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过年
    笄礼结束后,吕韬向张氏传达了辞意,开春就要远赴青州去给泰山羊家当女史了,于甄家,她也算功成身退。

    集芳馆的各位皆松了口气,但高兴之余,隐隐还有些不舍,毕竟朝夕相处近两个月,难免会生出感情,无论深浅。

    季蘅待人一向情礼兼到,想着正值年关,交际花费大,于是在吕姑姑最后一日过来正式辞别时,准备了个厚重的荷包。

    “这段时日,辛苦您费神教引。”

    “女郎言重了。”

    吕韬惶恐接下,却盯着那桃红荷包上莫名其妙的墨绿图案好一会儿。

    绣工依然粗糙,但好在已经能分辨出是树木。

    见对方破天荒露出了笑意,季蘅有些心虚地解释:“这是楷树。我抽空偷偷绣的,可能没那么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吧。”

    跟她之前的红毛龟比,确实说不上难看,就是显得太突兀、奇怪,哪见过有人往荷包上绣出整棵树的。

    “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如今不再身为教引姑姑的吕韬反问,“老身最后再考考您,它占了福禄寿喜财哪几样?”

    季蘅却正经答:“古有子贡植楷,楷树乃尊师重道的象征。您教导过我,无论一年、一月,哪怕仅一日,也是我的师长。唯以此绣,稍表敬意。”

    闻此,吕韬微愣了愣,瞧着季蘅那张诚挚美丽的脸,竟暗自有些鼻头泛酸。哪怕只是客套的奉承话,也叫人很受用。

    “女郎馈赠,老身一时赶不及预备回礼,实在惭怍。”

    “那么,还请姑姑临走前,送我一句祝辞或谶言吧。您言必有中,包管灵验。”

    吕韬思忖片刻,平静笑着:“原想祝女郎尔后得偿所愿,可生路坎坷似乎常势,万事顺意确实太难,”她顿了顿,“只愿你能真正做到——择善而行,问心无愧。”

    她的离开,让集芳馆上下都松了口气,可忽然之间,少了这么个人,还是有些念想的。

    几天后,细宝才难为情地表露心意:“其实姑姑她人挺好的,虽然看着严厉,有时体谅我们辛苦,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后这种话,该早早当面说出,等人都走了再提,对方又听不见,岂不惋惜?”

    “嘻,奴婢的脸皮素来比较薄。”

    “你还薄?”季蘅停下盘珠串的动作,回头笑睨了细宝一眼,似乎不太得劲儿,还伸手刮了下她的脸颊,“都快赶上红枭擀的馄饨皮了。”

    正巧,红枭抱着个拜匣,将宾客贺笄礼的礼单送来了,听见她们嬉闹,不由问:“娘子原来是想念奴婢的手艺了?”

    “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我可从不做强人所难的事。”季蘅接过礼单,仔细看了一遍,又说,“奇了,金银珠宝也都寻常,倒有不少送笔墨纸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该我举茂才了。”

    红枭说:“不奇怪。在外头,他们都夸您是个堪比卓文君、曹大家的才女。”

    季蘅笑了笑:“我有什么才,便是再多才,那也只这一双手,你们瞧,审家送的亲制凤凰兼毫五箱……我便是写到沧海桑田也用不完啊!”

    细宝转溜着她的圆眼睛,建议道:“要不我帮您偷拿去集市上卖了吧?又或者转道手,拜托给丹沛她们?”

    这种贺礼可不好放在市场上流通售卖,季蘅说:“红枭,那些兼毫我留两箱,剩余的,一箱给兄长,一箱给阿湛,还有一箱,就送给孟觉苦吧。”

    “诺。”

    细宝想了想,插嘴问:“要不等雪小些,咱们去瞧瞧孟家侄儿?”

    “好像是有阵子没见他了,怪念想的。”季蘅把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窗外,笑了笑。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孟觉苦最近把书斋喝得全是药味,大约苦中作乐,甄尧捏着鼻子为其赐名虎仗斋。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明明先前是我过生辰,今日却见我上赶着给你送礼了。”

    小仆是早晨的时候就把凤凰兼毫送到书斋的,季蘅则慢悠悠喝完半碗葵菜粥,盯着丫鬟们将桃符挂好,才踱着懒散的步子过来串门儿。

    过年嘛,她喜欢穿戴亮眼的颜色,就说今日这身银狐滚边石榴花裙,正配了白玉嵌红珊瑚珠步摇和一对系有坠珠的长流苏耳珰。

    孟觉苦终朝将自己关在这里,怕是快读完所有藏书了。

    弃武从文的他轻哼了声气:“你怎知我没预备贺礼?”

    “哦?”

    “正好,瞧你今日的脖颈空落落的,”他佯作不动声色,从架子上拿出一样锦盒,“早就预备下了,只怕你嫌弃不愿收。”

    “你这话可就伤了我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竟是见钱眼开、嫌贫爱富之人?”季蘅戏谑,“旁人送的奇珍异宝,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你不一样啊,便拔根野鸭毛送我,也是极好的。”

    孟觉苦却眯眼皱了皱眉:“若非你的嘴角扬得那么高,我还肯信了三分方才的胡话。”

    季蘅打了个抿笑,收敛起过剩的表演欲,她揭开礼盒,发现里面是个鱼戏莲花金璎珞,光看就觉着价格不菲,不禁感叹:“好漂亮啊,你哪来的钱?不会上次回老家其实是去打秋风了吧?”

    “我赚来的。”孟觉苦说,“谢容允时不时会叨教一些细琐问题。他是老练的商贾,凡事有利可图,我便学他雁过拔毛。一来二去攒得也多了。”

    “卖谍报呀?”

    “没那么高档,不过是某些人的脾性、喜好和忌讳,我把知道的都说了,倒也无伤大雅。”

    季蘅一听,立马亮了眼睛,她摸了摸发髻,取下一支玉簪,搁在案面:“给!”

    “怎么?”

    “这簪式样虽素,玉质倒上乘。”

    “你也要问?”

    “嗯,就同我说说你所知道的有关曹丕的任何事。”

    “他如何你了?”

    “天机不可泄露!我问,自有我的道理。若这个不够,你直说,我过几日再添些。”

    孟觉苦很意外,也实在想不通,季蘅为何偏对曹丕如此感兴趣,那不过是个不冷不热的半大小子,但既然收了她的簪子,便该知无不言。

    曹丕,字子桓,司空曹操序齿第四的儿子①,卞夫人所出,那是个喜怒不定但聪慧进取、坚韧勇敢的少郎,年纪轻轻,文武兼备,不仅博览经典,有诗才,又擅骑射,自幼跟随父帅南征北战,出生入死……

    简单听了一些,季蘅却不由半信半疑地打断:“喂,莫非因为是亲戚,你就只捡好的说吧?”

    “我与他今生难再相见,何必溜须拍马?”

    “那可说不定……哎,夸奖的话适才听够了,曹丕他就没有什么致命的弱点?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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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柄?”

    孟觉苦瞧着她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倏忽想笑,又思量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他虽吃得苦,但更喜欢吃甜食。”

    唔,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嘛。

    季蘅居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喃喃道,多吃糖好啊,最好吃得满嘴的蛀牙,干一次坏事,牙神经狠狠痛一次,活该!

    接着,她不忘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之一:“那他长得……呃,不算太难看吧?”

    从小到大,从今到古,季蘅唯一不变的就是审美肤浅,喜欢帅哥美女,尤其是在恋爱方面。所谓巧取豪夺,那门槛,必然是得长相过关。

    如果曹丕只是个獐头鼠目的丑类,她即便死心认命了,估计也会在圆房时,条件反射地把人踹下床,或者直接反胃呕吐。

    但孟觉苦明显对这个问题感到慑愕,怔住了半晌,然后有些拘谨地说:“你觉得在下的相貌如何?”

    血脉相连的兄弟间自然是相像的,季蘅明白他的意思,却未直言,只轻轻哦了一声。

    她暂时宽心,没兴趣继续聊什么曹家人,又从这虎仗斋挑了几卷书,准备今晚守岁的时候打发时间。

    今儿是除夕,甄府热闹非凡。

    甄尧热情好客,见谢容允孤单,邀他一起过年。

    那人却婉拒,只叫田匏随成禄、卢宽他们侍仆一起搭伙,自己则找了家酒楼,临窗对月,草率吃了顿年夜饭。

    一碟白菜扁食、一道蒸碗子、一壶陈年窖酒而已。

    院落内热闹得很,店家于门前垒起红柴,邻里聚在一块喝酒侃天,小孩子绕着长席周遭相互追逐嬉戏。

    时常贪恋这份家常的喧哗,瞧着漫漫冲天的火光点亮了孤凉衰落的夜色,心底也添了些暖意。

    待最后一颗扁食嚼落饱腹,谢容允悠悠携着半壶凉酒,嗳着气下楼,去蹭个他们的喜庆和暖。

    流云厚且分明,缺月危悬,怯生生地探出半截脸来。院子右侧有手艺匠人在表演影子戏,一阵锣鼓锵鸣,挺括透亮的白幕布上终于透出几只薄设设的驴皮小人儿,相继登场。

    谢容允觉得怪有趣的,便也坐在最后一排的板凳上,佐着美酒,消遣时光。

    只听唱腔古雅醇厚,正演起脍炙人口的“火牛阵”。

    史载,周赧王三十一年,燕昭王联合赵、秦、韩、魏诸国,拜乐毅为上将军,举兵伐齐,连战连捷,打得齐国仅剩莒、即墨两城;

    周赧王三十六年,燕惠王即位,坚守即墨的齐国名将田单先以反间计使其猜忌罢免乐毅,再屡屡诈降,迷惑燕军,最后用自创的火牛阵,击退燕军,乘胜收复七十余城,从此复国。

    那皮影制得也细致,牛身涂满大红大绿的油彩,牛尾燃着熊熊火焰……

    许是时辰已到,锣鼓唢呐骤然一齐鸣响,地动山摇,吓得胆小的幼童捂住耳朵,钻进长辈的怀中。

    恰此时,身旁有个玩闹追逐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谢容允随手将其扶起,幸好这小丫头一直笑嘻嘻的,也不觉得疼,便答谢般将手中的花灯赠予他。

    而店家执火点染了塔状红柴,火苗猛地从柴火间隙中喷出,十分壮观,状若浮图,惹得观者兴奋激昂。

    此举以图吉利,是谓“旺气冲天”。

    冬夜雪色,与这满目的喧嚣热闹相印,最后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