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杀鱼的第二天
    那人抬头,见是老熟人,便跺了跺脚,甩干脚上的水渍,这才放下裤脚叹道:“哎,听闻云梦湖那边出了水匪,好多商船都不敢出来,咱们也就没了活干咯!”

    “那是,这倒是烦心。”平安点头附和。

    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如何比得过那些凶神恶煞,视财如命的水匪。

    一旦遇上,运气好丢了财,运气不好,怕是小命都没了。

    这一片水匪猖獗之名历来盛传,为此,平安心中也曾怀疑,她那个爹,那时怕不是也遇上水匪了?

    但终究只是想想,他早已逝世多年,她再也得不到答案。她现在能做的的,就是代替他好好照顾爷爷。

    “就回去?”李庆不自在地瞟了眼平安的脸,粗声问道。

    “是。”平安目不斜视跳上船,将那些桶绑好,又摸了摸刚刚买的几个果腹的包子。

    她该出发了。

    收了船锚,竹竿撑岸,小船迅速飘向河中,平安划桨顺风而下。

    一路上,她倒是遇见几个打渔返程的熟人,打过招呼后,几艘船各自散开。

    不过一盏茶,她便已汇入玉溪河的主干河流洛江。

    今日正是个无晴无雨的好天气,鱼儿不会因闷热躲在洞中不出,迎着凉爽的春风,站在船头的平安放目远眺。

    眼前这条宽阔长河水波荡漾,波光粼粼,天上灰蒙蒙的卷云倒映在水面,衬得这条江似银河般耀眼。

    洒下一把饵料,她甩出手中的网。

    今日她打算捞上几把就赶紧回家。万一变天,回去得晚了,可就危险。

    钱重要,她小命也重要。

    如是想来,她等了片刻方提网。

    嘿,里面竟是几只螃蟹,不过春日里螃蟹正从冬眠中清醒过来,这会瘦得可怜,到嘴也没几口肉。

    平安笑着将它们捡出丢回河中。

    至于这鱼,除了一条鲫鱼外,竟还有满满一兜云梦湖中常见的小银鱼。

    这鱼不过食指长短,形似玉簪,色如脂玉,通体软骨无鳞,肉质细嫩非常。又因活鱼在阳光照射下鱼身均覆有一层粼粼银光,故得名银鱼。

    或是小火煎焙,或是炖汤、炸酥,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在市集里可卖得上大价钱。

    平安高兴地将这些小鱼与翘嘴分开放进船舱的桶中。

    这可都是她赚钱的宝贝。

    又行船十余米,平安寻了个河湾继续撒网。

    这次,上来了几条草鱼。

    看了眼它们的鱼腹,平安将有籽的母鱼放回河中。

    再过几日,便是长达一个半月的禁渔期,她又得去码头批发那些养殖的鱼儿了。

    连着撒下三四网,平安陆续捞起几条鲤鱼与青鱼。

    够了够了,眼见着天上乌云卷起,河面开始狂风大作,她的小船也在风中摇摆不定,平安赶忙戴上斗笠调转船身回家。

    她的家没在镇上,而是在玉溪河的支流可到的月河村。

    他们村里湖网密布,许多人家门前都有池塘与沟渠,而玉溪河流经村中,恰好在决口处形成一处天然的河湾,因状如弯轭,形似弦月,故村落以此得名月河。

    因着位处丰饶的鱼米之乡,村中一向人多地少,除了员外老爷家中有大几十亩良田外,普通人家有那四五亩地便已算丰盈的大户人家。

    不少家中有多余劳力的村民便会佃上几个湖泊,或是养鱼,或是种莲,还有在河边水洼处四处种植苎麻的。

    也因此,只要人勤快,在无天灾的年岁,村里人也都可以填饱肚子甚至小有盈余。

    这会怕是已过午时,也不知她爷是否还在等着她用午膳。

    思及此,胡平安手中的桨吃水愈深,在风中左右飘摇的小木船竟也摇摇晃晃安稳飘行在水面。

    待她赶到玉溪河,酝酿多时的暴雨倾盆而下,船舱积水瞬间深达数寸,平安赶忙扯上蓑衣披上,要让她爷看见她淋雨受寒,又少不了一顿批。

    值得庆幸的是,玉溪河的风浪比洛江要小上不少。

    擦了擦额角的汗,平安长舒一口气,这才晃晃悠悠往她家后边那条小溪划去。

    行船半晌,终于靠岸,将船紧紧系在木桩上,又落上锁。

    平安方提着她这些叮叮咚咚的物什快步朝家门走去。

    刚刚下了场大雨,她爷给她拿石子垫好的上堤小路也被滑落的黄色泥水浸润。这会走上去滑不溜秋,满是泥泞。

    一路用力平稳身形,平安后背也不禁闷出身薄汗。

    刚跨上河堤,她寻了块石头刮掉鞋底湿润的泥土,侧耳便听得家中传来篾刀刮薄竹片的清脆声响。

    哎,她爷还在织斗笠。

    不对,其中还夹杂些许人声,她爷一向不爱说话,这是那些人又来找他了?

    “幺叔,你和我们才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你何苦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熟悉的男声穿破厚重的砖墙,直击平安心神,她脚步一顿,侧耳贴向墙壁,手上动作愈发小心。

    “再说,她年岁也大了,迟迟不嫁娶,这让后面的弟妹如何许亲,别人一提到咱家,就说咱们是那嫁不出去的母老虎家。”

    母老虎?平安觉得,她这个名声背得实在冤枉。她自认对于无甚干系的陌生人,一向是和颜悦色,要不然与她关系亲近的那些人,也不会觉得她人老实和善。

    至于那些招惹她的人,她难不成还腆着脸送上门给他们打,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当然,要是给钱,也不是不行,她对她的顾客就一向颇为忍耐,毕竟,这辈子,钱就是她的命根。

    “您再好好想想,我们就先走了。”

    人声愈近,想来是她堂伯已准备出门。平安心下一惊,忙快步退回后院。

    绕行一圈后,她蹑步靠近木门,就见那黄泥砖所砌的茅屋内,她爷果真正弯腰坐在门框边给剖好的竹片抽丝,这会,手上已挂满一圈柔韧的黄色竹丝。

    看着爷爷弓起的背与满手的粗茧,平安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个小老头,只知道埋头干活,也不怕累着自己。

    至于今日找他那几人说的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左不过要给她找个人家尽快嫁了去,然后让她爷收养一个旁系侄孙给他养老。等她爷过身,这家中田宅自是都归了他们后代所有。

    他们家前些年欠了几十贯外债,就近几年才将将还清大半。还余下七八贯是向家中亲人所借,当时爷爷要还,那几位亲戚却只道不急,只说平安大了需要备些嫁妆,让他身上留些钱备用。

    别人说是这样说,但他们也不能真不急,人还是要懂得知恩图报。

    这些人真真是打得好算盘,欠债时一个个充耳不闻,对她家话里话外皆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语气。眼看他们家日子过得好些了,一个个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蚂蟥般主动凑了上来。

    将桶中的鱼安置好,平安又去灶房看了眼,里面竟已煮好米饭,她爷还炒了把嫩生生的红苋菜放在锅中保温。

    这是想着她不回,他便吃一盆青菜就成。

    平安洗净手,戴上浪披。

    她拿笊篱捞了一把刚刚捕上来的小银鱼,挑选活的放回水缸,剩下那些没甚生气的,则用盆装好。

    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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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井水搓洗一遍,晾干放置备用。

    她又另敲了两个鸡蛋,撒上少量细盐调味,用筷子用力搅拌,蛋液搅得越匀,出来的蛋饼才越蓬松。

    往灶台添了两把细柴,平安吹开覆盖在炽红炭火上的草木灰,就着炉灶内的余温,很快将火引燃。

    她爷做事实在细致,做完饭,灶上与铁锅中干干净净,浑然不似那等马虎懒散之人。

    他若不心细踏实,如何又能忍得住这么多年枯寂,每日埋头编织竹器,照看鸡鸭,顺带打理池塘与田地。

    涮了遍锅与铲,将铁锅烧干。

    胡平安舀上一勺猪油入锅,待油热,将蛋液缓缓倒入。

    金黄的蛋液遇热很快凝固,平安提起锅柄,小心地转圈摇晃。

    不多时,蛋液两面鼓起,蛋皮微焦,鸡蛋特有的蛋焦香传来,一张圆润蓬松的蛋饼呈现眼前。

    待见得蛋饼四周鼓起热泡,平安再度翻面,等两面煎出虎皮状纹路,她用锅铲将蛋饼戳散,加入盐与热水下锅熬煮。

    这样煮出来的蛋汤,鸡蛋蓬松香软,汤汁雪白如脂,既美味又好嚼用。

    最后再撒上一把葱花,几颗枸杞调色。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蛋皮汤便新鲜出炉。

    她迅速将锅烧干,又低头看了眼灶中的柴火,见灶中柴火已燃尽,只余红彤彤的火炭,正是这样的低温才好。

    平安用薄薄一层猪油将锅润亮,将椒盐腌制的银鱼取出,放入锅中烘焙。

    银白的小鱼遇高温迅速炙烤变色,她轻轻一掂,所有小银鱼在空中翻面,随后稳稳落在锅中。

    银鱼又细又长,不需费太多时间便可煎得双面焦黄。

    她铲出一半备用,另一半撒上一勺野茴香粉与些许葱花翻拌均匀。

    外酥里嫩,肉质鲜甜的小银鱼就此出锅。

    端着两盆菜进堂屋,她爷已停下手中的活计。

    平安笑着唤他:“爷爷,吃饭了。”

    胡水生含笑点头:“早在你煎蛋时我便闻见香味咯。”

    “嘿嘿,爷爷鼻子依旧灵光,看来咱爷宝刀未老。”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连爷爷也调侃起来。”

    胡平安娇俏一笑,转身去灶房端来苋菜与米饭。

    “今儿怎么回来迟了?”望着桌上的银鱼,胡水生扶着桌边小心翼翼问平安。

    “我去捕了两网鱼,路上又突然下起风雨,只好靠在岸边暂时躲了会雨。”平安手上动作未停,答起话来神色如常。

    胡水生点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望着桌上丰盛的菜肴低声叹了句:“安安如今长大了,手艺越发好。”

    她舍得放油,手艺能不好吗?平安心中无奈叹息,她爷做的那盆苋菜,得使劲凑近瞧才看得到上面几颗零星的油珠,做一整天活,即使一人吃一大盆,用不着两个时辰,肚子便能饿得咕咕叫。

    平安扒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笑着安抚她爷:“爷爷,你莫担心。今儿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冰人,下午我去见见,咱们玉溪镇这么多人家,总能找到个愿意上门的郎君。”

    胡水生失神地点点头,安安还不知道她在那些冰人口中是何名声吗?就算找得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终究是咽下已到喉间的劝阻。

    早与她说过让她嫁人,但这孩子性格倔强地很,非说要守着他。

    他这把老骨头,哪里值得她牺牲这么多。

    爷孙俩相伴的这十几年,已是他人生中顶好的日子。

    哎,若不是命运弄人,她如何会陷入如今这左右为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