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炊烟袅袅升起,蒸汽一圈圈萦绕。

    康宁坊车水马龙,大街小巷的贩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群谈笑着。

    裴府门前。

    一袭红石榴镶金线襦裙的娘子带着几个小厮等候在庄重的乌头门前。

    娘子略施粉黛,蛾眉微描,一双灵动的杏眼眨了眨。

    “还没来?”

    身后着急得不停张望的小厮正埋头准备擦着汗滴回复时。

    一道如杀猪般尖锐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来了来了,嘿嘿,走吧,裴小娘子,这个时辰走过去刚好赶得上宴席!”

    藺允叠未置一词,瞅了祝西一眼便启程。

    她上了马车后一直整理她的裙摆。

    这么艳丽且华贵的裙子她这几个月倒是穿了不少。

    自搬到裴翙房里后,他给她置办的全是清一色名贵又紧身的衣裙。

    夏日里要么是将曼妙曲线展示得淋漓尽致的齐腰襦裙,要么就是有些露肤的衫裙。

    可如今身上这件秋季的襦裙倒是一改常态。

    半裙直接挂在胸上,不再贴身体现曲线走势,倒显得整个人有些臃肿。

    可藺允叠自认为的臃肿在他人眼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宽松衣裙远比紧贴衣裙更能放大她的优点。

    马车有丝丝莓果香四溢,藺允叠抹了点点花露。

    其实她对这个味道不甚喜欢。

    但奈何梳妆匣里瓶瓶罐罐全是一个味道的花露。

    想也不用想,是谁的手笔了。

    真是可恶!

    人走了都那么可恶!

    也不知他为何喜欢这种味道。

    ——

    “裴府没有拜贴,八娘子只是听闻李大人办喜事,想来送些礼沾沾喜气罢了。”

    原本在外宅招呼客人的李吉言突然被揪了来大门,看到大名鼎鼎声名远扬的大理寺卿竟然派了人来参加寿宴,他当即笑开了花。

    可听这小娘子一番话,他便也知道这不是裴翙的意思。

    但观她不俗的面貌,就知道这娘子是他的爱宠!

    近几个月,裴翙爱宠的名声可是响彻整个长宁啊!

    偌大的裴府可只有这一个得了雨露恩泽呢!

    再观她的衣着,受宠程度可不一般啊!

    他家祖辈是做丝绸的,他自然认得出这娘子身上的是进贡的蜀锦啊!

    李吉言连忙对裴大理寺卿的爱宠作揖。

    “是李某沾了娘子喜气才是!快请里面坐!来人!夫人!夫人!快将裴娘子带到宴席上去!”

    宅子里的妇人收到消息提着裙摆跑着来了。

    不亏是夫妻,笑得一样谄媚。

    藺允叠在一路的点头哈腰中落了座。

    菛离是男子,不可与藺允叠一道入女子的席面,二人一进宅子就分道扬镳了。

    李夫人一副满面春光,气色红润的模样,把贵客安置在主桌上。

    要不是碍着今日她作东,她都可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这样大的架势其余女眷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们惊讶过后就开始猜测这位贵客的身份。

    来参加这不甚出名的七品官的生辰宴的女眷,自家郎君自然不是甚高官显赫之人。

    因此没有几个认得出藺允叠的身份。

    嘘嘘嘘的声音实在不悦耳。

    世道艰难,女子对女子总有些莫名的敌意。

    这些个其貌不扬的夫人们下意识便认为藺允叠是做小的。

    一个身宽体胖着褐色衫裙的妇人眼角扬了扬。

    “真是世风日下啊,做姨娘的也能跑到正妻席面上来吗?”

    旁边打扮得比年轻一些的妇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地示意:

    “小声些,姨娘又如何,看这情况,人主君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一脸奸诈相的妇人来了兴致,认为来参加这席面的不可能是甚真正的权贵,再说了,论身份,她可是全场最高。

    “我家的御史中丞在长宁还不是响当当的名声,我怕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藺允叠未搭理她们。

    那妇人见藺允叠不敢说话便讥笑了几声就开启另一个话题。

    “说到狐媚子,各位知道吗,这长宁可是出了件奇事,一向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大人物,他竟然招了个爱宠!”

    “这事儿就没有人不知的,传说他那爱宠啊长得极其妖艳,手段也媚,不像个人!”

    “你这话说的,不是人是什么,难不成还是甚吸人血的精怪?哈哈哈!”

    “可不是嘛,吸得可不就是男人的精.气!”

    这些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甚欢。

    李吉言又只是个小官,她们自然不会担心在这里会遇见什么高门大户。

    再说了,她们又没点名道姓,压根不担心会有人恶意传话。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吸人精.气的精怪就在她们眼前。

    藺允叠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起身走远了些。

    原来她在世人的眼中竟是只精怪。

    她没有必要为这些不明真相的人说的话而分神。

    但她莫名想起了半臂,他有时候的眼神与这些妇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他好像也把她当成了怪物。

    为什么呢?

    难不成……

    那时候裴翙就已经对她……

    太可怕了!

    藺允叠将这瘆人的想法快速抛出脑海。

    走着走着,一道道屏风映入眼帘,屏风背后是隔着的男眷面席。

    藺允叠的目光在一位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上。

    只见他一直与同僚们勾肩搭背,笑嘻嘻地招呼着。

    他言语举止之间遮挡附耳,神秘地说了几句,那些个同僚皆吃了一惊,随后又假惺惺地送上祝福,一双双浑浊的瞳孔里泛着精光。

    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一番话后,他们对今日的主角不免也有些微讨好之意。

    藺允叠望着那道忙碌的身影,心中一嗤。

    俗人一个,这就忍不住开始大肆放风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他阵脚大乱。

    她思绪转动。

    李吉言到底在藺家一事上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还是要去探探才行。

    就当她转身要回到席面上时。

    男眷席上的陈定宝透过屏风瞧见了她,对她使了使眼色。

    藺允叠回他一个甜甜的笑。

    这老丈人,帮了她不少,对她也是发自内心的好,是个好人。

    席面上讥笑的嫉妒声渐渐消了,恰巧这时李夫人带着一群群婢子回了席。

    她一看见在外面站着的贵人就掐起了嗓子。

    “裴娘子为何站在这风口啊,虽还未入深秋,可最近下来了几场暴雨,刮来的风寒着呐,快快入席暖着吧!”

    李夫人像对待个珍宝一样双手护在藺允叠身后。

    这么个娇软人儿,像是瓷烧的,她是真怕这爱宠有个磕着碰着。

    落了座后,藺允叠便似无意问了她一句。

    “李夫人方才去哪儿了?”

    李夫人听到这话可真是受宠若惊,堂堂大理寺卿的小妾,哦不,爱宠竟然主动跟她搭话!

    她可要好好抓住机会,争取跟她建起交情。

    “裴娘子好眼力,妾身刚刚去了一趟库房,特地拿了好些湖弯特产的丝绸,这丝绸啊自是比不上娘子穿的,但是也算是有特色,清清凉凉的,丝滑得很,乃是请了十八位顶尖的绣娘一针一线编出来的,平时娘子拿了做做帕子也是要得的,还请娘子笑纳。”

    李夫人战战兢兢地盯着藺允叠。

    这丝绸的制作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在整个长宁也是数一数二的。

    而她送出去的,更是新手法制作的。

    但她知道,几匹布料而已,裴府多的不是,可其余珍稀宝物裴府更多,她也只有拿这些出来了。

    李夫人生怕这见惯了华贵物件的爱宠流露出不屑鄙夷的神情,不肯收。

    结果藺允叠都没怎思考就收下了。

    她还噙着笑耐着性子与李夫人一问一答,时不时掩唇娇笑,眸子里露出纯真的微光。

    李夫人见她这模样心里不禁升起了不屑,同时渐渐放下了心防。

    不过是个长得漂亮没见识过外界花花世界的小花瓶罢了,还真是好哄。

    李夫人说着说着就将自己郎君吹捧了起来,想搏一搏这天真无邪的小娘子好感。

    回头小娘子记起来跟那人提一嘴,她家郎君不就有了效力的机会嘛。

    “郎君当年啊还是个小县尉,性子蠢,脑子不活跃,只是本本分分地打理湖弯,后来啊,邻县出了钱币造假,郎君奉旨去清查,几经坎坷,勘破无数误导的细节,这才终于查清真相。”

    藺允叠一咯噔。

    那钱币造假一事正是藺家被污蔑吞了赈灾款的起因。

    藺家被污蔑与阉党同流合污,造了□□换了朝廷发的真币,拿出不足十分之一吞了的钱去买劣质的米粮。

    事情一经揭发,藺家便满门抄斩。

    “那钱币还能造假?长得一个样子又如何分辨呢?”

    藺允叠一副极其好奇又蠢得可爱的模样激起了李夫人的显摆心。

    她侃侃而谈,说个不停,其中的区别可大着呢!

    她自认为说的天衣无缝,只是将平常人不知的知识透了点点,语速又极快。

    半个不该说的都没说。

    但藺允叠却将其中的关键记了下来。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因为藺允叠还是一如既往顶着清澈的眼神望着她。

    那目光纯净,不沾染一丝晦暗。

    此刻,一道刺耳的声音在整个宴席响起。

    “哟,这位娘子好大的派头哇!大家都在举杯庆祝这良辰好景,怎的你一人将李夫人霸占着?害得大伙儿都不能与主人家道谢。”

    方才一口一个狐媚子的妇人又来找事儿了。

    她叫何岑,是御史中丞陈寅的妻子。

    何岑气急败坏,她好歹也是正五品的正妻。

    要不是郎君好说歹说,认为这李家如今爬上了一艘大船,最好还是来过个场面,她才不会来呢。

    她给了李府面子,李府却不给她面子。

    这个没眼力见儿的芝麻官妇人竟然把她摆在一边!

    完全没有奉承她跟她搭话的意思。

    她前两个月才去参加过郡主赏花宴,被那跋扈的八婆郡主下脸子也就罢了。

    今天在一个区区七品小官面前竟然也被忽视。

    她何曾受过这等冷落。

    “知道小娘子岁数小,定是没机会接触过这等正统的招待规矩,礼数不周也可以理解,但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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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同为正室怎的也忘了分寸吗?”

    李夫人手心的汗都冒了出来。

    这嘴贱的长舌妇,不仅拐着弯骂裴娘子只是个没身份脸面的妾室。

    连她这个主人家的脸面也下。

    真是狂悖至极!

    一想到身旁这个娘子的身份李夫人就胆寒。

    一个御史中丞算什么?连连人家主君的一个脚趾都比不上。

    更何况,她早就看不惯何岑一副趾高气昂的作派了!鼻孔都要朝天了!

    趁着这泼天的权贵在身边,她也有了狐假虎威的底气。

    “陈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宴席的规矩我们都明白,可没有平白指着主人家,贵客,指指点点的说法,还是说,粗蛮骂街、市井口舌就是陈家的家规,也对,怪不得堂堂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正室,竟能教出那等勾栏作派的小辈!当真是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李夫人阿谀地着重强调了贵客二字,表明了立场。

    而对何氏女则是一副挖苦嘲讽的姿态,心中大畅,可算是出了口气了。

    何岑白了脸,她家前些日子闹了笑话。

    她的侄女竟然怀了胎,而这孩子的父亲竟然是他家大人!

    她气得当即拿着扫帚往死里打这二人。

    偏她郎君还一个劲儿护着那小荡.妇。

    最后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

    此事一出,她何岑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藺允叠见陈夫人气得直喘气,这时才插了话。

    “这位夫人说错了一事,八娘子不是甚已婚妇人,这些个规矩自然不用学得透彻,只是个婢女而已。”

    何岑听这话,心中的气瞬间转成了笑。

    她笑得极为放肆,又嘲讽地捂着嘴:

    “哟,连个妾也不是啊?”

    她就差指着藺允叠的鼻子骂她是个不入流的通房了。

    不过何岑痛快地出气之后心中就升起了一个疑问。

    她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通房如何有机会代替正室来参加这种宴席?

    还是说,她是某个官儿的女儿。

    她又瞅了小狐狸一眼。

    不像啊!

    这身段,说是生养了都不过分。

    而且若未出阁,哪家有了这般娇娇蛾不得去争一争长宁第一美人的称呼。

    无甚名分却又极其得宠。

    这时,她的脑海中莫名跳出了一个名字。

    她吞了吞口水。

    不会的!不会的!

    李夫人看着嘴巴淬了毒的何岑恨不得上去把她嘴撕了。

    要得罪大佛别挑她这小地方啊。

    她正准备发怒时。

    藺允叠慢悠悠又镇定地回:

    “自然不是妾。”

    何岑见小狐狸这副笃定平静的模样,心里越发不安,手指莫名动了动。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主家姓裴。”

    天啊!

    一把大刀架在他们陈府的脑袋上!

    “康宁坊最中心的裴家。”

    康宁坊寸土寸金,不论哪个地段都极其不好买。

    而且最中心的那块地方多是御赐之宅。

    据她所知,地处中心且姓裴的人家只有一个。

    才及弱冠又属阉党派的大理寺卿!

    裴翙!

    虽然如今朝廷与阉党表面上五五分权,可阉党派势如破竹,暗中收揽大权。

    大势已隐隐约约有了倒向。

    而裴翙又是阉党的中流砥柱,整个大理寺被他掌握其中。

    郎君好不容易才刚得了升迁的机会,正绞尽脑汁寻着中间人求见裴翙。

    这下完了!

    郎君的官途完了!

    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那些个小妾要爬到她头上了!

    她的儿郎没了仕途!

    女儿也嫁不了高门大户了!

    “陈夫人,您方才闲谈说您府上不日将举办一场宴席,夫人不介意给裴府个面子吧?”

    何岑脸都白了。

    双腿已经软了,颤颤巍巍。

    下一瞬,她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

    方才一表露身份,宴席上的女眷无一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接着原本一脸喜色的面色变得深沉灰白,个个都在细细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得罪这位的爱宠。

    或者说,这位爱宠听没听到。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管爱宠听没听到,反正她们没有像何岑一般暴露身份。

    她们歇了歇气。

    李夫人就更惊惧了。

    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李府的大人物的爱宠竟然在她府上被不知好歹的巫婆侮辱了!

    这耳边风一吹,整个李府不是要瞬间倾塌吗?

    她越想越害怕,连忙拿了好些紧要的东西给爱宠赔罪。

    希望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记恨他们李府。

    藺允叠躺在床上看了看手中的东西。

    良久,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笑容。

    核桃今天的精气神很好,现在还跳来跳去。

    藺允叠也不管它,反正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它就乖乖地睡了。

    她兀自盖着衾被入梦。

    长夜漫漫。

    一炷香后。

    正房的门被静悄悄地推开。

    一双玄黑镶月银线乌皮靴踏着步子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