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又十五日过日,已经到了和袁黎约定之日。
日阳西斜,小桥流水边,姜时愿和三七正在岸边合力绞干衣衫里的水,木桶里溢满出来的衣物全是何氏母女二人的衣衫。自从姜时愿和三七入住之后,何氏把所有的粗活全部甩了出去,自己则当起督工,还总要挑这挑那。
就连三七也看不下去了,气得将何氏那件最爱的朱衫直褂直接甩在竹竿上,姜时愿笑着替她抚平褶皱。
三七嘟囔着:“我就是看不惯姨娘欺负你,姐姐现在替何烟儿治好了脸上的疮,姨母高兴子,觉得姐姐又无用了,现在老是挑这挑那,变着法地加活儿。”
姜时愿道:“且忍着吧,等我们入了汴京,没准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三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姐姐,我们真的能摆脱贱籍吗?”
姜时愿提起木桶往回走,幽幽道:“没准呢?”
“我信姐姐,姐姐在皇陵时也说了这话,我起初还半信半疑,结果不就成真了!”三七乐得一下笑开花,蹦蹦跳跳地,“我们肯定能重回汴京。”
躲在屋舍里暗中窥伺姜时愿二人的何氏气得脸都僵了,又转向女儿,何烟儿正在对着残缺的铜镜欣赏自己久违的美貌,不由地暗暗惊叹自己出水芙蓉,嘻嘻一笑。
何氏道:“你听见她们二人说啥了吗?背地里,在埋怨我老婆子的不是,我好心收留两个吃白食的人,她们还先叫起来了。”
“阖着,我老婆子是养了两只白眼狼儿啊。”
何烟儿一看母亲气了,忙放下铜镜,倒了杯水,哄着母亲消气:“别气了。你瞧她们还大言不惭说能摆脱贱籍呢,这贱籍哪是说消就能消的啊。又不似我,来日能嫁个高官,到时候直就能逃脱这个贱民带了。”
言之有理,何氏点点头,重新审视了女儿。经过姜时愿一日三次的草药调理,还有每隔七日的银针渡穴,何烟儿的疮也消了,气色不仅大大改善,原些黝黑的肤色也能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水嫩,还有那身材也清瘦了不少。
何氏暗叹,这姜时愿确实有些本事。
何氏忽然对何烟儿说道:“对了,如今你已经国色天香了,还要留着让姜时愿啊干嘛,多一个人,多一个吃白食的,就多耗钱两。”
一提钱两,何氏又眼珠子一转,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啊?
这姜时愿长得水灵,要是将她卖去青楼娼馆,没准还能要个好价钱,而且姜时愿与她们同为贱籍,一个贱民的死活官府不会在意,她又在京中无亲属,除了三七,没人会在意她的死活....
一轮明月高悬。
月华满盈,穿堂入户,映在素白帐幔上,榻上之人倏然睁开了双眼,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尤为清澈。
对于夜间出行之事,姜时愿已经轻车熟路,还特意披上了件玄色披风,照着与袁黎约定好的时辰,前往鬼都山脉入口。
静夜沉沉,冷浸沉沉夜。
姜时愿在密林之中夜行,笃笃心跳起伏澎湃,这里的山路更比南陵还要渗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一边探索,一边叫唤袁黎的名字。
夜风呼啸而过,稀疏竹影随风摇晃。
伴着一阵细碎伶仃的动静似叶落的声音,姜时愿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用手背掀起拦路的乱竹,倏然一道人影颠倒在她的眼前,近在咫尺,一张脸半明半暗。
姜时愿双眸圆瞪,一声惊呼顶到喉咙顶,又强硬地咽了回去,侧过脸去,道:“袁黎,下次能不能不要这般吓人。”
袁黎冷哼一声,呲道是姜时愿太慢。
又恰好此时,远处有几盏零星的灯火在树影之中穿越,越来越亮,姜时愿也逐渐听清了些车轱辘碾过砂砾的声音,应该是有辆马车在朝着鬼都山行驶而来。
这个时辰进山的人,应该是为了鬼市而来。
“袁黎。”
姜时愿小声提醒袁黎做好准备,袁黎颔首应道“得令”,遂以迅雷之势一把扣住姜时愿的肩膀,将她藏在巨树之后。自己则如飞燕两踏两步飞升上数,屈膝隐在暗角之中转着腕骨,心算着动身的时机。
火光愈来愈亮,一辆是四驱马车舆静行在密林之中,四名玄衣侍卫单手持缰高举火把随行护送,所过之处亮如白昼,疾快如风,动静极大,看来骄中之人非富即贵。
姜时愿:“真的要劫持这辆车舆吗?以一敌四暗卫,好像胜算不大,要不再等等...”
毕竟,袁黎尚且不足十岁,要敌四位训练有素的侍卫,实在是有些欺负了人了....
“你当我是如他们一样的废物吗?”
袁黎并未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中,袖间一枚飞箭已经射出,其速度之凌厉,当场划破两匹马儿的四蹄,两名侍卫来不及反应,随着骏马滑产跌落在地。
骄中之人听出动静发出惊呼,两外两名侍卫赶紧朱缰勒马,抽出配刃,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密林,刚刚的飞箭速度太快,甚至看不清走向,和从哪个方位而来,来人定是个高手!
“谁!”
“出来!”
话音甫落,潜藏在林中的袁黎在月华之下宛如迅豹拔足掠过侍卫身前,快如惊雷,只留残影,侍卫当今挥刀劈下却扑了个空,甚至还未来得及撤回动作,就遭后劲一遭重击,晕倒在地。
不过须臾,四位侍卫皆被放倒,姜时愿只见袁黎不甚在意地伸了个懒腰,啧道无趣,随后慢慢幽幽掀帘走入骄中。
骄中之人骇得大喊大叫拼命求饶,随即就没了声,估计也是被袁黎一掌劈晕了。
仿佛电灯火石间,一切尘埃落定。姜时愿燃起灯盏,从树后现身,袁黎已然在翘着脚仰面躺在骄顶上,修长如玉的手上衔着一个面具,散漫地丢在姜时愿手上,道:“走了。”
倏然,袁黎垂眸扫向骄下的女子,黑发如云,一袭白衣素雅,折腰以微步,分明没有明艳出尘的五官,也未施粉黛,可是就知不知为何一颦一笑就能动人心魄。
还有就是,她的草兔折得极好。
“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我可以不再计较。”
袁黎轻咳一声,说得字正腔圆:“你确实比国公身旁的莺莺燕燕还要赏心悦目,若如果是你在他榻上的话,我....我不反对。”
说罢,还未来得及听到姜时愿破声疾言“我与他这辈子绝无可能”,袁黎已经轻功越过万重山,身影消融于夜幕之间。
姜时愿郁闷至极....
进入鬼市的步骤一切如袁黎所说,守关之人是为渔夫,年近五十,头发大半花白,扫了眼姜时愿脸上的面具略微颔首,道了句:“姑娘,请上竹筏。”
姜时愿坐上船头,渔夫在后挑杆划着浅浅水波,一艘竹筏夜行于缭绕山雾之间,两岸黑林中隐有狼嚎莺啼,不似人间,更似鬼境。
湖面上烟雨霏霏,空无一人,而真正到了鬼市却截然不同。东方夜放,火树银花,鼓乐喧闹不绝于耳,香烛药香弥漫四周,往来之人来自五作十行,络绎不绝,丝毫不输汴京城的繁盛。唯一不同的,这里的行人皆遵着规矩,戴着志怪奇异的面具。
听闻鬼市不同于夜市,无官府管辖,所以这里的营生与地面上的略有不同,除了地面上都买到的琳琅珠宝、百品奇货外,这里也暗里经营着兵器、毒蛊、农奴、人口。
姜时愿接连打听了四位小贩,才打听到了“白无常”。听说此人号称恶鬼投胎转世,喜怒无常,极不喜光,唯喜湿冷之地,所以他的‘阎罗殿’铺也选择到了鬼市作为偏僻的地底下。
怪哉,分明没有下雨,可姜时愿却听见雨水滴滴答答,呼啸的风声藏有中女子凄惨的哭声。
匾额上的阎罗殿已经字迹斑驳,蛛丝遍结,似乎此地已经荒废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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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尘封已久的朱门无风自开,姜时愿摒气走入店内,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寂,夜风吹散残破的窗牗渡来飕飕寒风,碎发带着凉意拂过她有些发白的面庞,手中的蜡烛噗噗直跳,快要燃尽。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感觉有人已经站至她的身后,而不知何时脚旁已经多了一道极瘦的身影,那人的脚步极轻,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白无常的嗓音肖似人死之前的嘶哑无力。“还没有女子敢一个人走近我的阎罗殿,你是第一个。”
姜时愿喉间瞬间紧缩,却又只能保持镇静:“见过白掌柜。”
“既然找我,却又不知晓我的规矩吗?是想逼我动手杀人吗?”
姜时愿想起白无常极不喜光,当机立断吹灭烛火,躬身向后行礼:“晚辈冒失。”
“还算你懂点规矩,说吧,来这里求什么?我这阎罗殿专卖死者之物,你想要的,想求的,我这都有。”白无常弓着身子,踩着木梯而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极为骇人。
“晚辈需要两名良籍者的户贴。”
“这个好说,黄金二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否再便宜一点?”
姜时愿她随身不过两块银艇,这还是在皇陵时变卖草药时积攒下的,来了汴京油贵米贵,处处需要花钱,久而久之,这荷包的钱越来越少。她也想赚钱营生,可惜贱籍不在五作十行之内,就意味着她根本不能寻找一个体面的营生。
白无常,人无其名,喜怒无常,听到姜时愿与他讨价,指着上方‘恕不议价’的匾额,大怒道:“没钱来什么阎罗殿,本店不欢迎无财之人。”
话落,夜风大作,一股极强的风吹地窗牗、朱门开开合合,桌椅移位,甚至连姜时愿都不堪忍受这股强风,双眼闭合,只凭借听感,听到无数桌椅被掀飞的举动,这样强劲的风流让她身子的重心愈发飘忽,好似下一瞬就似风筝飘起来般。
艰难仓皇间,她只能躲到庭柱之后,抓紧机会道:“白掌柜,这两位良籍的户贴当真于我十分重要,可否允许我先赊账,等晚辈入京之后,定双倍奉上。或者,可否允许我在你手下寻份差事,以此抵消债务?”
白无常面色已经不大好看:“够了!老夫不缺伙计,只缺钱财。你若再在此妨碍我做生意,休怪我不客气。”
姜时愿愈发不能抵抗风力,即将被吹飞之际,一名靛青衣衫的小厮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神色慌乱:“白掌柜大事不好了,眼看快到亥正时分了,捡尸人这个点都还没有来,而且还联系不上了。现在该如何是好啊,要是误了贵人的正事,可就糟了....”
捡尸人?
姜时愿微微蹙眉,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营生....
风声一点点小了下来,白无常罕见地犯了难,阎罗殿除了出售各种市面上罕见的逝者或违禁之物,账面上主要的收入来源于替人收尸。
所谓捡尸人,又名收尸。主要是听雇主的命令,去往指定的地点,帮雇主掩埋尸体罪证,毁灭证据,亦或者是毁坏尸体,伪造致命伤痕,帮助雇主洗脱嫌疑,逃脱官府追查等。
小厮急忙追问:“掌柜,这个任务还是金子号的任务,这背后的雇主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我们不好得罪啊。为今之计,是得赶紧再找一名捡尸人,前往北邙山破庙。”
“你这话说得轻巧,我现在去哪找人,难不成街上随便抓一个?”白无常唉声叹之余,殊不知姜时愿已然站在他的面前,腰背挺得笔直,言辞铿锵:“我去。作为交换,事成之后,你要将我和三七二人编入正户,脱离贱籍。”
白无常诡异地笑着,松散的皮褶霎显沟壑,苍老的指尖,翻过金简:“小姑娘胆子可真大,你知道今夜是要去收谁的尸吗?””
伶仃一声,清脆悦耳。
金简上赫然纂刻四个字,沈氏余孤,沈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