟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硬往上贴,惹人厌烦。季蘅默默骂了句,然后抬高下巴颏儿,有些傲慢:“谣传,当真闲得慌。”
白楚夫略意外:“既为谣传,合该自证清白。那假话传多了,旁人自然而然就信以为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来日二公子娶的不是您,难说他们再怎么瞎编排。女儿家家的,怎么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我懒得自证,也没法自证,即便解释了,又有多少人能听?信或不信,也全凭他们个人的想法,强求不得。再者,名气差未必是件坏事啊!”季蘅只觉好笑,“正如虱子多了不怕咬。往后我要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众位看官也只会平静地说,瞧,果然是这样的女子。相反,倘若之前一直美名在外,他们不光侈口,甚至还会感到愤怒,痛骂虚伪,原是假仁假义、两面三刀的庸愚!”
歪道理大家都懂,听起来强词夺理,却也难反驳。白楚夫不由词穷,而一旁的孟觉苦则默默微笑,他早认命了,永远不要与季蘅争论,哪怕以为占理,最后总会被那丫头独具一格的论调堵得哑口无言。
至于季蘅自己,掰扯这么多,并非为了逞口舌之快,还有一点原因她没好意思说,万一历史实在改变不了,这会儿站出来辟谣,来日岂不是要被打脸?人还是要给自己留点退路。
她最近都无心玩乐了,把袁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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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镶到了讨厌名单的第一排,趁这几日袁熙还心存愧疚,兴许能给甄家争取到点儿补偿;但依照如今的形势,若还想狠狠教训袁尚那个混球,无异于以卵击石,让他尝尽苦头、为自己愚蠢低级的计谋买单,更是难办……
权力,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君子报仇,三四五六年都不晚,且先忍忍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落井下石!
婢仆送走白楚夫的时候,薛婉和邓端正一块去老夫人屋里商讨立冬卜岁的事宜。
薛婉远远瞧见这个颇有姿色的优伶,有些忧心忡忡:“从前如何肆意我管不着,现今再这样无所拘束,怕是要出差错的。”
邓端掩面虚咳了几声,也收回了目光:“五娘是个知晓轻重的聪明人,她打小心里就明断,三纲五常,未敢离叛。”
不提还好,这一提,薛婉反而有些疑忌了:“她不敢吗?”
于是晚些时候,季蘅刚用完膳,脸还没擦干净,就瞧见亲三嫂大驾光临了。
“诶,你坐着、坐好了,不用管我,自在些为好。”薛婉笑得居然有些拘谨,“早晨和施夫人聊天,说起辛大娘子的婚事。我这忽然就想到了你。”
“是,腊月里我的笈礼也需嫂嫂操持,辛苦您多费心。”
见季蘅开始装傻敷衍了,薛婉这次再无意依顺,又怕被她带偏,连忙吩咐丫鬟将那卷书托出:“这是曹大家的《女诫》,辛娘子最近待嫁,就待在闺中誊抄静心,想着你最爱看书,有空也多看看这个,早早研习一些夫妇相守之道,不是坏事。”
“是。”季蘅没想多嘴辩驳,只乖巧接下。
薛婉便心满意足地颔首:“再过个把月,你就要及笄了,长大了,再不比那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无论外头的琴师,还是家里的奴仆,理说都该避一避嫌,对不对?”
旁的要求,季蘅还可以装一装,混过去也就罢了,现下又来干涉自己交友,委实让人有些不爽,她盯着那颇具文采却又乌烟瘴气的字句,故意问:“阿嫂以为这《女诫》说得如何?”
“人家写给自己女儿的私书,必定字字肺腑。况且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娘娘贵人都看过,世家贵女争相传抄,岂非经典?”
“是,班昭博学多才,入东观,续写汉书,确乃女子典范。而此书大约是假托女儿之名,为宫廷女子所写,以防外戚擅权,矫正时弊。倒没成想,如今被别有用心的,拿去民间给百姓自我规劝了。”
薛婉越发听不懂她的意思,只敷衍道:“这些东西你二嫂读得多些,我少学,打小就不喜欢读书写字。”
身处颇有先秦遗风的汉末乱世,在男女关系上也不至于明清那样封建,有时季蘅的落拓不拘,他们其实并不多加理睬。
而从古至今,祖宗家法倒是一直不可违的。
所谓打蛇要打七寸,季蘅接着唬说:“书的内容还是其次,今日提到班大家,我才忽然想起,她的大父与咱们甄家还曾结过梁子呢①。我也念儒术,深知孝为五常的根本。既然两家素来不睦,如今岂能再学班氏的私书?莫如各退一步,阿嫂陪我品读其女妹曹丰生驳难《女诫》之大作?”
薛婉果然半信半疑,说:“哎,不想看就不看,几千字罢了,哪冒出来怎多杂七杂八的纠葛。你这张嘴啊,只有叫别人吃亏的份!”
她一时没想透,到底是败下阵来,没寒暄几句,就悻悻回到自己院子。
听完妻子的诉苦后,甄尧轻蔑一笑:“如今便是天王老子说了小妹不爱听的话,也能被她钉上几颗唾沫星子。你还是学学我,消停会儿吧。”
薛婉倒调理得快,没多久又笑盈盈道:“袁二公子再不济,往后也能当个一州之主,五娘随之平步青云,叫那些天王老子让一让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