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纳妾
    这桩婚事便算正式定下了。

    第二日,张老夫人唤季蘅至堂前训话。

    先是万般不舍地揽涕,唏嘘多年辛苦拉扯五个女儿长成,如今连最后一个小的也将离自己而去;但很快话锋一转,感叹起袁家是何等的钟鸣鼎食、富贵荣华。

    又说:“吾儿,今番你属高嫁,切记收敛脾气。那边章程森严,不比在自家肆意,少有人会惯着你的小性子,需得时时屈节卑体,合乎规矩。”

    再然后,无非就是交代些主母的当家之道,如何上敬公婆、下合妯娌,如何料理内务、打点妾仆……

    张氏一反常态地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毕生经验都传授给小女儿,全然不顾那丫头其实志不在此。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

    昨晚添了嫁人的愁绪,季蘅是辗转反侧,始终难寐,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混沌噩梦……这会儿自然有些昏昏沉沉,听不进太多咭咧呱啦的现成话。

    她低着头,盯劳了袖边精致的茱萸纹,心思飘忽不定,哎,腰酸,跪坐久了腿好麻,哎,有点饿,想吃香喷喷的重阳糕。

    可小满的苦菜才下肚不久,当前距离九月九还太远了。

    忽听得几声清脆啁啾,应是衔泥筑巢的新燕。正当建安四年的槐夏,阳光和舒,纱窗外一片欣荣之景。

    而今汉室倾颓,纷争四起,任强者兼并天下,那盛况亦如百花齐放。

    其中佼佼者,当属邺侯袁绍,坐拥十数万精锐,虎步黄河以北,帐下不乏谋臣猛将,粮多草广,绰有余裕,其势堪比猛烈的火卷风,可望不可阻挡。

    但即便是这样首屈一指的诸侯,家宅也未必安宁。

    一场宿醉醒来,袁尚头疼欲裂,只是这次,不该他闯祸,反倒成了“遭觊觎”的,现下,他缄默坐在院子东侧的藤架下喝葛花泡水。不远处,两个仆僮正陪着年幼的小公子蹴鞠。

    四弟袁买整个冬天都缠绵病中,养得像朵蔫蔫的栀子花,脆弱又瓷白,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开春,精气神儿忽然好了许多。

    好些人殷切奉承,都道是二公子的大喜化解了凶煞。

    袁尚却不以为然,反倒觉得那位未来嫂嫂甄氏与自己相克,自打遇上了她,便开始诸事不顺。

    “三公子。”瞿妙兰过来奉上了几碟糕点,“您先用些填肚子,刚出蒸笼的,正冒着热气。”

    他闲适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笑问:“阿母不会还在为难温表妹吧?”

    瞿妙兰不由压低了声音,含糊道:“常言道,妻贤旺三代。婚嫁之事,当是要好好商议的。”

    自打袁熙与甄家订亲后,刘女君挑了个时机知会了温母,说,木已成舟,算这两个孩子没有缘分,但咱们还是表亲,以后照样常来往。

    对方却不太懂眼,直愣愣追问,那二公子不行,不是还有三公子么?

    闻此,刘氏愀然改容,冷眼嗤笑道,你不晓得,前日子邺侯要给尚儿说合亲事,是曹司空家的女郎,夸得那叫个千般万般的好,可我却有些推托,单嫌他祖上是浊流宦官出身;这群孩子里也就只有霈儿的婚事称得上珠联璧合,弘农杨氏到底是根蒂深固的大望族!

    说完,还轻蔑地瞥了自家堂姐一眼。

    言下之意很明显,达官显贵的女儿都未必瞧得上眼,你们这些乡野的小门小户又算什么东西玩意。

    温母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曾受过这样的讽刺,脸子一下拉得很难看,直言,是,比不过您最命好,活活熬死俞夫人,被邺侯续了弦……

    “啪!”

    屋内传来一记括辣辣的响亮耳光,这次袁尚听得很真切,但他只是带趣儿地笑了笑,顺手将碗搁回石墩上,仿佛事不关己,避之不及。

    又改口道:“也对,行了那般下作之事,便是自家人也断不能轻饶。既然阿母她们正忙着,我这边没什么大事,就先走一步了,后晌还得随父帅去演武场练兵。啊,劳烦兰姑姑帮我把话带到,昏时再亲自向她老人家问安。”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不忘同四弟打了声招呼,而后回到自己院里补回笼觉。

    关于袁尚的婚事,刘女君是偏心到了极致,还曾试探袁公,提起汉帝唯一的姐姐至今未曾婚配。

    袁公彼时还属意与微年时的故友结姻,只笑说,夫人好没远见啊。

    刘氏沉吟片刻,却傲慢道,里子咱家又不缺,宁肯争个天大的面子来。

    可惜到最后她也没能如愿,那位心心念念、封地“万年”的尊贵公主竟因惊悸,死在了去岁的隆冬,殁年十八。

    而此刻,跪在自己眼皮底下,抽噎不止的小女娘,更叫人头疼。

    温母被拒绝后,越想越恼也越糊涂,冒险使了腌臢手段,狠心将女儿送至喝醉的袁尚榻上——不过那厮已是烂醉如泥,根本动弹不得,最后也就无事发生。

    可刘氏满口白牙都快咬碎了,本是给老二相看的媳妇,非但没被瞧上,还胆敢染指老三了,实在痴心妄想!

    一旁的敏成夫人缄口不言,她属于无利可图就不闻不问的性子,对没用处的可怜虫无半分仁慈可言。

    倒是素来胆小的宿氏感同身受了,忍不住开口相劝:“女君,事已至此,再责罚温娘子亦是无用,不若就成全这段阴差阳错的孽缘罢。”

    却未料刘氏听后勃然大怒,就因为这桩上不得台面的丑事,竟连宿氏此等卑下之人也能在自己跟前唧唧歪歪,以后还怎么得了。

    “好啊,既然有人脸都不要了,巴巴儿赶着贴上来,”她盯向令磐哭得红肿的眼睛,直接扯掉所谓的亲戚情分,叱道,“你母亲不是看不起续弦么?那就成全你个更好的!”

    所谓成全,却是要温娘子许给袁尚当侧室。

    袁尚显然不介意自己院里再多几名温柔美貌的女子,他对母亲向来唯命是从;

    邺侯不爱过问后院之事,一则北方未定,精力实在有限,再就是表面上对妻子的信任和礼重;

    温母更是乐观,邺侯乃一方霸主,诸侯中的翘楚,若等来日袁尚顺利袭爵,女儿前途可谓光明;

    至于温家其余长辈,哪里敢有所怨尤,能攀附汝南袁氏,已算祖坟冒烟了……

    此事便由刘夫人全权敲定。

    纳妾无需三书六礼,只一顶小轿,就把人从一个不见天日的院子,像运货物般,挪到另一个不见天日的院子里。

    过程之简单,比不得兄长的明媒正礼,但仔细想想,或许也算殊途同归。

    袁熙那边,刘氏操持得颇为上心,毕竟是亲生儿子的大婚,甄家也非小户,纳采的聘礼她样样都得过目。

    问了名和生庚,接着便是合八字卜吉。季蘅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濒死挣扎了最后一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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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企图贿赂算卦的方士,使自己背上克夫的“恶名”。

    未料袁熙陷溺太深,为确保婚事万无一失,打点了更丰厚的喜钱,那些方士通情理,更通算账,早将所谓相冲相克的话术,撇忘到九霄云外了,直夸两人是天造地设的正缘,绑定了三生三世,恨不得立刻送入洞房……

    本月初九,甄家收到了请期的红笺,已卜得吉日:六月廿三。

    还剩两个多月。

    季蘅遗憾认命,今年夏天恐怕要过得忙碌又无聊,莫说去郊外踩水,连出自己的院子都难了,最大的快乐只有——作为财迷,看母亲给她筹备嫁妆。

    而唯一朝外的耳朵就是丫鬟细宝,隐约得知,最近:

    袁尚新娶了一门贵妾,邺侯夫人的外甥女,但坊间对她多是难听的流言蜚语,无非恶意揣测,明明妻房虚悬,此等有姻亲关系的贵女如何就沦为妾室;

    谢容允去年靠贩卖淬打兵器的铁石,发了笔横财,前几日在城南二里依山傍水处,置办了田地,好不风光;

    宪英最近在景湛就读的那个茂行学堂旁听,小小年纪的她比好多大孩子都要聪颖,景湛不甘人下,书念得更拼命了;

    还有,襄玉坊里弹筝的宁桑姑娘终于攒够钱给自己赎了身,带着一文文弱弱的白面小生回了兖州老家……

    说到这,细宝略顿了顿,装出副不经意的样子:“娘子,那个名叫龙雀的壮士,又来了襄玉坊寻您了。”

    季蘅正对着四尺高的方胜凤鸟纹大方镜练习迈步,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得停住动作,她抻得端直,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头顶戴的冠子一摘,浑身上下瞬间都轻松了,这才笑着回首,声音清越:“不急,叫丹沛再晾晾她。”

    “什么凉孔雀、热凤凰的,可又顽皮偷懒了?”三嫂薛婉揣着袖子,气度娴雅地绕过屏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奴婢,为首的是观杏,正奉上适口的冰饮和瓜果。

    季蘅一见,果然欢喜,可笑容刚漾开了波纹,才迈开两步,却被人戳了下额头,薛婉挑高一边弯弯素蛾,打趣:“瞧,从小到大,你只管摆出这副表情,十有八九便是要琢磨坏事了。”

    又挥挥手,吩咐后头的奴婢将裁制好的婚服呈了上来。

    “来,先试一试,若有哪里不合身的,还来得及改。”

    这玄黑间红的深衣,是邓端亲手带着几个江南绣娘一块做的。

    交领、宽口袖、曳地长裙……是因考虑到婚期在盛夏,布料选的轻薄柔软,叠了多层也不会太热。

    “好。”季蘅张开手臂,只当自己是个无助的布娃娃,任由她们打扮摆弄。

    薛婉瞧了眼被丢在案几上的胜冠,笑道:“这就嫌沉了?”

    她伸手捋了捋季蘅有些凌乱的头发,继续说,“等迎亲那日,还要戴那假髻和满是珠花的足金步摇冠子,届时再难再累,你也只能悄悄咽下肚子。”

    “知道了。”

    “先别不耐烦,我还没讲完,”她左右打量着换好衣服的季蘅,边说,“你不是一直抱怨关在家里闷么,正好,这月十六——老夫人嫌十五人多,预备十六往那南貉山的玉虚观祈福。”

    “我也要去?”

    “当然,本就是为了你的婚事,好好准备,先斋戒几天,届时诚心拜拜那些天神地祇。无论哪个,多拜拜总能碰上心肠软的,有所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