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从堂屋端了根矮板凳出来,坐在刀莲生跟前,托着腮帮子看他磨刀。
无意中一仰头,惊见太阳都偏西了,估摸着只怕是下午两三钟了吧,暗示刀莲生说:“娘和妹妹她们怎么还不回来?她们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刀家的早饭因为是九点多将近十点钟才吃的,到了晌午,海棠没觉得饿,就没注意到午饭时间竟早过了。
其实也还别说,早上那块玉米杂粮饼虽然难以下咽,可是吃了很涨肚子,轻易还不觉得饿。
她刷短视频看山里人去坡上干农活儿,人家直接带着干粮下地的,以免得回家吃饭耽搁干活儿的时间。因为大山很大,很可能家里的地在另一片山头,路远。还有个原因,山路也难走。
不过也不知道那是短视频博主编的剧本,还是现实里山里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海棠但想,碧约寨的那些梯田就在寨子下面的,应该不需要带着干粮下地干活儿吧。就是不知道婆母是去的水田,还是旱地。如果是旱地,还真可能午饭不回来吃了。
刀莲生也坐在一张矮板凳上,两条大长腿岔开了抻直了搁在地上,两腿中间立着一块十多分高的狭长的磨刀石,正在磨一把蔑刀。
那些要修修补补的农具清洗晾晒在地坝边后,他就把磨刀石搬出来想把蔑刀磨一磨,下午去砍竹子划篾片都要用到这刀。
既然已经架起了势,自然就要顺便把家里所有的刀具,生了锈的,卷了口的,刀口用钝了的,都一并打理下。该除铁锈的除锈,该打磨锋利的磨锋利。
他左边腿旁放着已经打磨锋利了的两把镰刀,一把锄头,还有先前墙上挂的那把生锈的锯子。右边腿则堆着尚未打磨的一把砍菜刀和一把剪刀。
刀莲生手里正在磨蔑刀。
“要回来吃。”他嘴里说,没看海棠,“娘她们今天去的地不远,中午回来吃。”
旁边泥地上搁着一碗水,他大手掌端起水碗往磨刀石上倒了点水。然后他左手压在蔑刀刀刃上,右手握着刀把,把那把蔑刀紧紧压在倾斜的磨刀石石面上,往下坡的方向,一下下地磨。磨了个七八下,停一会儿,用左手大拇指指腹去刮一下刀刃,验看它的锋利程度。然后再把刀翻过来,改换双手,右手压在刀刃上,左手握着刀把磨另一面刀刃。快速磨个七八下,停在来,又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去刮擦一下刀刃,看它是否已经足够锋锐。
他没包包头布。他在家都不戴包头布。
钢针般的短发丛林里亮晶晶的,已经全是汗水。他今天穿一件无袖的对襟短褂,露出的粗胳膊上和宽阔的额头上都已浸出了汗水。汗珠子静静地趴在他黝黑的肌肤上,闪着太阳反射的细碎光芒。
许是听懂了海棠隐含的意思,他又说:“午饭待会儿小妹会回来做。”
海棠一愣,“干嘛要等莲叶回来做?你在家,怎么你不去做?”
刀莲生睇她一眼:“娘说,男人围着锅台转没出息。”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海棠心头就想,他这是暗示她该去做饭吗?女人围着锅台转是理所当然,男人吃现成的就是天经地义?呸,你个大男子主义!
海棠抿嘴一笑,托腮的手放下来搭在膝盖上,脑袋歪着,她把歪着的脑袋伸到刀莲生眼皮子底下,抬眼仰看着他,笑谑:“其实你是根本就不会做饭吧?却把责任推到娘身上。”
“会。”刀莲生斜她一眼。
“会做你不去做,做了你会掉块肉?”
“……”
海棠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刀莲生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母亲的话错了,汉人那里,男人做饭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只要家里有女人在,娘就不会让我亲近灶台。”
“这样啊。哎,娘这个思想真是要不得,太陈腐了。说白了,她就是重男轻女嘛,舍不得儿子多吃点苦,多做点事,跟出息不出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眼里觉得女人低贱,不值钱嘛。咋能这么想呢?娘自己也是女人啊。女人何苦看轻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哎——”海棠重重地叹气。
刀莲生:“……”
刀莲生也愣了,不禁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着海棠。
事实竟是这样的么?
可是儿子在寨子里任何一个父母亲眼里,的确都是顶顶重要的。
他开始不确定了。
从来,母亲说的话就是圣旨一样。
他接受的家教里,从小到大,母亲给一家子灌输的思想就是,她坚定地认为男人如果围着锅灶转一定会没出息的,所以家里的饭食基本上都是家里三个女人在操持。因为这活儿轻松,莲叶长大了点后,就主要是小妹来负责做了。
海棠这个问题他还真是从没想过。
现在想一下想,对啊,男人做了饭,真就没出息吗?
可是,寨子里的男人不做饭,也没见谁特别有出息过。还不是跟他一样在地里田头早出晚归的辛勤耕耘着,可是一个个还是那么穷,住茅草顶的土坯房,吃杂粮饼,火塘上的悬梁架挂的那几块腊肉好几年都舍不得吃,挂那里就是起个显摆的作用罢了。
反倒是家里有能干女人的,那些女人像个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并非一味围着锅台转,那个家反而捯饬得富裕些。像堂伯娘家,家里养了两头猪。李桂婶儿家,开了磨坊。招满叔家,他老伴儿精明能干,家里一头牛一头骡子,还养了条驴拉货。
刀莲生只觉得脸膛莫名发烫起来。
有出息的人是不分男女的,男人女人想要出息,也不是围绕不围绕锅台转能决定的。
感觉不能再坐这里继续磨刀等着小妹回来做午饭了,海棠那目光刺得他如坐针毡。
他现在才发现,好像他喜欢做的事情,就觉得母亲的话对。不喜欢的,就觉得母亲的话错。却从没真正盲目地认为母亲的话全是正确的。
比如母亲当初逼他娶媳妇儿,他不喜欢,就觉得母亲是错的,驳斥她。
又比如做饭这个事情,他现在意识到,原来其实,只因为他潜意识是不喜欢做饭罢了,就如海棠所言,他把责任推在母亲头上。根本与出息不出息,是没必然干系的。
刀莲生搁下手里的蔑刀,起身就往灶屋走。
海棠仍旧跟在他屁股后头也一并往灶屋走。
走了两步,刀莲生想到,若说男女都一样,那男人既做得饭,女人不更做得饭?身后这个指责他不做饭的也是个女人啊,为什么她能理直气壮地催他去做午饭,而不是她自己主动去做?他在忙,她在闲着啊!
显然,这个女人似乎完全没有要去做午饭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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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她对自家的锅灶坛坛柜柜都不熟悉,连用火镰打火都能差点烧了灶屋的,还是别指望她了。别的不多说了,先一个,她做饭前绝对问东问西,问得能把他烦死。
刀莲生揭开水缸盖,舀了一瓢凉水出来站在灶屋外的地台上把手冲洗了。回转来撂下水瓢,先看看灶台。
灶台上有两个锅灶,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一前一后紧挨着。小的这个没有单独的灶膛,全靠大的那个锅灶的灶膛的火借温度。小灶通常用来焖饭热水,煮点小锅的东西。旁边靠墙是烟囱。泥巴塑的烟囱直通到茅草屋顶的外头。
小灶用一口黑不溜秋的鼎锅,锅深,口径小。
刀莲生往鼎锅里掺了一瓢水,然后往里面放了一个正好能落下去的甑子。甑子底部倒扣着一个小筲箕。
回身,他在靠墙的那道石头案板下搬出一口陶缸出来,揭开上面的木塞,伸手往里掏,陆续掏出十来个女人拳头那般大小的团子来,堆放在案板上。
海棠欺过来,好奇地抻长了脖子看,很快皱起了眉头,“午饭吃豆饼?那天你不是说这个是喂畜生的嘛。”
刀莲生只得解释了下,“豆饼当初做得多了点,还有小半坛。不尽快吃掉的话,就会发霉变坏,白白浪费了粮食。”
海棠抬脸看看他,说了声:“哦。”再没说话。
刀莲生心头有些宽慰。
这女人,不挑嘴,感觉还是比较好养。
刀莲生把豆饼全都放进鼎锅的那个甑子里,盖上竹编盖子。
回身来他往大铁锅里掺了两瓢水,打算又煮个面汤好下豆饼吃。
这些准备好后,他在搁在案板上的那个大筲箕里面翻看了下。
早先小妹采摘回来的辣椒还有小半筲箕。今天吃了,明天还能再吃两顿。
另外还有一大把挖回来的野香葱,已经焉哒哒的了,但是还能吃。
刀莲生抓了一大把辣椒出来,把其中烂了的辣椒拣出来丢掉,辣椒蒂摘了。那把野香葱,清理掉黄叶,然后丢到木盆里,舀一瓢水打算清洗下上面沾的泥巴的工夫,莲叶进了灶屋。
她搁下小背篓,把镰刀放在案板上,看哥哥端着木盆好似要出去洗香葱,嫂子抄着手立在一旁看哥哥忙活,先愣后惊,“哥,你在干嘛?”
刀莲生还没说话,海棠抢先说:“他在做午饭。”
“做饭是我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去!”莲叶吃了一惊,立刻连抢带推,一把夺过刀莲生手里的水盆,非要把哥嫂子赶出灶屋。
海棠说:“你哥出去可以。我是女人,做饭洗衣都是女人的事情,我不出去。”
刀莲生:“……”
刀莲生觉得他有些不认识这女人了。
之前她说娘的想法陈腐,重男轻女,看低女人,一字一句都还言犹在耳呢。
刀莲生看海棠已经挽起了袖子开始洗野香葱,还以嫂子之名指挥莲叶赶紧去生火做饭了,心中又多了一分宽慰。
他出来继续坐在板凳上磨他的刀。
没一会儿,刀莲生看见莲叶把那个平时藏在案板下面许久不用的石臼抱了出来搁在地坝边,又去灶屋拿了把竹刷把,舀了一盆水出来刷洗那个石臼,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莲叶道:“嫂子说烤辣椒要捣碎了吃起来有滋有味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