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
大约是汉人的说法,必定是指茅厕的意思。
刀莲生张开眼来,忙忙地翻身而起,“我带你去。”
“啊,在外面的啊?”海棠失望地一声哀嚎。
不然呢?
他撑着垫在身下的被子坐在床沿上,于黑暗里双眸发亮地定定看着她。
她似乎不急嘛,那么,问这话就是有其他目的了。
这女人,问我茅厕在哪儿,显然明白不可能在房间里。明知却又要在得知了答案后嚎出来,存的什么心思?
刀莲生只觉得海棠真的有好本事,打破了他前二十几年对女人固有的看法。你看她,只一天时间,她就让他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刻板印象:她每每主动找他说话,必然是有目的的。并且她还喜欢拐弯抹角一番,才道出她的目的。
那就慢慢等着。
真奇怪,明明屋里没光了,可是他仍旧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两人挨到太近了点……所以他不敢动,只能在床上坐着。
她也真是娇小,他坐着,她站着,竟然两人几乎脸对着脸,目光齐平……
她姣好的脸蛋儿此刻皱成了一团,“外头又黑又可怕,你们这里女人晚上若是起夜上厕所都要去外面吗?胆子真大!哎,我现在不想去。但我可能后半夜会起夜。下午回来那会儿我说了不要客气的嘛,结果你烧那么大一壶水,我坐那儿没事,就喝喝喝,哪里知道就喝多了,所以可能我后半夜很可能要上厕所。但我害怕一个人去,可我也不能去茅厕的时候就把你也叫醒一起去吧?你给我想个法子。”
刀莲生:“……”
看,他就知道!
真是麻烦!
早知道她是个这么麻烦的人,他今天就不该去她娘家,这就被麻烦缠上了。
成亲前刀胜给他传授男女那档子事的经验时,反复念叨说女人麻烦。这话还真是对。可他当时还不以为然。他说啥了,哦,他当时好像说:“能有侍弄骡子麻烦吗?”
侍弄骡子,可麻烦了。一要定时定量喂水喂食,草料粗粮要搭配合理,尤其豆饼那种好口粮,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二要定期清洁身体和畜圈,防止它生病,畜生有时候比人还娇气。三要注意冬天要保暖,夏天要防止它中暑。另外,累了它不行,懒了它也不行……
现在他承认,女人,比侍弄骡子麻烦多了!
刀莲生闷不吭声的下地穿鞋,拉开堂屋门出去了。
海棠就着打开的堂屋门洒进来的月光走到火塘边坐下,静等着。
火塘的灰堆里埋着没熄灭的半燃着的木材,猩红的火星子一闪一灭。
刀莲生这一出去就有点久,海棠打了两个哈欠,他也没回。也不知道他好久回,干脆就回屋去,爬上床睡着等。反正也不尿急。
昏昏欲睡中,听见外头堂屋里脚步声响。
海棠撑起身体来往门口看去,就见昏暗的光线中,布帘子晃动,一道高大的身影把从敞开的堂屋门口漏进来的那点月光全部挡住了。
海棠坐起身来。
刀莲生正好撩了帘子进屋来,离着床铺几步远处停住脚。他右手手里好像抓着个东西,往前递了递,说:“你用这个尿。”
海棠探身凑近了看,“什么东西?”
但又哪里看得清?屋里乌漆墨黑的。
刀莲生见她脖子伸得都快要有鹅颈子那么长了,他把那玩意儿搁在地上,出去走到八仙桌那边,摸到火镰把油灯点燃,端进来。
然后捡起地上那玩意儿,给她放在床脚,也不看她,昏黄的灯光里,他冷着一张俊脸垂着眼道:“就给你搁这里好吧。”
海棠趴在床沿上探头看去。
这下看清楚是一个口边缺了好大一块的灰色土陶罐。
只她左看右看,觉着眼熟,遂掀开被子又麻溜地溜下床——她现在对溜下新房这张木床可麻溜了。一晚上都来回起码七八趟了。
海棠趿拉上木屐走过去蹲在地上仔细看。
陶罐胖胖的身子,下大上小,像个大南瓜,但是在靠近罐口五公分处那里还有一圈儿朝上的沟槽。
嘿,这不是农村常见的那种泡酸腌菜的坛子吗?
海棠:“……”
陶罐滚圆的肚子以下都还黏着新鲜的泥土。不知道刀莲生从哪里挖出来的,难怪这么久才回来。
海棠站起身来,回身看着刀莲生,指指那泡菜坛子,有些不可置信,“你叫我尿这里头?”
“嗯。”刀莲生端着油灯,也不看她,还是一副冷眉冷眼样儿,“家里没多的尿壶了。我也找不到其他的,只找到这个。正好空着,你先用着。”
“我先用着?你意思是之后把它刷新干净了后再继续泡酸菜吗??”
“……”
刀莲生喉结上下滚了滚,飞速瞥她一眼:“以后就不用它泡酸菜了。”
“哦,那还好。我还以为你们这里不讲究哩。”海棠放下心来,四下看了看,“不过你还是给我找块硬的东西来,镰刀、石头、瓦片都可以。”
刀莲生看向她:“你要做什么?”
“给这个坛子做个记号啊。万一哪天我倒了尿洗干净了把它在外头晾晒着,你家人不知道我用它装过尿,又拿去泡酸菜咋办?”
刀莲生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下,转身要出去,海棠又喊住他:“喂,它上面那个坛盖呢?你给我也一并拿来。”
“你要它有什么用?”
“盖着不臭啊。这要是坛沿也没缺口的话,掺点水在里面再把盖子一扣,还能密封起来。就算里面在发酵,屋里也闻不到一点味儿,美滋滋。”
“……”
他就不该多嘴一问!
刀莲生快步出去了。
片刻后他拿了火塘边那个铁钩进来。
海棠还追问:“泡菜坛子的盖子呢?”
“坏了。”
“哦。”
就因为盖子坏了,家里又没多的合适的盖子,暂时闲置在那没做泡菜。后来用它来装过鸡蛋和其他干货。后来几只鸡卖了吃了,就彻底没用了。坛子扔在后阳沟,时间长了,一大半被后坡上垮下来的泥土盖住,害他一顿好找。
海棠把铁钩接过去,蹲下身,把坛子抱在膝盖上,用铁钩钩尖的那端用力在土坛子的肚子上使劲儿划拉。
可怜泡菜坛子太大太沉,像有个三十多斤的西瓜那样重沉,她单手抱着吃力,蹲久了双腿发麻,身子要倒不倒,另一只手就不大使得上力气,来来回回划了好几下,额头都渗出汗了,坛肚子上只显出浅浅一道划痕,这太不明显了。
刀莲生原本端着油灯给她照明,看得着急,终于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我来吧。”
海棠扭头瞪他一眼,“你这个木头,我早等你说这话了。”
“……”
刀莲生抿着嘴沉默地接过坛子和铁钩,油灯递给她。
这盏灯,在两人无声的眼神交流中顺利交接。
海棠托着油灯在他旁边替他照明,她是不甘寂寞的,弯着腰身,手指在坛肚子上比划了几下,“画这么大一个圆,圆里面再画一个这样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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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叉。”
刀莲生听话地照做。
只是,她垂落的长发,那发梢落在他的脖子里,像好几片羽毛拂过,扫来扫去,痒得他有些心猿意马,只好靠说话来转移注意力,“怎么要做这么复杂的记号?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晓得汉人喜欢在大门上贴两张图画,左右两扇门上各贴一张,叫门神,象征驱邪避鬼,保平安的。就像成亲的时候,床上也要撒花生枣子桂圆之类干果。便以为汉人在尿壶上也会有类似的做法。
汉人的讲究可真多,但是也有趣儿。
但听海棠说:“只是我脑海里头一个浮出来的图画罢了,我没觉得它复杂诶。不过,”她开始乐了,“嘿嘿,它的确是有点特别的意思,嘿嘿,但是我不得告诉你。”
刀莲生:“……”
记号很快划好了,刀莲生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海棠端着油灯上前半步,喜滋滋地看着那图画发笑。
刀莲生看看那个圈圈里头又叉叉的记号,用余光觑一眼犹自还在乐呵呵的海棠,心里有些怪异。
他怎么总觉得她的笑,不怀好意……
海棠看那记号的划痕很深,画得又大,特别显眼,很满意,伸手就在刀莲生腰上一捅:“你真有劲儿!”
刀莲生:“……”
他想出去了,海棠又喊住他,“喂,我看这屋空得很,你完全可以把你那个床铺摆进新房里来啊。白天还不用拆,晚上也不用再搭,免了又拆又搭的工夫,多省事儿。”
她捉着灯碗还走到墙洞下,脚往地上踩一踩,对他说:“呐,就摆这儿,你看,是不是很宽敞嘛。”
刀莲生:“……”
刀莲生想起了最初他想到的那番话——她每每主动找他说话,必然是有目的的。并且她还喜欢拐弯抹角一番,才道出她的目的。
所以,难道,她折腾这么大会儿功夫,其实最后的目的是在这里?
他的心,又颤了下。
海棠催他:“喂,你觉得我这个提议怎么样嘛?”
刀莲生动了动唇,“行还是行的……”
“那就快去把床铺搬进来。”
“……哦。”
他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床铺很好搬,一床铺盖卷儿,两张高板凳,被子夹在腋下,两只手一提板凳,一次性就全部搬进来了。
海棠已为他把灯碗搁在了那个小小的窗洞上,正好在要搭床铺的头上。
就着头顶上方如豆的灯火,他在窗洞下搭他的简易床铺,还是两张板凳并排靠墙放着,一半被子当垫絮,一半当铺盖,人侧身躺上去就能睡。
海棠站在床边看他把床铺搭好了,大家都该睡觉了,于是跳上床沿,提脚就要钻床上去,眼睛无意中瞟到了床脚那个泡菜坛子,眉头皱起来,“喂,你睡这屋,要是半夜我起来尿尿,你岂不是把我脱裤子蹲下去撒尿的整个过程都看见了?”
刀莲生:“……”
刀莲生紧紧绷着脸,默默把床铺拆了,还是把被子夹在腋下,两手提着凳子。走到门口,回身来把窗洞上那盏油灯也吹灭了。
他重新在堂屋西墙根下搭起了一张简易床。
今晚失眠的,何止折腾来折腾去的两个人?
楼上,白氏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楼板缝隙里也没有火光漏出来,她在暗夜里微微叹口气。
也不知道这儿媳妇跑了一回后是不是脑子变灵醒了,看清楚了现实,现在好像挺安心想和莲生做夫妻的,就看那个犟拐拐的儿子能不能把退婚的念头给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