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距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一周,瑟洛里恩逐渐习惯了和希瑟睡在一张床上。

    在这期间,他一直暗中好奇这种情况会不会促使某个浪漫意外的发生。比如一觉醒来后,他们之中的一个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抱住了另一个人……

    倒不是说他很期待这个,但这是非常合理的假设,考虑到北境气候寒冷,他们又睡在一张床上,而在内心深处,他们可能都有那么一点寂寞——再强调一次,他并没有期待这个,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偶尔发生几次是很正常的,而且也无伤大雅。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夫妻,举办过正式的婚礼,并且在天父和他安排在人间的传声筒——咳咳,他是说主教面前发过誓,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们都将是彼此忠诚的依靠,最坚实的保护者,以及……呃,后面他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几句老掉牙的牧师布道,他对这些废话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总而言之,哪怕做一些更加亲密的事情,也没有人能责怪他们,更不用说这点肢体上的接触了,又不是说年轻男女偶尔在床上拥抱一下就会生出小婴儿什么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俩的睡相都很好,没有给命运留下多少发生意外的余地。

    尤其是希瑟——瑟洛里恩曾经花费了半个晚上的时间,以治学般的严谨态度观察她睡着后的模样,最终确认了她那如临大敌般的睡姿是由始至终的,仿佛时刻准备给某个藏在角落里的不知名刺客一记迎头痛击。

    等到了后半夜,瑟洛里恩感觉脖子又酸又痛,很想开口问一句“你真的打算这样一动不动到早上吗?”。

    不过当时的他虽然很困,但还没有丧失最基本的求生本能,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止于妻子睡觉期间反射性的一拳,也不希望自己的脑袋像熟透的甜瓜一样炸开……所以他只是打了个哈欠,照旧暗自腹诽几句,随后便沉沉陷入了梦乡。

    天色拂晓时,瑟洛里恩意识模糊地半醒了过来,发现希瑟正在穿衣服,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犹如古帝国时期的雕塑。

    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身,以便更好地看着她。另半边的床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气味,瑟洛里恩闻到了皂角、皮革和某种微苦的草木,还有一点点金属的味道,可能是她经常穿锁子甲的缘故。

    “抱歉,我好像又吵醒你了……”

    其实这种情况不常发生。希瑟虽然体格高大,但很擅长在黑暗中无声地行动,除了他们同床之后的第一天,瑟洛里恩就基本没有被她惊醒过了,这仅仅是第二次。

    “没关系,是我自己有点兴奋过度了。”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渐渐变成了咕哝,“因为画室的事情……”

    就在昨天,瑟洛里恩借由《动物皮毛处理图解》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学习绘画的兴趣——很难想象他居然把这件事拖了那么久,明明他结婚后第二天就发现这本书了——希瑟欣然表示他可以自由使用城堡东翼的旧画室,那里是她过去练习绘画的地方。

    瑟洛里恩本想趁胜追击,提出让希瑟当他的老师,却遭到了她的婉拒。

    “我已经多年不曾执笔了,技艺退步了许多,也没有教导过别人画画。”当时的希瑟如此回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一位更加专业的老师来教你。”

    ……好吧,不圆满的胜利也是一种胜利。

    瑟洛里恩揉了揉眼睛,梦游似地问道:“所以我什么时候可以用画室?”

    闻言,希瑟低声笑了起来:“就这么期待吗?”

    她刚起床时声音有点沙哑,又因为没有完全清醒,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尾音微微拖长,给人以慵懒之感。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话,瑟洛里恩就莫名有种骨子里发痒的感觉。

    “我想画室应该已经打扫好了,不过颜料还得晚几天才能到位。”希瑟补充道,“如果你想提前去那里看一看,我会让布琳迪丝女士今天就把画室的钥匙交给你。”

    瑟洛里恩模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愈发沉重。

    “时间还早,睡吧……”他听见对方轻柔的低语,依然带着那种磨砂般的质感,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小指头在用尖尖的指甲刮擦他的胸口。

    有那么一会儿,瑟洛里恩突然萌生出了某种毫无来由的好奇心,想知道假如他开口挽留,或者抓住她的袖子不放手,她是否会屈从于他任性的要求(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然后回到床上继续和他一起睡觉。

    可惜昏沉的睡意让他反应慢了半拍,而希瑟又走得太快,在他的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隐约听见了卧室的房门发出咔嚓一声。

    再次一觉醒来后,瑟洛里恩发现已经临近中午了,心里不禁有点懊悔。

    因为某些迟来的危机感,他不得不在下午预留出一些时间,用于和黎塞留的剑术练习,防止他的肌肉线条变得更加暧昧不明(就像他和希瑟的关系一样)。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能待在藏书馆的时间变少了。

    瑟洛里恩曾经理想化地认为这一问题可以通过早起来弥补,但自从来到北境后,他就变得越来越懒散,整天只想坐在藏书馆里,一边看书一边喝热牛奶,不放黎塞留鸽子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简单收拾好自己之后,他直接前往城堡大厅用餐,却出乎意料地在餐桌前见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伊薇特。

    以及……不出意外的,她正坐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

    瑟洛里恩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伊薇特小姐。”

    对方也回以甜美的微笑,只可惜嗓音一如既往地嘶哑:“午安,瑟洛里恩殿下。”

    “不必那么客气,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瑟洛里恩正在等待她说出那句“那您也叫我伊薇特吧”,但女孩只是柔声答道(虽然她的“柔声”也没有特别柔):“我想还是算了,殿下。许多人都以为北境是一片荒蛮落后之地,其实我们是很注重礼节的。”

    “原来如此……”这恐怕是他来到北境后最煎熬的时刻了,“不过话说回来……伊薇特小姐,你似乎不小心坐到了我的位置上?”

    “是吗?”伊薇特回答,“您可能误会了什么,这里一直都是我的位置,五年来从未变过。”

    呃……现在瑟洛里恩有点怀疑他先前的猜测了,也许对方压根没想过为他和希瑟制造什么独处的环境,只是她那段时间碰巧生病了。

    无论如何,伊薇特毕竟是希瑟唯一的妹妹,他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她起争执,只好忍辱负重地去了主座左手边的位置。

    入座后,瑟洛里恩在心里叹了口气。希瑟还没有来,他总不能放任气氛继续冷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最近身体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殿下。”

    “总是待在卧室里会不会觉得闷?”

    听到他的话,伊薇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事实上,我刚刚从南斯特城回来。”

    瑟洛里恩不由得脸上一红——他对伊薇特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想离她越远越好,当然也不会关心她平常去哪儿了:“这样啊……玩得开心吗?”

    “南斯特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但我此次出行是为了公务,恐怕没有多少心情欣赏当地的风景。”女孩的笑容甜蜜又无害,“许多不熟悉我的人时常因为我身体孱弱而有所误会,实际上我有不少工作要处理,并非那种整日待在城堡里什么也不做,理所当然享受他人供养的贵族。”

    ……喔噢,他可真是一点也不觉得被自己被影射了呢。

    好在希瑟不久后就到了——在她踏入城堡大厅的一瞬间,瑟洛里恩几乎从她身上看到了万丈光芒,即便是天父显灵也不过如此了。

    不仅是他,伊薇特似乎也暗暗松了口气,甜美的假笑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实在抱歉,我来晚了一点。”希瑟快步入席,“希望你们没有等到饿肚子。”

    瑟洛里恩正想回答,却被伊薇特抢先开口:“当然没有!”她双手托着脸,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离开了好几天,你有没有想我?”

    他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就连希瑟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伊薇,不要总是想着撒娇。”

    话虽如此,她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刀叉,帮妹妹将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小块——拜托,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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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小姑娘已经十五岁了,又不是五岁,而且她只是体弱多病,不是双臂残疾。如果她吃不动牛排,以后就随便给她喂点肉泥好了。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用餐期间,伊薇特一直在和希瑟说话,像是一只漂亮又烦人的喜鹊。希瑟的回应相对较少,但作为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她用温和的微笑和鼓励的眼神弥补了自己的不健谈。

    瑟洛里恩不太熟悉凯洛家族的封臣,也不认识她们口中的那些老朋友,唯一能听懂的是伊薇特这次出远门是为了调查在南斯特流通的假银币。

    所有假银币皆为铜币镀银,且造假技术相当高超,绝非是普通的私人工坊可以铸造出来的。伊薇特认为这种假银币在更偏北的区域可能会更加泛滥,并且一定有在铸币厂工作过的专业人士为幕后黑手服务。

    瑟洛里恩对于假银币倒是有点了解——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他曾经很认真地钻研过这方面的事情(直到他得知造假者会被判死刑)。大部分假银币都是铜芯或铅芯,然后利用汞合金的特性在其表面镀银。所以不光是铸币厂的专业人士,造假者一方应该还有专业的炼金术师。

    但此时突然插嘴好像也很奇怪,考虑到他明面上是王室成员,又刚来北境不久,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介入凯洛家族的内部事务会显得有点可疑……或许可以等到晚上回到卧室后,再和希瑟私下详谈。

    “先到说这里吧。”可能是察觉到了他有点无聊,希瑟轻轻咳嗽一声,“是我不好,在享用美食的时候居然还谈论工作上的事情,未免太败胃口了……瑟洛里恩,今天的午餐还合你的口味吗?”

    “一如既往地出色。”他答道,“我很少吃甜味的肉,不过这道蜜汁鹌鹑确实很不错。”

    希瑟点了点头:“那就好。伊薇特也很喜欢蜜汁鹌鹑,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亲爱的,其实你不用说后面那句话的……

    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伊薇特脸上陡然僵住的微笑,很高兴知道现场不只他一个人感到难受。

    不过除了锻炼肌肉,现在他又多出了一件需要操心的事情……不知道他要熬几年才能等到这位小姨子嫁出去的那天。

    好不容易结束了煎熬的午餐,瑟洛里恩感觉心力交瘁,估计下午多半是没精力看书了,于是决定先去打扫好的画室看一看。

    令人惊喜的是,画室里还保留着许多希瑟往日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动植物,并且在旁边备注了地名,应该是外出采风时的写生。

    除此之外,瑟洛里恩还发现墙壁上砖块的氧化程度存在差异,由此可以推断墙上曾经挂着一幅画,根据画幅的尺寸,大概率是凯洛家族的全家福。

    前公爵夫妇早已去世,在希瑟剩下的兄弟姐妹里,长姐英格丽远嫁王都,兄长西格德命丧毒龙劫,唯一的小妹妹孱弱多病……瑟洛里恩倒是能理解希瑟决定撤下全家福时的心情,越是目睹过去的幸福,就越是能感受到幸福消逝后的空虚,除了徒增伤感之外毫无意义。

    随后,他又找到了一册速写本,上面全部是希瑟用炭条画的人物速写。

    瑟洛里恩从中认出了少女时期的英格丽王后,威严的中年男子应该是前公爵拉格纳,笑容灿烂的美丽女性无疑是前公爵夫人爱丽诺尔,那么她怀中的孩子自然是伊薇特。此外,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英俊少年,但是通过盾牌上的碧眼红牛纹章,可以推测出是希瑟的兄长西格德。

    看得出西格德和伊薇特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英格丽和希瑟则更像父亲。

    他将速写本放了回去,继续探寻画室里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瑟洛里恩突然发现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盖在厚重的灰色油布下。

    他走过去掀开油布,一幅油画映入眼帘,而且是一幅完成度极高的肖像画。

    画中的男孩有着白皙的皮肤,柔顺的棕色长发和青色的眼睛,正在静静地朝他微笑,仿佛远古神话中会对着自己的倒影倾慕自怜的美少年。

    奇怪的是,这幅画明明已经被镶在画框里了,却没有挂在墙上。

    画框的下缘还刻着一行小字:献给塞德里茨·欧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