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及笄
    距离笄礼还有整一个月的时候,张氏往集芳馆派了名面生的妇人,也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地示知,是特意请来教五娘礼数的。

    妇人学名吕韬,四十左右的年纪,总摆着副不苟言笑的庄严面相,显得气派十足。两只眼睛盯人是直勾勾的,像扑食的鹰鹫。

    这位以前在袁府做过女教,称一句吕姑姑,听说还是邺侯夫人当年亲自替待嫁女儿物色的,可见德高望重。

    婢仆里除却几乎滴水不漏的缦双,其余几个皆呼受罪,尤其细宝,平日散漫随心惯了,如今吕姑姑一来,她被训得连足踵都不敢沾地,巴不得多领差事,抢着往外跑。

    但最难过的,还要当数季蘅本人了,自此,她日日都得待在院里练习那些所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起初因为稀罕好玩,她还算听话配合,后来规矩越来越繁琐,任谁也容易烦躁。哪怕学累了稍躺下会儿,都要被厉声提醒,这样不端庄,那样不矜持,统统失礼!

    有时受不住了,她开始犯浑,故意胡扯瞎掰:“姑姑您看,我绣得也忒丑了,若是送给情郎,不会把他吓跑了吧?”

    这哪像花,分明绣了团红毛大王八。

    吕韬立在一旁,耷拉着眼皮,显得居高临下:“身为大家闺秀,总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词句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什么词?难道是情郎吗?”季蘅却摇唇鼓舌地反驳,“姑姑这话不讲理啊,都说及笄待嫁,若无情郎,我以后凭空嫁给谁去?”

    吕韬眯了眯眼,险些被她噎住,但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老人了,知道眼下这丫头路数不一般,拿那些教条压她是压不住,便说:“原是老身疏忽了。只不过老夫人吩咐,礼成前,女郎不可随意外出,府门高深,只好辛苦您再多苦相思几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季蘅越嬉皮笑脸,越像个心思活泛的小无赖,她甚至敢追问:“姑姑以前有过几位情郎?他们生得好不好看?若相隔两地,也会绣些花样排遣情思么?”

    此话一出,吕韬的脸都显绿了,硬生噎了半晌,才缓言:“女郎今日是存心要找老身的毛病了?”

    季蘅扯着假笑摇头:“听闻姑姑资历深,是侯府出来的师氏,我岂能不敬?您的教诲,尽当唯命是听,不敢不从。”

    俏皮话谁都会说,心底的不痛快却难消弭,真等吕韬傍晚去到张氏处答话,她就会抓住献茶水的丫鬟,嗟叹:随便来个人带我走,救大命!

    但难归难,闹归闹,轮番下来,这些日子并非全无收获,就说这女工,已经能绣出个样子轮廓了,不知不觉中,她的心也被迫静了许多。

    有回,吕韬故意考她:“可知为何让娘子研读《列女传》?”

    季蘅不假思索,随口道:“书中女子皆贤,姑姑是要我习其懿德贞恪、纯孝淑善。”

    吕韬挑眉:“孽嬖传里的夏桀妺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她们也贤?”

    “嗯。”

    “什么?”

    “我是说——”季蘅亟认怂,撇撇嘴,“鉴往知来,以为己诫。”

    吕韬这才略称意,接着问:“古来贤妃贞妇之中,娘子最以谁为楷范?”

    “武帝的卫皇后。”

    “为何?”

    季蘅答:“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①”

    “思后起于微寒,志比鲲鹏,入宫闱,育皇嗣,终至母仪天下,‘嘉夫德若斯②’。”吕韬颔首赞许,却又话锋一转,幽幽道,“可惜,未得善终。”

    “巫蛊之祸,卫后血性,将玺绶交予戾太子,调兵以抗奸佞,虽败,慨然赴死。”这正是季蘅钦佩之处,她的目光似乎变得坚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份魄力,我很是叹服。”

    半晌,吕韬叹气:“可敬之崇之,娘子切莫效法。合该学学那班婕妤,得势时,不忘却辇之德,失意时,退居长信宫自保。可谓,安分守己,进退有度。”

    “是,弥儿谨遵姑姑教诲。”

    从季蘅的语气里,倒听不出她是真的铭记于心,还是单单为了躲避絮聒而随口敷衍。

    天气越来越冷,接近腊月时,邺城终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雪。

    夜里下得又急又密,晨起后,已是白茫茫一片,几个粗使小仆忙着洒扫。

    这天,薛婉打扮得像串茂盛的紫藤萝,裹在藕合色斗篷里,过来看望潜心砥砺情操的季蘅。

    吕韬领着俩小的,兀立在檐下迎接,瞧见人影了,忙颔首裣衽。

    薛婉一边走进屋内,一边熟络地搭话:“如今多亏了您悉心栽培,五娘近来长进不少。若放在从前,这会子怕是还没起。”

    而现下,季蘅挺直了背,正坐在窗边描山茶花。

    “……屋里的地暖还算受用,缦双,炭子夜里记得换得勤些,五娘的手脚总容易冰凉。”

    闻声,她忙停笔,回首笑望:“阿嫂怎么过来了?”

    薛婉近来忙于年关的应酬,张罗筹备那些衣食祭品,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小妹了,她揣着个手炉,笑呵呵挨火盆坐下:“找个闲隙过来看看你。”

    等引棠递来一个陶盒,放至两人面前,她指了指:“刚出炉的如意糕,应当还热着,想你最爱吃了,来时特意给你带了些。”

    “多谢阿嫂记挂。今日早膳进得早,我正好饿了。”季蘅笑着起身,去到香扆后盥手。

    这时,吕韬接过婢子端来的热茶,亲自奉上。薛婉忙道谢接过,抿了几口,又瞥见那画了一大半的图,朗声问:“笔拿得这样久了,手冷不冷啊?”

    “不冷。就是最近都没法出门,我又念着南坞满山的茶花,只能随便画画,聊以慰藉。”

    薛婉听出季蘅的话外音,调笑道:“你同我抱怨也没用,我只是个过话的。”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捆小小的简牍,轻轻搁下。

    等季蘅回来了,才解释:“喏,这是给你准备的字,你阿兄可琢磨了好几晚。待会儿吃完糕点,再看看如何,挑一挑。”

    正如男子二十加冠,古时女子满了十五岁,一般就得绾发及笄,赐字许嫁了。

    季蘅不由想起前年甄尧的冠礼,那场面好生隆重啊,尤其记得主持的大宾,是乡党德高望重的夫子,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一派道骨仙风,就像水墨画里的老神仙。

    她咬下口香喷喷的糕点,只顾囫囵点头。

    听薛婉继续道:“是尧郎的意思,几个姐姐嫁得早,取的字都没什么章法,但小妹你的,想着就按男丁这边的长幼次序。”

    大哥甄豫字伯欢,二哥甄俨字仲谨,三哥甄尧字叔崖。

    轮到她就该是——

    季蘅心里其实没什么好期待的。

    文昭皇后甄氏虽在民间戏说里颇有名气,但其真实的名与字却未能留于史书,实属遗憾,或许比起花边轶事,名字究竟叫什么,对看官来说,就显得不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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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了。

    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一块后,才打开简牍,略扫了一眼。

    “季朝、季恪、季则、季……”

    却是忽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那最后两个字是:

    季恒。

    见五妹神色不太对,薛婉说:“这些都是你兄长请族中泰公惠赐的,若实在没挑中,还可再斟酌。”

    当真有这么巧的事么,居然能遇上与自己现代名同音的表字,莫非命运使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半晌,季蘅才斗胆开口,与之磋商:“三嫂,我喜欢这个‘季恒’,但是,可以改动一个字吗?”

    “什么?”

    “我想把这个‘恒’字,改成蘅芜的‘蘅’,如何?”

    薛婉果然稍显为难:“这种事,嫂嫂可轻易做不了主啊。”

    见状,一旁的吕韬沉着帮腔:“恒,德之固也,亦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③的瞻颂寓意,是个好字。”

    “对,对。”薛婉攥着手里的帕子,试探道,“至于小妹你想改的什么蘅芜,虽是香草,却易零落,总归不太吉利吧?”

    “日升月恒,我亦心生向往,然普天之下,几人可为日月?草木枯荣,犹红颜易逝,何必哀哉。”季蘅似笑非笑,“自古文士皆爱以香草自喻,赞其坚贞品格,我愿效仿先哲,勉力修德,砥砺心志。”

    薛婉不免追问:“那梅兰竹菊,不比挂佩于身的杜若蘅芜有气节?”

    季蘅险些语塞,竭词以陈:“四君子好归好,可弥儿自知莫能及也。”她顿了顿,“披石兰兮带杜衡,拆芳馨兮遗所思④。三嫂不是一直盼着我……相思吗?”

    闻此,吕韬没忍住,用劲咳了几声。

    薛婉有些心虚地回望了她一眼,而后叹气道:“你这张嘴呀,惯会捡些了不得的话讲!罢了,总归是你自个儿的字,既然喜欢,我回去跟你兄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换成那个‘蘅’字。”

    “多谢三嫂了,兄长肯定听您的话。”

    庄子有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从现代穿越到这里,转眼已过五载。这些年,轻飘飘的,宛若一梦华胥。直至今日“季蘅”这个名字的意外出现,才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踏实,就像虚浮的空壳落了地,冥冥之中,她这丛野草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扎进淤泥里,生出了固土汲水的根。

    原来,她可以是曾经那个自由烂漫、无拘无束的现代人季蘅,也可以是当下这个沦为池鱼笼鸟、但嬉笑怒骂的甄五娘季蘅。

    带着这份迥殊的心情,她等来了十二月十五日的及笄礼。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

    袁熙自然也前来观礼了,想着上次季蘅说喜欢鹤,这次备的贺礼便是投其所好的一条绣银鹤月白蜀锦春衫。

    如此,虽值隆冬,却已开始期待日头渐渐变暖了。

    他站在人群中,瞧见堂前及笄聆训的美人,身穿簇新的水红暗花海棠纹曲裾,腰间紧紧勒着攒珠金带,挽了个堕马髻,正微微低下头,一对红宝石耳坠不安分地摇曳。

    看着邺城最有名望的吕女史替她别上一支鎏金云凤纹簪子。

    忽想起了一句应景的——何彼襛矣,华如桃李⑤。

    大约从这时起,袁熙下定了决心,等父帅得胜而归,他定要亲手猎得一只大鸿雁,送到甄府提亲。

    季蘅,甄季蘅……

    他记住了她的字,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