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千面客
    周青步履不停,身形如风。

    眼前景色飞速的倒退而去,而周青的目光紧盯着在眼前飘拂的那尾衣据——她绝对不会认错!

    喧闹的长街逐渐向狭窄的深巷折曲,周青穿梭其间,如鬼魅般浮掠而过。

    几个瞬息之间,她就快赶上那人,周青眉间一动、随即抬掌,五指并曲为鹰钳状,猛地扼向那段纤细脖颈。

    这是暗枭中人,通习的一派“阴手”。

    来人终于回头。

    若是旁人在此定要惊讶:无他,此人的这张脸,和李逢姬身旁那个小厮少年生的一模一样。

    此下“小厮”的表情却似笑非笑,她飞身向后,掌心张开,就如此轻飘飘的与周青相碰!

    一人强横霸道,一人化刚为柔。

    孰料在将要相碰的一瞬——

    周青拧身,语调平平:“真要和我打?”

    霎那之间,两股将要相撞的强大内力就此尽数化去,二人落地,目光相对之间,明明灭灭。

    周青淡然:面前的人是她少数能卸下伪装的人:倒不是因为她与他有多么亲密,而是她早已在他面前袒露了最“真实”的一面,他亦如是。

    无论对方再像一只温驯无害的羊,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张羊皮下所隐藏的獠牙,足以扎破世间任何自诩高强的防御。

    少年一笑。

    那张清秀的面皮居然在此刻诡异的蠕动起来,像是一张纸在水中泡皱发烂,最终“脱落”成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那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的面容恰与周青相反,是极具攻击的艳丽,从眉至眼,天然一段风流,此下微微勾唇时,更是说不出的明亮妩媚。

    千面客,江润之。

    江湖间对这位暗枭中亦是赫赫有名的杀手多有猜测,有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有道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妪;更有一等人在话本中编撰润色,说江润之其实是岁数千年的画皮老妖,每杀一个人后,便会将其皮剥下充为己用。

    只有包括周青在内的少数人知道,江润之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

    无他——因为江润之最擅长的,乃是易容之术。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润之每次的出手都神不知鬼不觉,因此江湖中人往往是只闻其名,不解其人。

    此下她明眸如水,声音轻快无比:“我是来谈正事。”

    她眸中一动:“今天早上送给你的那份礼,还满意么?”

    周青立刻明白,她说的是李逢姬。

    周青淡声:“人是你杀的?”

    江润之:“是。”

    “李逢姬是暗枭的人?”

    江润之:“不是。”

    周青略微惊讶,下一刻听她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找你?”

    周青抱臂:“那我昨日那人呢?”

    江润之若有所思:“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轻轻一笑:“也许也是单纯来杀谢临微的人呢?”

    这熟悉的三个字乍然从江润之的嘴中说出口,周青目光骤然一厉。

    江润之闲声道:“怎么,我说错了?青,你这次犹豫的有点久了。”

    周青紧盯着她:“那你来是做什么?”

    江润之“啊?”了一声。

    她戏谑道:

    “杀人,顺便给你添点堵。”

    这倒很符合江润之一贯的作风。

    与周青的利落不同,江润之一向将任务作游戏,在她的眼中,一条性命是真正的轻飘拂过,不值一提。

    江润之与周青并不算亲近——但也有周青与谁都不亲近的原因,周青行为散漫,肆意乖张,手段却又无比狠辣,是以最亲近的,往往是她下一个的任务目标。

    而江润之是很喜欢逗弄周青的。

    周青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陷入了沉思。

    她目前解决了一个谜题,却又涌现出了更多。

    江润之并不认识李逢姬,那李逢姬为什么要配合她引出谢临微?

    那个死去的少白公子,真的是李逢姬的儿子么?

    她本意是弄明白暗枭那道刀口究竟是什么,现在弄明白了,心头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沉默须臾,她忽然听到江润之的声音。

    她道:“——此次前来,确实有一件正事要告诉你。”

    “萧阁主亲令,一切从缓,你我共赴肃州,诛杀唤潮宫宫主,李逢年。”

    周青骤然抬眸:“那我要杀的人怎么办?”

    江润之轻笑:“不是说了么?”

    “一切从缓。”

    --

    谢临微面色苍白,久久不能回神。

    他行走在街上,独身一人,苍苍泠泠。

    他决心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他不知道再养几日伤,又会发生诸如这样怎样的变故。

    先前他略窥过世家阴私,官场晦暗,却从未真切的目视血肉、生杀,死亡。

    他先前以为周青无论如何也算他的救命恩人,但如今回望,她分明从一开始起便动机不纯。

    少年眉间微蹙,长睫轻动,清润眸中忡忡;少女的话仍旧回响在他耳畔,令他心神恍惚。

    “谢公子知道,你很漂亮么?”

    ……

    “今夜子时,房中等我。”

    ……

    他的耳尖仿佛被烧灼一般,泛起些许热意。

    他明知道她来路不明。

    他明知道她不安好心。

    然他心头又泛起些许冷来,她说的话并没有错,他想逃的话,是逃不掉的。

    谢临微的思绪一点点沉了下来,他在思考着应对之法。

    她在意他,是因为阿青么?

    可她的态度却明显并不把他放在眼中,她和阿青的关系,恐怕连朋友都不算。

    --

    余光年踏入客栈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谢三郎一身玉色长袍,眉宇清隽,微笑的向他颔首。

    余光年心中浮现出愧疚:他深陷囹圄,却还要身已负伤的谢三郎来救,实在罪过。

    他正当说些什么,谢临微却忽然开口,仍旧是温和的语气:“能否请余公子帮我一个忙?”

    余光年正色:“三郎请言。”

    ……

    半晌,余光年犹豫的抬眸:“这……”

    他见谢临微面色无波,回想起过去种种诡异,咬牙应道:“好。”

    --

    出乎江润之的意料,周青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与江润之随意的又说了些别的,便找借口要回去。

    江润之没有拦她,只让她明日辰时城外相见。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周青现在去往的方向是县衙。

    --

    李长老历经丧子之痛,此下便安置在县衙旁的客栈之中。

    周青轻车熟路的摸到房门,耳朵一动,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李逢姬在里面。

    她反手将匕藏在袖中,推门而入。

    李逢姬见到她,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美妇长眉微挑,语气温和:“姑娘,先前堂中多有误会,请坐吧。”

    --

    一张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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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两盏清茶。

    清窗徐开,携来半点风色明,盏中升腾起缭缭水雾,逐渐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周青两指虚虚捏着瓷盏,并没有率先动作。

    这是算她第三次见李逢姬:女人除去泪水的伪装,不怒自威,颇有一番无声的凌然。

    最终还是李逢姬率先开口:“姑娘是怀疑,我会拿我儿子的命来设计余公子?”

    周青原本垂眸,此际却忽然抬眼:“这话应该是我来问长老,为何要拿一条命——只为引出谢三郎?”

    她目光懒散,其中蕴含的锋芒却丝毫不掩。

    两人的情形很诡异;先前在县衙时,是李逢姬咄咄逼人,而周青态度柔和,多有退避,眼下却颠倒了过来。

    李逢姬问:“你在意这个?”

    周青一愣,随后目光一冷。

    李逢姬在明晃晃的问她,你是在意谢临微?

    于情于理,从任何角度来说,她都没有身卷其中的理由。

    但谢临微一句话没有说错,她确实很在乎他的性命。

    他的生和死,都应该在周青手里。

    女人自顾自的理了理微褶的袖角,声音柔和:“你放心吧,我不会杀他。”

    零星的烛火打在她的眉眼上,虚虚实实,就在李逢姬以为她们二人的对峙还要持续很久之时——她眼前一花,脖颈贴上的是一柄冰凉的薄刃。

    李逢姬浑身一凉,而周青的声音近在咫尺。

    周青:“好了,现在该我问了。

    周青一字一句:“你要和他谈什么?”

    再进一寸,便是血色。

    周青的动作显然太熟练,李逢姬双目微滞,终于露出了一点惊慌之色。

    她的喉间“咯咯”,挤出几字:“你是…暗枭的人。”

    周青慢声:“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敢与我周旋?”

    她将话说的半分真半分假:“都敢利用我杀的人了,不敢告诉我原因么?”

    李逢姬倏忽瞪大双眼,猛的向后倒去,双掌回身一推,试图与周青拉开距离。

    没有人能在性命面前动摇。

    就在李逢姬快要奔至窗旁一跃而下时,周青的掌风早至,少女力度大的惊人,钳握之后反身骤拧,将人手臂狠狠向上一折,发出清脆一声闷响。

    周青轻声:“说不说?”

    面前的女人痛到至极,苍白的额头上滚下大片汗珠,她虚虚道:“我说,我说,是和北疆张家……”

    什么张家?

    周青明白,这恐怕就是谢临微瞒着自己的事。

    她再度逼近一寸:“既然如此,为什么弄这么麻烦?”

    李逢姬咽下喉咙中的口水,艰难道:“因为,因为要让天下……知道谢三郎在这里。”

    今日之后,谢临微出京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朝堂之上,江湖之间,无数双眼睛都会汇集于此,周青知道,她却始终不明白:寻找一个人,查一个张什么的家族,这是一件必须隐秘的事么?非要跟做贼一样遮遮掩掩?

    李逢姬读懂了她的不解,哼笑道:“你不懂。”

    周青动作一顿,就在这时,她余光瞥见一缕黯淡的橘红从长街尽头而奔腾而来,蔓延至天色之中,最终烧成一片火色。

    紧接而上的灰色浓烟滚滚,周青眉心一跳,心中生出一缕不祥的预感。

    她骤然回头,向李逢姬的嘴中扔落一粒丹丸,飞身向外纵掠。

    风中,人声中,无数声音灌入她的耳中,而有一道最为急迫,也最为分明。

    ………

    “不好了!城郊那处客栈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