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后,宋鸾从大魏带过来的侍从被杀了大半。
消息来源变得更少,她也是过了很久才听说,孙和表面上对圣上效忠,但其实大逆不道。
皇室历来规定,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是皇帝宿在皇后寝宫的日子,而孙和便也选在了这两天与人在冷宫相会,只不过父皇是在晚上,而孙和是在白天。
不过传言毕竟有许多以讹传讹的成分,且五花八门延伸出许多版本,宋鸾仔细分辨之后,选择相信了其中一种——
孙和相会的其实是他私底下结的对食。
基于此,宋鸾虽惊异于他的大胆,却在听说他被杖杀的时候,还真切地惋惜过。
当然,若她还是那个天真单纯的天家公主,自然也会觉得恶心晦气,但在北胡孤独无依,宋鸾对于这些奴才们的此类行为多了几分谅解。
毕竟纵使是她,只有每每和知秋或者其他大魏人交谈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冷宫在皇宫的最西面,宋鸾越走,景色就越荒芜凋败,这里就连春意都要比别处晚上一些,还有前一年未被铲除的枯草,宋鸾从未在大魏皇宫见过如此景象,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缓缓向前。
因着罕有人至,夜间的雨水无人清理,她的鞋面很快便沾了泥,宋鸾小心翼翼地把裙摆提的略高了一些,免得把自己搞的太过狼狈。
她边走边张望,心中默念,希望运气可以好一些,快点碰到孙和与他的那对食。
许是她的企盼起了作用——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右前方的枯草摇曳,其后掩着的假山石洞中传来细碎声响,宋鸾方才驻足,屏息凝神侧身细听。
宋鸾对孙和十分熟悉,加之他的声音并不小,许是他已经很有经验,觉得此处不会有人来,又或许是觉得即使有人来了他也能够摆平。
所以宋鸾十分清晰的听到了他的话,却与她预想中温情脉脉完全不同。
他的那些话粗俗扭曲,不堪入耳,和记忆中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喊她公主,说着“圣上总念着您哪”的仿佛是两个人。
宋鸾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手中提着的裙摆无意识松开,垂在脚踝处,被风一卷便被鞋面上的泥沾染。
纵她再小心,仍旧是污秽一片,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前世北胡王嘲讽她的时候,她还尚且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根本不知内情,胡编乱造,但如今她知了内情,反倒更加难堪。
……
“天真。”元嘉隔着树丛山石遥遥地望着宋鸾许久,轻嗤一声。
他对老太监的癖好并无太大兴趣,对宫女的可怜无助亦不会同情,若要说起来,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日后需要时让孙和消失的把柄罢了。
他本已打算提步离开,却扫到了宋鸾由远到近的身影,脚步便不由得一顿,眸中也渐渐生出了意趣来。
许是以为四周无人,她张望寻找的动作丝毫未做掩饰,元嘉看的分明——
原来那么轻易地舍了他,竟然是打算换个太监拉拢吗?
元嘉的视线在宋鸾泛白的脸上划过,见她一副被太监的污遭事恶心到的模样,心中突然对她的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作态感到不悦。
啧。
元嘉脚尖碾过虫蚁,略有几分不耐,进入昭阳宫与否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宋鸾的朝令夕改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若是宋鸾嫉恶如仇当面揭穿孙和,便会打乱他本来的计划,又或许,她会继续捏住这个把柄供日后所用?
毕竟人有贵贱高低,司礼监掌印与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之间选择,可太容易了。
元嘉的目光从虫蚁的尸体上离开,再度落在宋鸾身上。
他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期待看到宋鸾如宫中其他人一样虚伪恶毒的模样。
……
宋鸾莫名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但她朝着四周看过去,只有枯草簌簌,连一丝人影也没有。
水珠从外渗入小腿,凉意阵阵,仿佛被跗骨的蛇缠上一般,漫及全身,宋鸾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忽地,女子的挣扎啜泣声钻到她的耳中。
这样类似的哭声,从前世到现在,反复在宋鸾的噩梦中出现,辨不清来源出处,却足以让她难眠。
纵然浑身仍旧是仿佛被毛毛虫爬过一般,恶心地想吐,宋鸾还是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表情。
她只是短暂纠结片刻,便咬了咬牙,再次提裙一步一步向前,足尖踩过枯草的时候发出细碎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动静一瞬间消失。
宋鸾非但没停,而是更近一步,踢了一脚假山:“里面是哪个宫的侍女哭哭啼啼,给本公主滚出来,吵死了!”
若是手中再有一副马鞭可就威风多了。
她说完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假山口,片刻后一个身着鹅黄宫女服的女子掩面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鸾挺了挺胸膛:“你为何不出来给本公主请安?”
那宫女犹疑片刻,才颤抖着说:“奴婢不甚崴了脚,在里面歇息,没听到公主的动静,这才晚了,哭……哭是因为脚疼的实在厉害……”
宋鸾嗯了一声:“本宫在寻一只黑色的野猫,你可有看到?”
宫女摇头:“未曾看到。”
宋鸾摆了摆手,刚想让她退下,视线下移的时候,又看到她从裙摆后面露出来一双赤足,也许是刚刚在假山洞中挣扎时被挣脱了,此时正沾满了泥。
宫女显然也很是觉得羞耻,脚尖往后缩了缩。
虽然看不清脸,但她体型轮廓格外瘦削,刚刚的声音也很小,应当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看着就没什么本事,若是被人问起来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欺负。
宋鸾为自己这种莫名奇妙的观察力恼怒,神情也略带了几分不耐烦,她脚尖往前一踢。
“本宫这双鞋沾了泥,晦气的很,赏你了。”
宫女似乎是有些诧异,想要抬头,却在一半的时候止住,宋鸾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听见她挤出一句:“奴婢谢谢公主。”
宋鸾把鞋踢到她脚边:“行了,退下吧。”
女子屈膝行礼后,朝着冷宫的方向匆匆离去。
宋鸾也转了身,背对假山洞口提步离开。
地上淌着泥,宋鸾尽量挑着平稳的地方走,罗袜还是很快被沾湿,宋鸾加快了脚步,一想到孙和想必正在石洞中暗中窥伺她是否离开,更觉晦气。
但越在狼狈的时候,她就更不愿示弱。
她平日里对仪态还算随意,但这个时候却把嬷嬷教过的行走仪态都端了出来,比以往参加宫宴的时候还要慎重。
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朝后扫了一眼。
若不是顾及那宫女的名声,她今日非得把那老东西抓起来送到父皇面前,再交给慎刑司,要了他的命!
因着想的太入神,加上路面本就湿滑,宋鸾一时不注意,便觉得重心一歪,钻心的痛意从脚踝处传来。
眼看着就要摔倒,她甚至已经破罐子破摔闭上了眼睛,腰间却突然被横过来的一只手托起,稳稳地捞住了她。
宋鸾心下一松,睁眼就看到上方那张元嘉熟悉的脸,他的鼻息近在眼前,竹叶香扑面而来,宋鸾睫毛不自觉一颤,脖子往后仰了些许。
“殿下?”元嘉眼仁漆黑,看着她一瞬不移。
宋鸾把腰从他的手中挣脱,勉强站稳,拧过头冷哼了一声。
元嘉实在应该感谢那个龌龊的孙和,有了他的对比,元嘉的冷情寡淡在她这里竟成了优点。
“你怎么在这里?”宋鸾狐疑。
元嘉的手臂收回垂在身侧:“奴才以前的主子在这冷宫运气不好被烧死了,得了空便来烧点纸钱。”
“以前的主子?”宋鸾倒是没听过这个。
前世元嘉得势之后,宫中的人对他以前的过往都是私底下谈,有许多根本没传到她这里。
宋鸾试图继续昂着头往前走,却在提脚的瞬间脚踝一软,她下意识拽住了身侧元嘉的袖子。
他看着清瘦,站的倒是稳,丝毫没有被她的力气撼动,只可惜不识一点眼色,在这个时候竟然不知道主动扶她,活像个木桩子。
他既然已经杀了长福,心底必然如前世一般看不惯她,宋鸾不愿意再顾忌他的想法:“你眼睛白长了吗,不知道扶着本公主?”
四周荒芜,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若不然,倒是可以让他去喊人。
元嘉闻言把手臂抬起来递给,同时为她解惑:“奴才本来的主子是丽贵人。”
宋鸾没听过这么个人,不过同样是被烧死这点让她有几分感同身受,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去御花园。”
元嘉朝着冷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回过头来:“是。”
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搭在他小臂的手指上,纤细洁白,许是怕在摔倒,所以攥的很紧,似乎把他当做全部的依靠一般。
她听到孙和的动静便已经被吓得捂住嘴巴半晌不能动弹,却抓住了恶劣不知多少倍的他……
察觉到元嘉没来由的愉悦,宋鸾忍不住便把视线飘了过去,又挪回。
许是顾忌着她的伤,元嘉的步子很缓,时不时还要将视线扫过来留意着她的情况,实在是个实打实的体贴奴才。
但宋鸾嘴角却越抿越直,只觉得每次扫过来都要把她浑身看个遍一般,可偏偏她现在衣衫简陋,袜子已完全成了个泥筒,脚腕没有什么大事,却还是使不上力气,以至于走起来一跛一跛,想也丑的很。
这表里不一的阉人不知在心底怎么嘲笑自己呢。
元嘉察觉到宋鸾停下了脚步,偏头看过来:“殿下怎么了?”
宋鸾松开他的手臂,下巴微扬,脖颈修长,足够骄傲的同时也把整张脸庞展现在了元嘉的眼底。
像世上最精美的瓷器,又像是无人能攀折的花,就连鬓角的汗也像极了花梢的露,闪着细细的光。
有些晃眼,元嘉本就漆黑的眼珠更沉了几分。
宋鸾命令他:“本公主走累了,你背我过去!”
他脑门儿后面没有眼睛,总该看不到了吧。
元嘉应下来,向前一步后膝盖微曲,脊背也跟着弯下来。
生的好看就是有这样的有本事,宋鸾生在宫中,自然见过别的太监做出这样的动作是什么模样,但元嘉此时却像是一把蓄满力的弓。
宋鸾定定地盯了片刻后才趴在这把弓上,元嘉双手往后一探托在她的大腿处,确定她没有把手臂环到前面的意思后,也没多说话,径直往前走。
宋鸾起初还自得于这个绝佳的好主意,她打小身体不好,又被人服侍惯了,侍女老嬷嬷都背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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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过她。
她虽不喜太监,但也见过他们服侍妃嫔,这在她看来是极普通的事,但随着周遭的景色由衰至繁,别扭感越来越强。
以往扶着她的侍女老嬷嬷力气虽大,体型也比较壮一些的,但终究和男人还是不一样,不对,半个男人。
宋鸾默默地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她自己气闷,也不能让元嘉过的舒服,于是她用手臂勒紧了元嘉的脖子,又另一只脚踢了下元嘉的大腿。
元嘉和北胡她接触过的那些男人也不一样,那些人长得五大三粗都是臭烘烘的,且还很自信,实在令人讨厌。
元嘉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竹叶的香味……
宋鸾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自我嫌弃地冷哼一声,瞪了一眼元嘉:“怎么还没到?你走这么慢是蜗牛吗?”
元嘉往后微微侧头:“此处离御花园有些距离。”
宋鸾脸色一僵,伸出手掌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后,才冲着他的后脑勺瞪了一眼:“你在反驳我的话?”
元嘉神色未变:“奴才不敢,只是前几日我刚被杖责过,身上有伤,走不快,这才耽误了公主的时间。”
宋鸾有一瞬心虚。
忽地想起来前两日元嘉确实是被抓到慎刑司挨了打,她还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那日元嘉看起来虽然无异,但后来经知秋提醒,她才知道他伤的极重,听命去昭阳宫也多是强撑。
她刚刚还踢了他的大腿一脚……
“本宫回头再赐你些药。”宋鸾说着看到不远处有一条长廊,未曾被雨水波及,还有一只长椅供人歇息,她眸色一亮:“背我到那儿去。”
到了长廊下,宋鸾便让元嘉放她下来,扶着他的手臂加快了一点速度。
竹叶的香味远了,宋鸾自在了许多,比之前在泥水上走的还要从容高贵:“不过你应当也知道了,本宫的狗儿死了,你若有别的去处,便去吧。”
元嘉没说话,而是转头看着宋鸾的侧脸。
她今日妆容浅淡,此时鬓发微湿,唇色稍白,显得有几分羸弱,到像是久病的模样了,但偏偏眉眼张扬,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像一只警惕却又故作镇定的猫。
一个眼看着短命,却偏偏很有几分“活气”的公主。
“殿下可有查到长福是怎么死的?”
宋鸾的那点心虚没了,他居然还有脸这般装模作样:“你说呢。”
“奴才……不知。”
宋鸾哦了一声,缓缓坐在长椅上,索性闭上眼不再看他,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圈淡淡的阴影,却并不安静,抖来抖去,时时彰显着她本人内心的波动。
她的演技实在算不得好,心里在想的什么,简直像是贴了个纸条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
就像先前,她频频往假山洞里面看,孙和但凡不是个傻子,便能察觉到宋鸾的异常。
此时她的表情也同样明显——
她觉得狗是他杀的。
元嘉实在好奇,得益于自己这张脸,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尝过被冤枉的滋味了,她却第一时间将罪名安在他的身上,并且因此厌弃了他。
这种滋味实在有点新奇又讨厌。
宋鸾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终于睁开眼:“你与本宫好歹有一番情面,你以后去了新的地方,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来找我。”
元嘉徐徐开口:“浣衣局不在皇城之内。”
宋鸾眼睛略略睁大,难以置信:“你被分了去洗衣服?”
元嘉为她这副表情感到新奇,她仿佛总觉得他应该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为公主……以及各位贵人们浣衣是奴才的福气。”
宋鸾嘴角抿直,满脸都是不信。
这人说话没几句真的,以后给他看不惯的人衣服里面藏针也不是没可能:“你不想去浣衣局,是想去旁的什么地方吗?”
难不成即使陆贵妃没救他,他仍旧肖想着那里?
元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那日从昭阳宫回来,奴才夜间发了高热险些死去,是殿下的药又救了奴才一命。”
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宋鸾却从中察觉到了什么,她问:“你那日果真病的很重?”
元嘉点头,似乎是纯然的感激:“确是如此。”
宋鸾心头念想纷乱,这么说来,长福不是他动的手,是她想多了,是真的意外?或许真的是她受前世的影响太多,才会第一时间把罪名安在他身上。
慎刑司的板子重的很,元嘉再厉害也只是胜在头脑手腕,归根结底还是个文弱的太监,想来确实没有能力去作恶。
他那表忠心的话用意也很明显,想进昭阳宫。
纵然如此,宋鸾心中仍是犹疑,只长福那么一件事便让她郁卒了好几日,何必再徒增麻烦:“本公主没有再养一只狗儿的打算。”
思索间元嘉已然冷不防跪在地上,微微仰头,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长风顺着游廊卷动花草树丛,横影斑驳,在他的脸上晃动,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赞叹一声白玉无瑕。
但他口中说的话,却与他这张脸的清正全然不一。
“殿下曾说过与奴才有缘,如今狗主子死了,奴才若是能进昭阳宫替它哄得殿下欢愉片刻,便是奴才和它共同的福气了。”
竟是十足的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