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那边催的急,一大早便让元嘉过去。
他出门时,恰值东方既明,朝云簇日,就连偏僻的太监直房这等地方也被映照得全然一新,元嘉不自觉眯了眯眼,日光被挡在眼帘之外。
远处一群小太监正拥着个红衣胖太监相向而来,路过元嘉身旁时,喧闹声一寂。
他们看似目不斜视,但分明又都在留意着他,元嘉隔着人群朝胖太监瞥了一眼——
那是张德安死后接任的人。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元嘉的目光,朝着这边看过来,二人视线相对,微微颔首示意之后便又各自交错朝前走。
待元嘉的身影消失之后,其中一个小太监才笑着道:“徐公公,您看他那嘚瑟的样子,只不过是凭着那张脸去了昭阳宫……竟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
徐满“哦?”了一声。
那小太监继续道:“您是不知道,那人晦气的很,先前冷宫伺候的主子死了,张公公管着他也死了,就连与他同寝的锦荣也被带进慎刑司再没回来……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又遭了公主的厌弃被赶回来。”
“……”
其他人没说话,但也都在观望着徐满的态度。
奴才们之间能够结成的最快且最稳定的小团体,便是选一个人孤立,有了共同看不顺眼的东西,大家便算是一伙儿的了。
徐满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听着他说完,才斜觑他一眼:“咱家头一天到这个位置上,要教你一个道理……”
那小太监欸了一声,附耳过来,却见徐满的脸色倏地冷下来:“日后再去伺候别人,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声嚷嚷,口无遮拦,毕竟呐……”徐满扫了四周一眼,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说:“宫墙虽厚,却架不住隔墙有耳!”
小太监闻言倏地僵住,再回神的时候,一群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远,独留他还在原地。
他远远说了一句:“谢公公指点!”而后朝自己的嘴重重地来了两巴掌,小跑向前想要再挤进去,却发现根本没有他能够立足的位置。
偶有人回头,神情也格外复杂。
他们可不是傻子。
徐满一来,便把先前张德安排好的人员分配全部打了个乱,重新分了一道,之前讨好过张德安的人自然也有异议,但都只能隐而不发。
无他,大家心照不宣,徐满是陆贵妃的人,而陆贵妃这两年风头正盛。
偏偏只有他先跳了出来,当了探路石。
小太监站在原地许久,才想起他们的眼神分明就是以前大家一起孤立元嘉的时候看他的眼神。
明明天清气朗,春日无寒,他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
知秋朝外瞥了一眼,朝着宋鸾附耳过来:“公主,元嘉过来了。”
宋鸾正在用早膳,闻言直接被一呛,咳嗽几声,侍女们着急的给她拍背递水,宋鸾顺过气来:“来便来了。”
知秋不知道她的意思,却也不好多说:“公主多吃些。”
宋鸾的食欲却因元嘉来了的消息减了大半,玉箸无意识地在碟中戳着,那日元嘉跪在她面前的模样,后来梦中荒诞的场景,再度出现在她的脑中。
长福,常福,阿犬?
莫非元嘉前世能够青云之上,靠的竟然是这副奴颜媚膝的作态?
奴颜媚膝倒也没什么不好,但说要像狗主子一样哄她开心,实在是有些失了分寸……
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乳糕被她戳的七零八落,宋鸾再度开了口:“我这几日忙的很,没空见他,你随便给他安排个不太忙的地方吧。”
“是。”知秋应,收回视线的时候正巧看到了经夏在对她挤眉弄眼,不由得无声一叹。
早些时候,她才批评过经夏,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知秋又朝外瞥了一眼,略带惋惜,元嘉刚来昭阳宫,竟然已经落得同她那些没了新鲜感的玩具一般的下场。
元嘉候在殿门之外,从卯时末等到辰时,膝盖微微发僵,昭阳宫的其余人纷纷对着他投来古怪的目光,他恍若未觉。
日头又移了些许,把檐角的阴影往内推了一寸,元嘉看着侍女们来来往往,御膳房的厨娘们心惊胆战进去,愁眉满目出来。
她们咬着耳朵小声交谈:
“公主以往不吃葱蒜也就罢了,今日还挑剔说我做的糕点太油腻……明明有好些贵人吃了都夸呢!”
“别提了,公主说我煮粥用的米不好,可那是上等的贡米啊!”
“……”
竟是把早膳中的所有东西都挑剔了一遍。
元嘉虽没看到宋鸾,却仍旧能从她们的言语中想象出来宋鸾娇贵又挑剔的模样。
那边厨娘们连连叹气:“小点声吧,谁叫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呢。”
还有些没被叫进去的也苦着脸。
杯碗茶碟被撤出,殿内又有几扇窗户被掀开,宋鸾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出来,多是些挑刺。
这些在外苦着脸抱怨的厨娘们再被带进去之后,却笑音谄媚高昂,连声说许多谢公主指点,醍醐灌顶之类的话,活脱脱把她捧成了点评大家。
而宋鸾对这样的夸赞明显也很受用:“赏!”
不久后,元嘉看到她们捧着奖赏笑嘻嘻从门口出来。
他终于懂了宋鸾为何总喜欢自作聪明,宫中的人都把她当傻子在哄,偏偏她还信了,正如他昨日自轻自贱的试探居然起了效果一般。
公主实在容易拿捏。
平心而论,元嘉并不乐意陪着愚笨天真的公主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但一想到稍用些手腕,便可以把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彻底掌控,心中便生出无限快意,甚至远远超过对她那些所谓秘密的探求。
那个叫知秋的侍女从殿内出来,走到元嘉身旁。
元嘉理了理衣袖:“知秋姑娘,不知殿下吩咐奴才日后做些什么活儿?”
知秋迟疑片刻:“公主近日实在忙碌……”
-
宫中除了栽培的绿植花卉之外,桃花杏蕊也渐次开放。宋鸾请安从来没成功过,却把御花园几乎逛了个遍。
她懒懒地坐在游廊中的长椅上,看着如画春光:“前两日你们说道花朝节,想必这段时间宫外赏花宴很多吧?”
知秋含笑点头:“应当是。”答完才又问:“公主怎地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御花园都看遍了,看来看去无甚意思。”宋鸾撇嘴:“难不成她们举办赏花宴竟然没有给我下帖子?”
她看向知秋的时候睁大的双眼,仿佛只要她否定一句,就要生气一般。
知秋无奈:“自然是有的,不过……”
宋鸾疑惑:“不过什么?”
“奴婢已经都回绝了。”知秋答。
宋鸾往年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知秋她们收到帖子后也就是随便应付两句,今年便也随意推了。
谁知她却突然来了兴致。
经夏在一旁插嘴:“外面的景致哪里能比得上宫中秀美精致,许多人想要进宫看看都没有机会呢,公主又何必舍近求远?”
宋鸾对这点倒是认同,她出宫的次数不多,偶尔几次出去都印象不太好,乌七八糟,混乱不堪,风景也就一般,所以后来便慢慢地没怎么去了。
但现在不一样。
她知道,赏花宴名为赏花,实则会有许多少男少女们吟诗作赋,借机相看,她在宫中见外男的机会太少,赏花宴是条不错的路子:“若再有帖子递进宫,先别拒了,让我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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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说完,游廊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朗笑:“前两日,朕还说御花园今年的花不错,不想永阳眼光比朕挑剔多了,居然觉得无趣了!”
“父皇!”宋鸾站起身来行礼。
怀安帝摆摆手,陆贵妃在他身侧随行,笑意盈盈,后面是孙和以及一众宫人们,本还算宽阔的游廊霎时变得有几分拥挤,人影幢幢。
宫人们垂手肃立,怀安帝携着陆贵妃坐在宋鸾对侧:“朕听闻你前几日被猫抓伤了,可好些了?”
宋鸾也不奇怪父皇知道这件事情,只不过眼神不自觉朝着孙和扫了一眼,却见他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反胃无比,却不好表现出来:“父皇若是关心的再慢些,儿臣都要彻底痊愈了。”
怀安帝听到宋鸾抱怨的话也不生气,反倒是揶揄道:“这倒是朕的不是了。”
旁边陆贵妃捂嘴笑:“这普天之下也就是公主敢抱怨皇上了,不过这回可真实错怪陛下了,近日朝中繁忙,陛下一闲下来就想起你,说是要同我转转,结果还带了太医和礼物过来呢,合着陪我是幌子,瞧公主才是真的。”
陆贵妃闺名陆无双,年龄只比宋鸾大四岁,乃朝中戍边武将陆成之女,一进宫就是妃位,加上生的美貌,短短三四年的功夫便成为贵妃,几乎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
在朝中,陆家和陈家一文一武,亦是争斗不休。
前世的元嘉就是去了她的宫中,后来才一步步去了御前。
宋鸾与皇后亲情确实淡薄,但也不喜欢陆贵妃,她敷衍道:“贵妃娘娘说笑了。”
怀安帝只当看不见:“也是多亏了陆将军传来捷报,朕今日才能得些空闲。”说着朝身后看了一眼:“孙和,把东西给公主。”
孙和诶了一声:“奴才领旨。”
宋鸾这才注意到孙和的手中似乎正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罢了,算不得贵重,朕想着你也许喜欢,便留着了。”
说话间,孙和已经捧着盒子过来,走到宋鸾的面前缓缓打开:“公主殿下。”
他嗓音尖细,臂上悬着一柄拂尘,拂尘摆动之间,宋鸾闻到他一个阉人的身上,竟然和年迈的北胡王身上有着同样的腥臭味儿,实在让人费解。
宋鸾脸色微白,却只能强自按下,垂眼伸手去接檀木盒,却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不由得脸色一变,手也跟着一松。
盒子“哐”地砸在了地上。
宋鸾被这一声震得回神,刚想说什么,却见孙和哎呦一声已然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奴才知罪!”
怀安帝刚刚坐的位置远,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真的是孙和的原因:“你这奴才老眼昏花,手也不稳了是吗?”
陆贵妃在一旁劝抚:“陛下息怒,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又不会摔坏……”
怀安帝扫了一眼孙和:“自己下去领罚。”
孙和跪地谢恩,退下去的时候又朝着宋鸾扫了一眼,眼神古怪。
宋鸾没太留意:“是儿臣接过的时候没有拿稳。”
“可是被野猫抓伤还没好?”怀安帝见宋鸾摇头,才继续道:“陆将军前几日打北胡大捷,这是那边上贡的东西,别的多是一些皮草毛料,朕觉得你不喜欢,便选了这个给你,说是狼王的利齿,有驱邪避凶的用途。”
狼牙。
盒子的绿色绸缎上放着一颗狼牙。
上面穿了红绳,顶端镶了一圈金玉做的装饰,宋鸾俯身将盒子上的狼牙拾起细细打量,阳光穿透树叶缝隙落在上面,光影流转间,显现出刻上去的梵文符号,确实也算精巧。
事实上,宋鸾对这个东西并不陌生,甚至于,她还曾亲手拔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