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躺在床上想着有的没的,迟迟等不到刀家人来喊她出去吃晚饭。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头堂屋终于有了响动。
但只是两个姑娘在拌嘴。
“姐,今晚我睡里面好不好?”是莲叶在说话。
“为什么?”这是先头那个被婆婆逮着训诫了一顿的大姑娘的声音。
“我昨晚又被你蹬下床了啦。”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睡觉不老实,自个儿滚下床去的,却来怪我踢你下床。”
“就是你踢的嘛。娘都说半夜起夜,好几次她看见你把两条腿都搁我胸口上,难怪我早上起来觉得胸口处闷。”
“对,我把你压着,你还怎么掉床下去?这不就正好证明是你自己滚下去的咯?你想想,你梦里不愿被我压着,滚来滚去想摆脱我,一下就掉下去了咯。”
“你双腿都压到我胸口位置上了,说明你已经是横着睡了呀。你先压我,后头又蹬我。”
“嘁,人穷怪屋基。我才懒得跟你说话了。”
过了会儿传来爬木楼梯的声音,一前一后,一重一轻,然后小莲叶又说了句话,“姐,那火塘里的火不用熄吗?”
“娘和哥都还没进来呢。等哥待会儿回来他来灭。”
“哦。”莲叶迟疑着,“姐——”
“你又要说什么?你今晚话可真多。”
“姐,嫂子她……好像还没洗漱诶……”
大姑娘的语气不耐烦,“你管她!她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去打水洗啊?难道还要我们给她把水端到跟前,再把帕子给她搓洗干净了递手上?”
海棠吃了一惊。
不是吧,怎么就直接进到洗漱睡觉环节了??
她还没吃晚饭呐!
海棠慌忙溜下床,趿拉上还有些潮湿的绣花鞋撩开布帘子走出去看。
堂屋门半掩着,屋里没人。
火塘里的木材已经烧到尾巴,留下一截一截的木头灰,灰堆码得齐齐整整,火星子偶尔闪现一下。
两个姑娘已经上楼去了。二楼是木板搭的楼板,那大姑娘走路依旧咚咚的响,踩得楼板不时发出粗哑地嘎吱声。
往灶屋看去,屋门口依旧有昏黄的灯光明明暗暗的摇晃。
月光很亮。
海棠也不用点灯照明,借着月光踩在地坝里干的地方摸到灶屋门口往内偷偷瞅。
灶台上清清冷冷,擦得发亮。铁锅上盖着笋壳叶子做的那个大锅盖,没有烟气。灶台边沿搁着一个灯碗,一灯如豆。
白氏背对着灶屋门口坐在一张高方凳下,双脚泡在一只腾着热气的木盆里,裤脚挽起,她两只手攥着裤子搁在膝盖上。
刀莲生对着母亲侧身坐在灶膛旁边一张矮凳上,面前一个十多分高的大木墩。两边,一堆是已经劈好的木材,一堆是尚未劈的原木,十多公分长短,堆得小山似的。
“娘要怎么劝你才听啊?这女人都已经进门了,人已经娶进来了,你不祸害也祸害了。她就是回去婆家,再嫁也是个三婚了。她本来就有克夫之名,她想再嫁就更难了。顶多就是嫁个老鳏夫做填房,反正老头子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也不怕被她克死……”
刀莲生着一件无袖的黑色褂子,衣襟口绣着花样儿。下身又是筒裤,露出小腿的九分裤。一身漆黑。
黑褐色的光膀子露在外面,肌肉鼓鼓的。
可能是用了一阵力气的缘故,他黑脸膛和膀子上都淌着汗水。在旁边灶头上那灯光里,闪着细碎的晶莹的光。
他头也不抬,一斧头下去,一截原木一剖为二。
“娘,她不克夫。她前头一个本来病得都要死了,她是嫁过去冲喜的。”他平静地说。
“你打哪儿听说的?”
“……傅家庄的人都这么说。”
“这样啊,可是,那也管不住别人要乱说嘛。有人说,自然就有人信。”
刀莲生低声道:“娘,这个事情咱就不再讨论了。”
“好吧。”白氏一声叹息,又说:“咱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把她给你娶进门来了。为了你能娶上媳妇,咱把家里最值钱的骡子送了出去做彩礼。眼看着马上要插秧了,几块田都还没平,到时候平秧田、犁旱地,哪哪儿都得靠人力了,费的工夫会是以前的好几番,还可能会误了农时,弄得庄稼收成也不好。代价这么大,我们这么辛苦,为的啥?就只为了能给你娶上个媳妇呀。现在骡子已经到人家手里了,你怎么能说退婚就退婚,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海棠听愣了。
原来退婚这事儿,是刀莲生自作主张的呀!
“好在,人回来了。这要是人也没带回来,人财两空,我,我都不知道往后你该怎么办?咱这个家又该怎么办?”是白氏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话。
刀莲生顿住要高举起来的斧头,拧着浓眉,“娘,您又来了,哭啥嘛?眼睛哭瞎了不是自己的吗?没女人又咋样?人活着就为一口吃的。只要手脚勤快,总能找到吃的。女人能填饱肚子吗?不要也罢!”
“你这个憨子!男人不找个女人哪里成?”白氏给气笑了,“女人的好处,别的不说,只说娘老了,等我走后,再等莲荷莲叶也嫁了人,莲安也娶了媳妇分家另过。这家里就只你一个了,不得孤独终老?你这一脉也断了香火……”白氏逐渐泣不成声,捂着嘴低低的嚎哭起来。
刀莲生没再劝他娘不要哭,只把一把斧头抡得虎虎生风。
一气劈了七八节原木,才又听到那男人低低的声音:“我原说了不成亲的,免得祸害人。看嘛,祸害了我们一家不说,也祸害她,可您非要……”
“祸害了又怎么了?”白氏忽的拔高音量,搁在盆里的脚也狠狠一跺,带起一大片水花,洒了一地出来。白氏怒火三丈道:“你这是还心疼起她了?嫁出去的女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已经进了我们刀家的门,就是死也要死在刀家!”
海棠心头一跳。
婆家娘家,这是两头都要她死在刀家门里才行哟!
得,好好待这儿吧,至少这男人看起来不坏,日子应该还有点盼头,不然她就要想法子跑路了。
刀莲生抬头看了眼母亲。
白氏自觉失态,抬手抹了把灰白的头发掩饰不自在。微微叹口气,缓了语气,絮絮劝着儿子,“我们娶她,也是做好事。你没听到媒婆说她之前的情况么?她娘家人和前头那个婆家都不待见她,她正寻死觅活,我们是救了她一命。她应该对我们刀家感恩戴德才是。你别再想着退婚把骡子要回来了,人家不会还给我们的。”
刀莲生许久都未再作声,只闷头劈柴。
海棠看刀莲生脚旁还有一大堆原木,他怕是要劈完了才会歇息。
脚盆子里的水没冒热气了,白氏该当很快就会洗好脚了。
海棠对白氏心头发怵,不愿正面接触她,于是悄悄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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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想着等白氏洗好了脚回屋睡了,她再到厨房来。
那口盖着锅盖的铁锅里一定有给她用热水温着的吃食。
海棠美滋滋的想着,躺枕头上,双脚叠在一起晃着脚丫子,手指对着手指,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闭着眼睛,把一百只羊翻来覆去数了四五遍,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等到刀莲生来喊她去吃饭。
又爬起来溜下床,穿鞋走出去,打开布帘子看堂屋,静悄悄的,那火塘里的明火已经完全灭了,只灰堆里犹有火星子一闪一闪。
再走到堂屋门口扒着门框看灶屋,门口已经没有灯光了。
海棠再度大吃了一惊。
这很明显,刀家人好似全都已经歇下了啊。
回想了想,先前她似乎恍惚听见帐顶上的楼梯板有走动声。只她以为是她那两个小姑子在楼上的脚步声响。原来其实是婆婆上楼睡觉了?
海棠哭笑不得,难不成不叫她吃饭,也是惩罚她的一个步骤吗?
不过那刀莲生呢?他是她原身的丈夫,不可能夫妻两个分开睡觉啊。
看这一家子竟是收拾收拾都已经睡下了的意思,海棠哪里还能等?穿上湿冷的绣花鞋又出了堂屋往灶房摸去。
月亮挂在中天,寨子里很静谧。不知道躲在哪里的蛐蛐在石头缝里蛐蛐的叫,右手边的草棚子里那条灰色的水牛在牲畜圈里悠闲地喝水,不是发出噗噗的喷鼻息的声响。
海棠摸到灶房,看里头果然没人了。灯也吹了。地上一堆木材也没收拾,劈了的,没劈的,就这么原地摆着,刀莲生不见踪影。
她饿得发慌,马上开始到处找吃的。
先直奔那口大铁锅。
揭开锅盖,里头竟空空如也。
刷洗得很干净,连水渍都抹干了。
赶紧又去翻橱柜,里头只有碗碟。
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不大的灶房里四处翻箱倒柜,掏掏摸摸。
“你在做什么?”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问。
海棠吓得一叫,片刻后意识到来者是谁。回身来,拍着胸口说:“你不要这样悄咪咪地出现在人家背后好不好?我魂儿都给你吓跑了。”
刀莲生语气平板地又问了一遍,“怎么还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呵,果然是要惩罚她呢。他都问她睡觉的事情了,提都不提晚饭。
算了。毕竟那会儿婆婆打她,这男人帮她在婆婆面前掩饰,她欠他一个人请。今晚被罚饿一顿,估计婆婆和男人也是说过了的,两人达成了一致。
海棠不好说自己饿了在找吃的。若是说了,万一人家来一句:“你看你干的好事,还好意思吃饭?”那不是自讨没趣儿?
婆婆气得打她,总要给婆婆找回点面子。她又是硬赖着回来的,也要给刀莲生点面子。
于是,海棠改口说:“我想洗个澡。喂,家里哪里是洗澡的地方啊?”
刀莲生望定她:“我还以为你又要……”他没说完,话到此停住了。
海棠接腔:“又要跑回娘家?你怎么会这么想?”亦紧盯着他。
那道黑影沉默了有一分钟,没有回答她,最后只含糊的说了两个字“外面”,便转身走了。
海棠暗翻个白眼儿,忙追出去,“外面是哪里?不会是就在这地坝里露天席地洗吧?哦上帝啊,请原谅这个话都不好好说清楚的男人吧,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刀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