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堵在门口,海棠就退出来,让婆婆先行。
她站在房檐下,目光扫到院坝边的刀莲生。
他拿着块黑色土布在擦洗头脸和脖子。男人的动作幅度大,搓洗个帕子,每一下都像在砸水,盆里的水哗哗地往盆子外头四处飞溅。
海棠这会儿想起了自己也还没洗脸呢,忙叫刀莲生别把那洗脸水倒了,留着她要用,说罢折身就往堂屋快步走去。
刀莲生顿住,回身看看敞开的堂屋门,又看看洗脸水,水质还算清亮。目色迟疑中,他缓缓抬起手臂闻了下,左臂闻了闻右臂,好像有股牛粪味儿但又好像没有,再用力嗅了嗅,眉头微蹙起来,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将半盆洗脸水抬手就倒在了院坝边的阳沟里,然后快步进去灶屋重新打了盆水出来搁在原地。
人起身走开点,假做刚洗好的模样,拿着帕子擦拭脸上和膀子上的水渍呢,就见海棠手里拿了块土布帕子从堂屋出来了。
海棠一点迟疑都没有,很自然地把帕子丢在盆子里,微微用力搓洗了几下,然后拧得半干不干,拿起来就开始擦洗脸颊、耳朵、脖子,还把衣襟稍扯开,把脖子底下和左右两边锁骨都擦洗了两遍。动作自然,神色如常。
刀莲生看那帕子就是自己平常用来洗脸还洗了澡的那块,眸色变深,厚嘴唇抿了抿,移开眼,默默把自己临时拿来当洗脸帕用的黑色包头布拧干,再抖开,挂在灶屋外墙上那根悬着的竹杆上晾着,钻进灶屋去帮小妹莲叶侍弄早饭去了。
灶屋地盘小,刀家人吃饭,天晴天暖就在院坝里,落雨天冷就在堂屋里。
饭桌是一个用竹子编的蔑桌,咋一看就像个胖胖的粗糙的背篓,翻过来把背篓底部朝上就是桌面了。
刀莲生把蔑桌提到院坝,找了块平整干燥的地面,把背篓底翻过来搁在地上,又去灶屋和堂屋总共找了五张矮板凳出来摆好,这边莲叶和莲荷两姐妹正好把温在灶台上的早饭一一端出来了,摆在蔑桌上。
刀家一家子就陆续围拢了过来坐下准备开吃了。
刀莲生身旁的那根矮板凳,默契地被大家空了下来。
海棠洗了脸,把帕子拧干后还是挂到堂屋那根麻绳上,回来见刀家人都已端起了碗、拿起了筷,她很自然地走到刀莲生身旁那个空位坐下来。
刀莲生目色动了动,斜眼看她。
刀家其余几人也在用余光偷瞧她。
海棠的目色也动了动,只是她把眼睛盯在蔑桌上,视线不动声色地把蔑桌以及蔑桌上的早餐快速扫完一眼。
早饭很简单,一篮子饼子,一人一碗浑汤,中间一盘撕碎的烤辣椒。
饼子海棠看着眼熟,黄色面皮里夹着不少黑色褐色粗颗粒,正是昨日吃过的玉米杂粮饼。
原来这不是干粮,是刀莲生家的主食呢。
海棠暗自数了数篮子的饼子个数,看着一大叠,摞得高,但其实,一人一个饼。
烤辣椒该是在灶膛的热灰堆里烤的,上面还明显沾着草木灰呢。
那汤,汤色浑浊,发白,像米汤又没米汤扑鼻的清香味儿,而且也没米汤那么白,颜色黑一点。汤面飘着一些香葱碎。
海棠端起来小小地喝了一口,除了一鼻子葱香味儿,汤水味道寡淡,没油没盐。汤汁的口感倒是有点润滑,但没尝出来是什么,她小声问旁边人,“这是什么东西?”
刀莲生瞥她一眼,才说:“面汤。”
“哦。但是太稀了,该多抓点灰面进去煮啊。”她随口说。
刀家人都抬起脸来,把她看一眼。
海棠不明所以,看看刀莲生。
刀莲生垂着眼睫,只大口嚼着手里的饼子,吃得饼渣扑簌簌往下掉。
刀莲生知道她想说什么,好在她今日收敛,没把心里话说出来。照着昨日在路上她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口吻,不定要是说出了心里话,一家子,特别是母亲,又会怎么呵斥她了。
确实,海棠想说的可不止此。
这汤这么清,清汤寡水的,盐巴也不晓得放一点,跟喝水有什么区别?
面汤要是做浓些,多抓点面粉,做成浓稠顺滑的面糊糊,再撒点盐巴进去,或者舀一勺油辣子搅合搅和,配着油炸的嚼起来咯嘣脆、香喷喷的撒子吃,那不就是咸香味儿的油茶了吗?
作为南方人,这可是她最爱的早餐之一。
她毕业上班后,早餐几乎都在外头吃的。住家楼下,早餐摊摆满了一条街,那么多花样儿,包子馒头稀饭油条,她最爱来一碗油茶。
海棠只想想,竟就勾馋得她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起来。
刀家一家子吃饭都不作声,这下,谁没听到?
刀家人又齐刷刷地抬起脸来把她看一眼。
这下海棠可不好意思了,把绯红的脸努力埋在面汤碗里,就着粗粝的玉米杂粮饼努力吃起来。
这玉米杂粮饼子又粗糙又干巴巴,也是没滋没味儿的,她昨天就已经尝过了,今日再吃,仍觉得难以下咽。
她咽得困难,吃一口饼子得要喝几大口面汤,或者就着一口烤辣椒才吞得下去,哽得她暗自打嗝,开始庆幸幸好面汤做得稀,不然饼子吃不下去,婆婆怕是要上脸了。
刀家人不但吃饭不做声,还吃得快。特别是在刀莲生的带动下,几乎在两分钟之内就把早饭解决了。
海棠心头愕然,觑看到小莲叶都要放下面汤碗了,她忙故技重施,将还剩的几乎半块杂粮饼揉碎了全塞进嘴巴里,然后端起碗把面汤咕嘟嘟猛喝。
嘴巴里包着一大口汤汤水水饼饼渣渣,白氏已经抹了嘴巴在分派活儿了,“莲生媳妇儿,你把碗筷洗了,锅刷干净,灶头收拾清爽。莲荷你把红苕藤砍碎了喂牛,莲叶你……”
就这时,曹秀珍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艳丽衣裳从刀莲生家的灶屋外墙后面转出来。
“哟,新妇领着夫婿自娘家回门回来啦。”
她好像是才知道海棠跟着刀莲生回婆家似的。
且刻意这么说,只为了让白氏让刀家人这边听起来好听些。
白氏跟着她演戏,“老嫂子,你来了?早饭吃过了吗?没吃的话,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锅里还有剩的。”
曹秀珍摆摆手,“吃过了吃过了。别说得我好像专门来蹭你家早饭似的。”
白氏:“瞧你,说得什么话!”
曹秀珍眼珠子一转,刀莲生忙起身打招呼,喊声堂伯娘。
然后眼睛斜着瞟了眼身旁的海棠。
海棠已跟着他站起身来,看来者是个比婆婆白氏看起来稍显年轻的老妪,穿戴崭新,包头布和脖子上都有亮晃晃的银饰,腰间围了根绣花围裙。她心说这老太婆挺爱俏的,嘴里则大大方方地跟着刀莲生喊了声:“堂伯娘好。”
刀莲荷和刀莲叶起身要走开去干活儿。
刀莲生以为堂伯娘来,又是找母亲说私房话的,跟着要走开。
海棠自然而然地跟着男人走。
曹秀珍抬手一压:“大家伙儿都别慌着走。”
曹秀珍一来,好像这个家是她的家,她张口一顿指挥,“莲荷,你去灶房打一壶水,搁火塘上煮起来。莲叶,去,把你家的茶叶茶碗都翻找出来。哟,新媳妇,你么,你怎么还不赶紧给堂伯娘端根凳子来坐呀?”
最后一句话让白氏动容,她干瘦的脸皮抽了下,扭过脸来朝海棠横了眼。
海棠也是醉了。
凳子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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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脚旁的。
海棠看这曹秀珍,一来就端着架子,又喊住刀家人,而婆婆作壁上观,她隐约明白了。
这位堂伯娘只怕是越俎代庖,同婆婆商量好了,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的。
这点,海棠理解,也想得到。
电视剧早看了无数遍的桥段了,新媳妇进门,转天起早头一件事情,就是给新妇立规矩嘛。
既来之,则安之。
在人家屋檐下生活,低下头又怎么了?该当的!
海棠忙走过去,把那根矮板凳移了点位置,手板儿心在凳子上拂了两下,好似拂灰尘似的,完了后才笑着毕恭毕敬地邀请堂伯娘坐:“您快请坐下来说话。”
曹秀珍扯扯衣摆,大模大样地在凳子上端坐下来,乜斜着海棠,说:“这样才乖。新媳妇儿,你去火塘边守着把水烧好,把茶泡上。嫁了人,可不像在娘家,要主动找事情做。”
海棠看一眼白氏,白氏没说话,她更加确信了曹氏此来的目的,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去了堂屋。
刀莲生也看出来堂伯娘此行有目的,但可能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他原地杵了一会儿,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可又莫名地暂时不想下地干活儿去,于是,干脆拿了扁担挑着水桶去后山山顶挑水去了。
家里来了客人,堂屋大门自然得大敞着。
曹秀珍和白氏在院坝里坐着大声垮气地说话。
海棠看得出来,人家就是刻意要说给她听的,便竖起耳朵把字字句句都听进去。
曹秀珍目送海棠跨进堂屋门槛,立刻转头对白氏大声道:“早上起来,德生爹就跟我说,你去看看莲生那媳妇儿回来没,如果今儿傅家还没把女儿送还不回来,我们就喊上几十条汉子去傅家庄要人!多叫些,叫上四五十人,好叫傅家庄的人知道我们窝尼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欺骗、好欺负的!
真是欺人太甚了!虽然现在是汉人的天下,汉人做皇帝,汉人当官老爷,可是我们窝尼人是不怕事的!他们汉人蔑称我们窝蛮子,那我们就蛮给他们汉人看!总之不能让汉人的平头百姓也都欺负了咱去!
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儿咱们窝尼家占理,就算是闹到官府衙门去,我们再蛮再横,那都是有理的!
我们正正经经聘媳妇儿,彩礼送过去,新媳妇竟然半夜跑掉,人不送回来,彩礼也不送回来,这像话吗!
德生他爹骂了一早上,我劝了他好一阵,怒火才消。我说别动不动就喊人去傅家庄闹,闹起来两家人都没脸。闹大了也不好收拾,肯定有人要伤筋动骨出血的,事情就变复杂了。问题能简单解决了最好。我说,只要傅家人知错就改,那新媳妇儿不愿回来,彩礼还给我们就是。如果她回来了,只要她保证以后再不跑了,好生伺候我们家莲生,同他生儿育女,安心操持这个家,那先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白氏紧紧抓住曹秀珍的手,“我谢谢哥嫂子替我们莲生出头!”
曹秀珍回头看看堂屋。
海棠耷拉着脑袋坐在火塘边,好像正在反省的样子。
曹秀珍就扭头,冲白氏眨眨眼,示意威胁恫吓的目的达到了。
“走吧,水怕是要烧开了,你就准备喝新妇茶吧,趁机就好生把家规给她立起来。”
白氏就站起身来。
曹秀珍往她身上瞄了眼,“我不是叫你换一身齐整的?”
白氏才给海棠睡懒觉这事儿气着,没心思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说:“就这样吧。”
“哎呀,桂景妹子,你看你,这身衣服上尽是些泥巴印子。你这样敷衍了事,又怎么能让你儿媳妇敬畏你?”
曹氏非要押着白氏上楼去换身好点的干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