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龙雀
    天刚蒙蒙亮,鸡鸣三声的时候,武魁院后院的西偏房外已经有人在劈柴了,是熟练地一斧子下去,利落绽开两半。

    丫鬟盼枝打着哈欠掀开布帘,往外头泼了盆热水,然后招呼她:“哟,雀儿,这么早啊。”

    龙雀松腰,沉了沉扎实的马步,朗笑应道:“我一贯如此,趁早打熬筋骨,倒是盼枝你近日够勤快的,再没见过睡懒觉。”

    对方却不由叹了声气:“谁叫咱们公子新纳了房挑剔多事的祖奶奶,还得辛苦我伺候,若是醒来见不到人奉茶,又不知要发多大的火呢。”

    只有这种时候,龙雀会庆幸生了张寝陋的脸,全凭自己如刀锋般锐利的功夫本领,才被袁尚留在身边。

    “是哪个?我可曾见过?”

    “以前女君房里端茶递水的,本家姓陶,俗名唤作春幡,挺会来事儿的人物,前阵子被赏赐给了咱们公子,如今偏得尊称她一句陶姬了。”盼枝艳羡道,“同是奴婢命,却各有不同的际遇,到底是我前世积少了福,才难翻身。”

    抱怨归抱怨,叹完气,便乖乖回屋换衣服,着手伺候人了。

    龙雀待在冷风中纹丝不动,低头瞥见手背隐约的红痕时,忽就想起那个被掳去东麓外宅的美人,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之感。

    也不知公子如今把她安置在哪,待她好不好;可自己生而为奴,对主人该唯命是从,万事反抗不得,何况家中姐姐的顽疾,还需多银两。

    “哎,莫要怨恨我,”龙雀运力劈断了眼下那截粗木头,喃喃自语,“便是无我也会有别人做,怪只怪你生得太美,招惹了三公子,命中有劫……”

    冬月十六,城中有喜事,高辛两家结姻亲。

    袁尚自也早早收到了请帖,只不过他今晨被侍仆提醒,才想起这日子,不慌不忙地喊新宠陶姬陪着选了贺礼,昏时再随兄长到高府喝酒。

    这便用不着龙雀护卫了。她得闲,想回家看看休养在床的阿姐。

    “称三两老参。”上次替公子办事,拿了笔不菲的封口费,现下在药铺里,腰杆子都挺直些。

    说来也巧,这间铺子的东家正是谢容允。他刚选了几样名贵药材,亲自提去了甄府。

    “满邺城就没什么姓龙的,袁府那叫龙雀的丫鬟,本家姓夏,四时夏,是谓——夏龙雀。”

    细宝自打领了查人的差事,没少跟袁家的侍仆婆子打交道,那些都是人精,光吃不吐的。

    “不过袁府后院几乎是铁桶一块,滴水不漏,我也没敢多问,怕人起疑。”

    午后,季蘅正待在自己院里,准备参加喜宴,她想着尽量低调,衣装首饰都往清丽淡雅的选。听细宝禀告完,她递去一根足金簪子,权当打点所用。

    “那外边呢?夏龙雀家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容奴婢再去查查。”

    “不急,开春前办妥就行。”季蘅对镜子里未施粉黛的自己十分满意,眼眉中还透着几分稚嫩的英气,更适合抢走新娘子,于是站起身,“走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儿三嫂又该催我了。”

    见娘子欲往外走,细宝连忙跟上侍奉,边说:“倒还有一件小事。”

    “何事?”

    “奴婢方才在彤园和采湖那条路上碰见了颍川的谢先生。”

    “谢容允?”季蘅果然一横眉,有些兴趣,“那条路却是去书斋的。”

    “是,听说他和孟家侄儿也有交际,这次特意送了些药材来。”

    孟觉苦一入冬就开始显虚,连着几夜咳嗽不断,最近喉咙都快咳哑了,恐怕还见了血。谢容允是为数不多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对他殷勤些也不奇怪。

    季蘅算了算日子,九月的时候,听闻曹操亲率大军讨伐吕布,想必不久就能攻陷下邳,擒杀吕布于白门楼了。

    外头的风刮得有些大,她立在随墙门前,等待姗姗来迟的二嫂,丫鬟正帮忙系紧斗篷的扣,一旁伏辕的马儿悠闲打着响鼻。

    这样恬静平常的日子,理应珍惜,对自己而言,就像枝桠上所剩无几的枯叶,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即将等来一个萧索枯寂的严冬。

    与此同时,她们即将前往的高府,却显得天差地别,是连着向外的半条街,红红艳艳堆满了喜庆,人人皆挂着欢欣的笑。

    陈留高氏颇具声望,与汝南袁家素有姻亲,譬如邺侯袁绍的堂姐、太傅袁隗之女敏成夫人当年就嫁给了蜀郡太守高躬,两人育有一子高旰,表字元才,现今正在袁绍帐下效力,任并州刺史,颇得势;而此刻的新郎官高柔,是要唤高躬一声堂伯,唤高旰一声堂兄。

    高柔的双亲皆丧,今日完婚,便特意请了那位敏成伯母坐镇高堂之位。

    “虽说辛大娘子与你交好,可那里到底是高家,你当知趣,若是遇上什么尊长前辈,合该待人恭顺有礼。”马车上,薛婉反复嘱咐,“即便真的有所不悦,也莫要直接甩脸子,低低头,扯扯笑脸,很快就过去了。”

    张老夫人年迈,二嫂邓端嫠居且多病,邺城里各大家族若有什么庆吊宴席,都会心照不宣地给执掌中馈的三夫人薛婉递帖子。又因是辛大娘子成婚,季蘅也难得肯赏脸前往。

    她没想到自己在薛婉心目中竟如此大逆不道,这种重要日子,还能给好友惹事不成,无奈道:“嫂嫂放心吧,善印大喜之日,我万万不敢造次。”

    “有顾虑就好,嫂嫂聊且将心稍放下,待会儿见到袁家公子,你可要劳记方才答应的话。”

    “是,自然要礼尚往来的。那万一他们待我无礼呢?”

    薛婉冷嗤一声,当是玩笑话,在她心里,那袁家乃累世三公的高胄,教出的孩子也该是知书达礼之人。

    “你倒会瞎想。行啊,若是当着宾客面无礼,你只管找来,嫂嫂给你做主;若是私下无礼嘛,你就拿出在家作威福的狠劲儿,咬烂人家的脸我也不拦着。”她拿手托住季蘅的下巴,真当看小狗的牙口一般。季蘅微微躲了一下,也笑了。

    昏礼,顾名思义在昏时拜堂礼成。天还没黑,姑嫂俩到得算早,拜见过敏成夫人后,便与其他受邀的宾客女眷坐在偏厅过话。

    薛婉和施大嫂说得热烈,季蘅倒也不觉无聊,托着腮,一边品尝各式果脯,一边不经意听着各位嫂嫂漫谈。

    无非谁家夫人气病在床,缺席了今天的喜筵,是因丈夫偷养外室;谁家婆媳势如水火,身边的妾仆大打出手,挠花了脸;谁家孩子优越,谁家孩子蠢笨,谁家孩子又看破红尘……各种真假掺半的闲话,便是名字和脸对不上号,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个扎双鬟的可爱小女郎,七八岁的模样,忽然凑到了季蘅身边,歪头打量她。

    季蘅也发现了,奇怪了一下,见女孩模样乖巧,不吵不闹的,便笑着拿了块蜜饯递过去,温柔地问:“要不要尝一个?还挺甜的。”

    未料对方没接,也不做声,就只盯着自己,眼睛亮亮的,含着略显腼腆的笑意。

    “你究竟看什么呢,”季蘅疑惑地摸了摸的脸颊,“哪弄脏了吗?”

    “姐姐生得真好看,像梦里彩云间跳舞的神女。”她竟自来熟地贴住季蘅的胳膊,并把小脸埋过去,耸了耸鼻子,嗅香味。

    “这丫头喜欢你,看着倒有缘。”一旁的施氏笑道,“啊,这是我家堂姊妹,佐治的长女,名唤宪英。诶,宪娘,怎么又丢下阿敞一个人就过来了,你可是当女兄的人。”

    辛宪英这才抬起头,不屑道:“敞弟自有他的乳母看顾,哪需小小年纪的我操心呀!”

    闻此,她们都笑了。

    “伶牙俐齿,跟个小大人似的。”薛婉说,“怪道与五娘投缘。”

    宪英十分得意,然后拉起季蘅的手:“漂亮阿姐陪我出去玩吧,这里无聊得紧。”

    季蘅倒是无可无不可,便看向两位妇人,征询她们的意见。薛婉左右瞧了瞧,估摸着时间还早,于是漫应:“去吧,别跑太远了。”

    这偏厅后面有个小花园,宪英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唯独喜欢捉虫子玩。季蘅今天穿的裙子不方便蹲踞,命胆大的细宝帮她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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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站在游廊边,看着她们玩。

    那两个兴奋得很,附近的灌木丛都不放过,无移时,就捉了三只半金蝼蛄。

    “前边种的好像是虎阳刺,可别过去了,小心伤着,便是弄破罗裙,给嫂嫂们发现了,也要挨训的。”

    好巧不巧,廊庑撺角走出一清俊的黄衫少郎,他偷喝了不少的酒,正无所事事得有些心烦意乱,听到这边甜润带笑的说话声时,提起几分兴致,往那边寻去。

    待走近些,他乜斜着眼,意外认出了甄家五娘,而后朝身后的婢仆撇撇手,令她们止步待命。

    “甄五娘子?”来人正是袁尚,他莫名涌起股邪火,既喜又怒,快步走去,“真是好久不见了。”

    季蘅闻声,下意识感到一阵颤栗,抬眼所见之人,果然让她倍感厌恶,于是往后退了半步,低头行了个福礼。

    “娘子不必多礼。”袁尚微眯着眼笑说,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她一遍,似乎比刚才挑拣贺礼还仔细些,“既在喜宴上相逢,我们便是有缘,也不知何时能唤你一声嫂嫂。”

    “请公子自重,莫拿此事揶揄。”

    “自重?”见四下近处无人,袁尚贴近了些,面无表情地顺着季蘅躲避的目光往向远处,低沉了声音,“他那天居然没碰你?是我阿兄不行,还是你不行?”

    耳畔燥热,季蘅有些僵硬地直起背,始作俑者果然就是袁尚,她稍稍撇过头,横眉怒目地一字一句道:“按汉律,强与人奸者,腐以为宫隶臣。①”

    袁尚却不屑狞笑:“汉律是个甚么玩意?如今天下动荡,我父乃盘踞四州的大将军,连皇帝小儿都得敬他三分。即便真奸污了你,这邺城姓袁,谁敢帮你证律?谁又听你自白?”

    “二公子是端方君子,不及你这般无法无天,无赖无耻。”

    “对喽,就因为我阿兄糊涂喜欢你,才叫你至今有恃无恐,不晓得利害!”袁尚抟香弄粉惯了,瞧她反应,一张玉脸陡然映红,竟变本加厉,略显兴奋地凑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冷笑低语,“换作是我,哪舍得让这样的美人寂寞孤枕呢,早该撕破你的亵衣,共赴巫山……”

    不堪入耳的凌诟,略浓的酒气,还有油幌幌的表情,再漂亮的脸蛋,也显得丑陋至极。

    季蘅深感恶寒,几乎遍身冒起一层寒粟子,她沉了沉目光,忍住攥紧巾帕的拳头:“你恐怕醉了。”

    “是啊,喜酒好喝,自然就贪杯了。谁知这脑子恍惚的时候,能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想必甄娘子定会原谅我的不合礼节。”袁尚忽伸手,欲揩一把对方薄红的腮颊。

    幸好季蘅及时躲开,后背僵直,并瞪视他:“若为苦短春宵,错失整个河北,三公子得不偿失。”

    “什么?我听见了什么诳语?”袁尚笑出声,“真叫人胆寒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配令我错失天下?你多了不得,仗着有张好面皮,就当自己是那妲己褒姒?”

    “瓦斧雷鸣,众叛亲离。邺侯若将基业交给无德之人,那么袁氏,必遭殃灾。”

    “好大的胆子!竟敢口出谬论,咒我袁家!”

    “公子何必急着跳出来,自认失德?”季蘅冷冷道,“今日是高辛二氏的大喜之宴,冀州世族皆在。损了民女的清誉事小,耽误公子的锦绣前程才事大。”

    袁尚一时哑口,憋着团烧得更旺的火,却又无法反驳,半晌,他才忿忿啮齿道:“好啊,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脸蛋,长着这样一张尖酸刻薄的坏嘴!甄娘子千万小心些,有朝一日别落到我手里,只叫你跪倒身下,将那伶牙俐齿,和着血水都吐出来!”

    哪天?大约还得等兄长对此女彻底失去耐性和兴趣的那一天。

    反观季蘅,却心渐宁定,对那些话不觉羞耻,甚至感到好笑,还敢谈什么“有朝一日”,左右此人的风光好日子所剩无几了,所谓成王败寇,最后连具全尸也没能落下。

    她轻蔑地瞥了袁尚一眼,就像在嫌弃一只臭虫,笼在袍袖的左手偷摸伸出根中指,语息舒缓:“那便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