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回,陪善印去妙云山东麓的西王母庙祈福,险些遭历小人算计。
季蘅一直耿耿于怀,从此对磕头烧香之事颇有余悸,总推三挨四的。
但今番是乌泱泱一大家子的妇孺同行,又有缦双、细宝多名婢仆随侍,她才稍稍宽心,抱着早晨煮好的百合麦茶喝了不少,时而掀开半边笭子,将念头逐渐放到沿途一碧万顷的乡野风光中。
刚过晌午,颠簸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车终于安稳停在南貉山趾。
久候的舆夫肩抬软轿,忙不迭将几位女眷贵客送上玉虚观。
迤逦青磴间,苍松翠柏,抬眼所见云蒸霞蔚,千岩万壑;无论远近高低,皆是一派灵气润泽的瑰丽。
落地后,薛婉搀扶着张老夫人先进山门。
瞧那两柱雕刻的青龙与白虎,可谓栩栩如生,她似想起什么,煞有介事地对身旁诸位说:“早听闻玄阳真人在后山招来了白凤祥瑞,也不知今日有无缘分相见。”
“凤凰?”霍逦闻此,半信半疑地玩笑,“路上就迷迷糊糊打了个小盹儿,没成想醒来时竟已到了传说中的丹穴山?”
张氏也只当逸事听:“怕是又将什么仙鹤、锦鸡之流,统统讹传成千载难逢的神鸟了。”
薛婉却言之凿凿,仿佛亲眼目睹过:“修士所处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有些稀罕物不奇怪的,只是咱们凡人若想翕受,终究可遇不可求。”
霍逦笑言:“那等下用斋饭的时候,记得择个灵光的道童问问究竟,也好叫我等见识大世面!”
说笑着,就快到庄严辉煌的正神殿了,她们不约而同地变得正经起来,整衣敛容,不再交头接耳,虔诚迈进殿中。
唯有敏锐的邓端往后瞧了眼,发觉一向开朗的小妹已缄默许久,她放慢步子,等人过来,关切问:“五娘今日是怎么了?瞧着像有心事。”
季蘅感到忸怩不安的时候,脸颊通常会涨红,恰如此时此刻。
她迟疑地左右顾盼,不由小声坦白:“方才贪饮了几口茶,现下竟有些内急。”
一旁的细宝忍不住轻声奚落:“奴婢早前怎么说来着,都劝娘子不要贪嘴,少喝些茶水,您非是不肯听。”
“我哪知道……”
“无碍,好在现下咱们已经入观了。但若是路程再远些,怕是难办。遭一蹶者得一便,往后你可该长点心了。”
邓端是玉虚观的常客,私下出捐了不少香火,她朝念珠使了个眼色,很快请来一位相熟的道仆,又对季蘅嘱咐道,
“且随她去罢,先不急着求签问卜,等会儿你来膳堂寻我们。”
“多谢二嫂。”
“请居士移步,随弟子过来。”那道仆看上年纪不大,圆圆的脸似乎还没褪尽婴儿肥,个子也不高,却莫名有种醇厚持重的气场。
“有劳玄友了。”季蘅匆匆跟随她,去往西侧香客留宿的寮房。
这回缦双、细宝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左右。
等季蘅更衣出来,道仆却引她们走了另一处的后门,解释:“前边来了不少俗客,还请施主多绕些路,沿此曲径一直走到底,便可瞧见炊烟和膳堂的红顶。只是后山蓁芜,时有野物走兽出没,虽不会主动伤人,需得小心避让。”
说完,留下她们三人,告辞离去。
这附近的景致,正是玉虚观的坐忘林。
踏出院子,缦双扬起一柄缂丝团扇,欲给娘子遮阳,季蘅却笑着接过它,自己摇着取凉。
原还有些忐忑,但见此间丛莽隐天蔽日,苍翠欲滴的树冠在熏风中如云浪翻涌,心中忽觉畅快,也就欣然走了这条幽径。
行至茂林深处,闻得暗香浮动,枝蔓的掩映下,果真别有洞天。
“这里居然种了一垄芍药。”不知是怕惊扰仙神或山兽,细宝自打入观,总揣着敬畏之心,只敢小声说话。
何止是粉白的芍药,此间风光旖旎,姹紫嫣红一片又一片,叫人应接不暇。
季蘅凑到繁花间,拂了拂扇子细嗅气味。
这簇灌木是蓝绣球,那簇是雪白的珍珠梅,那边的墙垣爬满了橙红的凌霄和野蔷薇,远处还有戎葵、石榴花和牵牛……
仿佛仙境,她们流连其中,赏起美景时是乐此不疲。
“娘子,”缦双忽拉了拉季蘅的袖子,“您快瞧那是什么?”
顺着她指向的一片槲栎望去,远处是起伏的苍翠山峦和瀑布,往下则是漾起薄雾的幽谷,而狭窄乱石间,似乎正栖着只显眼的白羽大鸟。
季蘅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用团扇拂开垂挂眼前的枯藤蔓,仔细一看:
此鸟翎毛雪白,长尾曳地,红足红冠,黑色下腹还泛着深蓝光泽。
“瞧着怎么像长尾巴的白毛乌骨鸡?鸡冠好像还毛茸茸的。”细宝喃喃道。
“嘘,这是白鹇。”季蘅笑着瞧了她一眼,“我以前在——画上见过。”
确切地说,是上辈子在峨眉山旅游时见过。
“它会飞么?”缦双问。
“该是会一点的吧,但也飞不长久。”
细宝有些失望:“那跟乌鸡差不多嘛,只不过多了条长长的尾巴,倒不如红腹锦鸡好看。”
季蘅对此物也没什么兴趣,还不如一盆脆皮烤鸡来得诱人,于是说:“咱们走吧。”
而那只白鹇似乎发觉了有人在窥探自己,忽扑棱起双翅,往下一跃。
伴着蒸腾云雾,尾部似仙子裙摆飘飘然,它轻盈地飞向谷底。
“娘子快看!”细宝没忍住,朗声感叹,“好美啊!”
凡鸟与仙兽的差别,竟就在这一飞一跃之间了。
“什么人!?”
未料拐角的竹林阴影处,传来声叱喝,紧接着,走出个横眉怒目的男子。
缦双连忙挡在自家娘子的身前。
人多势众,季蘅倒也不惧对面,反镇定问:“玉虚观乃道众清修之所,你又是何人,匿此叨扰?”
这话竟一时问倒了来者。
在旁的细宝却若有所思,忽而试探道:“哎,你可是袁二公子身边伺候的仓庚?”
昨儿十五,袁家二子护送敏成堂姑母入玉虚观修行,在山脚留宿了一晚,想着今日晌午上山陪她老人家用完斋饭再回城。
两兄弟是行军武夫,见惯了打打杀杀,皆对参禅悟道没有兴趣,不拜鬼神,听不进讲经,更闲坐不住。
斋饭还需些时候,他们便在后山肆意漫步,至此静谧之处,随意聊起了些隐秘的要事。
是说他们前几年在寿春称帝的叔父袁术,近来的日子过得很糟,不得已往冀州送了封示好的信,欲将帝号让给父亲袁绍。
“好一个‘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①’,如今穷途末路了,才想起与我们是一家人了?”
“袁公路窃位,鱼肉百姓,这几年所为已是罄竹难书,如今还敢使计将父帅也拉下水,其心可诛。”
闻此,袁尚却微微抬起下巴,眉宇间透出几分玩味之色:“可是,阿父未必就不想……”
“三弟,”袁熙忙打断他,语气甚严厉,“自黄巾以来,父帅谋诛宦官阉党,讨伐董贼,匡扶汉室之心,日月可鉴,不曾有负天下所托。你莫要一时口快,惹出是非。”
袁尚张了张嘴,也不知接下来是想应答抑或反驳——这时,忽听见附近隐约传来女子的声音,不由抬眼,紧张兮兮寻声望去。
守在一旁的仓庚也察觉到不对,慌忙走上前,防备地用剑鞘拨开那片竹林,小步疾行,边大喝:“什么人!”
……
这还是订亲后,季蘅与袁熙第一次见面,照理说,本就不该私会的,可天底下便有这样巧的事,挡也挡不住。
袁熙瞧见迎面走来的,竟是日思夜想的未婚妻,高兴之余,还有些紧张,没等自己开口,倒是身旁的弟弟先动嘴了:“方才这边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两个丫鬟皆不敢出声,只慌忙摇头。
季蘅则嘀咕着倒霉,用团扇略遮住了半张脸,目光下移,淡然道:“道观清净肃穆,谅来无人会在此地,浑说些不得体的话。”
这意思便是什么也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只是些寻常之言。
“是。”袁熙想瞧她,却又不敢直愣愣地盯着,那眸子盛满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我与尚弟今日陪姑母入观祈福,没想到你也在,真巧。”
而袁尚双手叉腰,有些扫兴地歪着脑袋打量眼前的女子,胸口又涌上那股烦闷的浊气。
是因上山求签问卜的,季蘅今日穿得甚素雅,发间只有玉和簪花。不过,手里拿的团扇却用金丝绣着一对鸾凤。
袁尚忽走上前,带几分尖酸地讥诮:“哟,凤凰。要恭喜未来嫂嫂,如今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那语气当真酸溜溜,浑如他现下裹的这身青柠果颜色。
“三弟!”
想着长辈们都在,季蘅强忍住吵架和劈人巴掌的冲动,只朝袁熙行了个辞礼,便要离开。
却没想到被袁尚别扭一拦,甚至差点就抽走那团扇。
“嫂嫂做什么着急要走,”他嚣浮地讪笑,“难得与未来夫君相见,该多说几句话才是。兄长啊,看到没,她可是想作凤凰的,那怎么着,你也得变成只神兽相配吧?你看兴云吐雾的蛟龙如何?”
“三弟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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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礼!”
季蘅本不愿与他多言,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惹人厌烦,不禁阴阳怪气地回嘴。
“凤凰是辉煌高洁的鸟儿,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②。我俗气得很,从不敢称凤比凤,可今日袁三公子非要夸人,将我比作凤凰,也是拦不住的。承蒙抬爱,在下铭感五内!”
她干脆把手中的扇子往袁尚身上用力一拍:“既然公子喜欢,这俗物就赏给你好了。”便提着裙摆,扬长而去。
难得在外显露出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这叫丫鬟们也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对两位公子草率福了福,赶忙跟上前去。
袁尚站在原地,有些难堪,半晌,弯腰捡起那扇子,“真行啊,”他回头瞪向自家兄长,“可别告诉我,你就喜欢她那张毒辣的嘴?”
毒辣吗?说的分明是实话,那是难得一见的可爱,确实招人喜欢。当然,对她的喜欢,也绝非只这一点。
袁熙低头笑了笑,大约意识到什么,然后板回脸,质问:“你刚才为何要那样对季蘅说话?太过失礼了!”
“季蘅?”袁尚剑眉一扬,不屑地冷笑,将扇子直接丢给了兄长,“好啊,人还没过门,我终究先成了外人!”
而季蘅这边,同样怨念冲天,后悔无故浪费了一柄价格不菲的团扇,更后悔刚才的回嘴还不够解气,应该再挖苦些。
当她忿忿踏进膳堂时,女眷之间的闲谈已经从祥瑞讲到自己头上了。
张氏刚夸完袁熙,见小女姗姗来迟,朝她招了招手:“倒是凑巧,听说邺侯从姊方今也在此处守壹。”
“君姑,我们应当过去拜见么?”薛婉问。
“弥儿自是不必,”张氏点了下季蘅,“待嫁之躯,总归有那个忌讳在的。呃,至于我等……”
她思忖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见状,霍逦忙提议:“也不知那位袁夫人是何样脾性,只怕她这会子正在精舍闭目打坐,不喜叨扰。合该先递一道问安,若得空,自会遣人过来应接。”
“嗯,有理,就依你。”
季蘅懒得参与这个聊天,光是想到袁氏就足够厌烦了,那位未来的姑婆母更是隔着几重山,她耷拉个脸,随手拿起漆盒里盛的一只桃,仿佛置身事外。
“这丫头,马上就要传素膳了,还管不住嘴。待会儿看你能多扒几粒米。”
“瓜果均是道观自己种的,听侍仆讲,这桃子还供奉过神君,吉祥得很!”霍逦笑说,“五娘吃了有大进益。”
此话一出,倒让季蘅有些难以下咽,难怪咬着不新鲜,还隐约发苦,又不能浪费,她只好问:“阿母,我们何时能下山回家?”
“才来多久就待不住了?”张氏笑说,“咱们是过来求签问卜的,等上完香,可没人拦着你。”
求签这种事,一向是好的灵,坏的不灵。
季蘅比较含糊,不拘最后求出个什么。莫说三国,再往后两晋南北朝,乃至整个封建王朝的大结局她都学过,还在乎这几根竹签的吉凶么。
不过,想着自己中午和祂们共享了同一个桃子,也算有缘,遂拿了个红签筒,跪在面前的蒲团上,哗喇摇动,并暗自许愿:
风流人物看个遍,荣华富贵享不尽,多活一年算一年,如果最后能顺利穿回老家就更好了……
大约用力过猛,同时掉出两支:
一样是,凤去秦楼,云敛巫山;
另一样则是,子规啼血,镜花水月。
季蘅左挑挑,右看看,斗姆今日所赐之签,皆为下下等,看着就嫌唏嘘晦气,没一个喜欢的,她不多迷信,更不想再摇了。
心道:
都说天命难违,可这天命当真只能任由上天安排吗?却不知历代多少王侯将相,捏造了数不胜数的祥瑞谶言。尤其那些白手起家的草根皇帝,便是所谓的天选之子,又岂非个个坐享其成,只躺在陋室草庐里,就能等到衮冕加身的?
况且,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的:
我生来不过一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之徒,劣根深驻,没有武皇、吕后、邓后那般的政治才能与魄力,自然也生不出缔造丰功伟业的野心,从始至终,所求的都只是保全性命,安稳度日罢了。
这凭什么也要成为奢望?!
季蘅越想越憋屈,有些忿忿不平地站起身。
周遭正虔诚祈祷的信女,但愿千百年来你们的诉求,漫天诸佛、天尊老君能听见一二。
她拿着这两支签,直接扔进了旺盛的神明炉里。
生生不息的火焰,毕剥扑腾,酝酿着野蛮热烈的欲念,古今中外,这里总会诞生很多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