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君摇摇头,神色惘然。
平安早知是这样,心下也不失望,只是笑着提议:“若不是捕鱼捞上那根船舵,我也不会发现你,不如以后先叫你木头可好?”
说起来,若不是那根榆木船舵,他这会怕是已经成了洛江上的一具浮尸。
“名字只是个称呼,随胡娘子的便。”他怔怔望着平安,喃喃出声。
细柴燃起,发出阵阵噼里声响。
昏暗的灶房中,呛鼻的青烟瞬间弥漫。
“咳咳。”木头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眼目不斜视添柴的平安,借着咳嗽的动作捂着心口慢慢收回视线。
想来是连日阴雨让柴火受了潮,这才生出这股刺鼻浓烟。
门外耀眼的光线透过门缝斜斜撒入,灶房内四散的青烟在这一刻仿佛也有了生命,随着光芒在空中四处悦动。
想起他肺中曾经呛水,平安忙起身将灶门推开通风,并未注意身边人眸中一闪而过的深色。
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他的名字敲定,平安觉得,这人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好似还挺好说话。
平安给了他几根干草垫着手,叫他把火盆端到墙角,把狗儿抱进来暖暖,他也只是埋头照做。
她爷爷早已将米饭蒸好,一灶台上旁还放了一大盆她爱喝的米汤。
米汤晶莹剔透,如玉脂雪霜,入口更是细腻浓滑,清甜甘香。
这熟悉的米香与回甘,是她幼时记忆中难得的甘甜滋味。
将灶房紧闭的窗扉支开,屋外的光线瞬间投射至灶台。
灶房内视线霎时明朗,她取来碗,开心地舀了碗米汤,闭目细品。
嗯,还是熟悉的浓密细腻口感。
她将火升起,下骨头姜片焯水洗净,随后放入砂锅炖煮。
至于这肉,她切成薄片,取酱油,生粉腌制后,去后院菜园拔了几根香蒜苗。
等平安端着一盆香蒜肉片与龙骨莲藕汤上桌时,就见她爷正提着早上放好的笼子回来,笑得眉眼弯弯。
“今儿运气不错,里面有几条黄骨鱼与刁子鱼。”
“那敢情好,明儿又可多卖几十文了。”平安殷勤地接过鱼笼,将里面的鱼虾分好类。
这会,木头已将那些小狗崽烤得差不多了。
看他呆呆拉着狗儿蹲在一旁,胡水生进门,捏开狗崽嘴巴,观察片刻后嘱咐孙女:“应当是刚断奶的奶狗,咱们先用米汤养着,等过几天再看看村里有没有人要养。”
见孙女不吱声,他笑问:“怎么了,安安?你若是喜欢,咱们养上两条也行。”
“真的?”平安眼前一亮。
“你这孩子,这个家现在都是你撑起来,只要你别舍不得花钱就成。”
“怎么会?”平安上前拉了拉爷爷的衣袖,“爷爷才是一家之主,是家中的顶梁柱,爷爷帮我选两条吧。”
“好!”
平安喜滋滋回灶上又炒了把嫩生生的白菜苔,这才喊上爷爷他们吃饭。
许是吸取之前的教训,木头这人,呆是呆傻了些,但在饭桌上却嘴甜得很。
除了闷声添饭之外,就是连连夸赞平安厨艺高超,夸爷爷的饭煮得香软可口。
平安只觉好笑,他第一日来对这些饭菜可是万般看不上,现如今,也为了一碗饭折了腰。
想着想着,平安便笑不出来了,这郎君若一直恢复不了记忆,找不到家人,那他可怎么办,一直住在她家?
她之前心里虽有些胆大包天的想法,可她也只敢想想,若真敢用了人就丢,她爷都不会轻饶了她。
面前平平淡淡的农家家常菜,若说与别家有什么区别,就是多了几十文的荤菜。
她不信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挑剔舌头,会觉得这粗茶淡饭味美。
这人估计只是怕她赶他走,她便也当做他说的真话。
只不过,平安腹诽不停,胡水生这回倒是挺赞同他的话。
“安安的菜做得越来越香,连我老头子也忍不住想多吃两口咯。”
如今在禁渔期,平安只隔几日进上一回货。
每日里除了卖鱼外,她在镇上也没别的事可做,倒是比之前要早回家。
一转眼,那木头已在她家养伤数日,除了前面两日在床上躺着,后边倒是很快恢复如初。
考虑到春日水寒,他在水中浸泡多时,头部与肺部均有所损伤,平安这几日便想着法替他熬些药粥滋补一二。
家中食材短缺,她只好挖出种了几年的天麻与肉沫炖煮凑合几日。后又翻箱倒柜,四处摸排,得来黄精与山药。
煮天麻粥的日子,她将山药削皮切片晾晒。
这山药胶质浓郁,营养丰富,最忌猛火炒用,需等待烈日慢慢晒干水分,方可保存营养。
待山药片晒至一掰就断,平安便提前浸泡糯米,给他煮起山药粥来。
每日晨起打糯米半斤,清水适量,与药食入砂锅炖煮。以文火炖煮数个时辰,直至粥开汤稠,表面便出现一层晶莹剔透的粥油,下入砂糖调味。
文火慢炖的山药粥,粥质浓稠白腻,入口即化,最上面那层粥油口感更是其中翘楚。饶是有些嘴挑的木头,在被平安按着头皮灌下一碗后,也被它乖乖俘获,每日定时朝她讨要粥来。
说来奇怪,她自有意识来,便只记得来月河村的事。
再往前,她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随着她年龄增长,她开始在庖厨一道上展露天赋,别人做过的菜,她粗粗看一遍,就能仿出个大差不差的味道。
许多食材,在看到的第一眼,她脑中便涌现许多种新奇做法。
随着她下厨时日变多,她对做菜火候的把控,食材与调料的搭配更是得心应手,就仿佛曾经做过千百遍。
最开始,她只觉得是兴趣使然。
可到后面,她发现脑中的记忆有些失控,这种玄之又玄的事让她心生恐惧,这些“天赋”与她那身难以解释的巨力一般,都是不可与他人言的怪事。
听她爷爷说,她小时候曾生了场重病,高烧几日,估计她脑袋就是那时候烧糊涂的。
平安不是没想过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模样,只是她在村里长大,对他们的期盼也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消减。
这个世道,许多人家生了女儿都是送人或是卖掉,她与家人走失,无非是那几种缘由。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心生庆幸,幸好是爷爷捡到了她。
长风镇汤家,见得平安迟迟没有动静,也终于忍不住派上中间人来打探一二她的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只看汤家大嫂的野心能不能少一些。
若是二三十贯,她还勉强凑一凑,若她坚持不变,那就让他们家二郎花上几十贯聘礼去娶个媳妇回家吧。
那几条狗儿,如今也都活蹦乱跳,两条被她爷送了村里还算富庶的人家看门,剩下一条灰的,一条白的则留给了平安。
狗子的名字也像他们这个家一样简朴,灰的叫灰灰,白的叫小白,是在村里喊一声,十条狗都会回头的名字。
这几日回家得早,她也有了更多时间帮家中干农活。
见平安锄完草便挥舞起锄头翻地,木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指着平安叫道:“这样的粗活怎么能让小娘子来,你放开,我来。”这小娘子怎看着不知疲倦,这样作践自己身体。
平安停下手中动作,双手搭在锄头把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一眼。
神情倒不似作伪,但她望着他那弱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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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身子板,心中实在生疑。
这样娇养长大的郎君,平日里怕是锄头都没提过,他能挖进几寸土?
更何况,他还大病初愈。
奈何他坚持,平安拍了拍手,将锄头递给他。
刚挖第一下,木头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看着胡娘子挖得轻松,没曾想自己这锄头刚进地,便被泥土深深陷进,半晌挣脱不得。
他用力将锄头往外拔,却始终不得法,那黑乎乎的泥土好似有巨大的吸力,直将他勾得往前一个趔趄。
木头慌忙稳住身形,这出糗的动作让他霎时面红耳赤,心脏咯噔直跳,焦急地几近喘不过气来。
他余光瞥了眼平安,心中又羞又恼,亦不想被她看轻,遂连忙憋出一股劲来集中心神,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半晌后他艰难抬手擦汗,朝平安尴尬一笑,继续挥舞旁边的夯土,平安看着他冷汗涔涔,脸色由赤红变得煞白。
怕他这条小命就此交代,最终还是好笑地抢过他手中的锄头。
这地挖得这样浅,她还得返工。
这人若是伤口撕裂,她还得出钱。
啧,真是不经用的男人。
看她面不改色地重挖菜土,木头脸色微僵,转身去爷爷那边寻活干去了。
将地锄好,平安好心情地拿了两条小鱼干逗了逗狗儿。
两个小家伙也很讲义气,即使平安在家中的时间不多,它们最亲近的也还是她,吃了她的小鱼干,两只狗崽化身跟屁虫,疯狂朝她摇尾,对着平安又是舔又是扑。
享受完狗子的热情,平安起身往灶台看去,她出门前炖煮的糯米藕,这会已经勾芡上色。
锅盖一掀开,一股清凌凌的藕香扑面而来。
两节胖乎乎的藕节挂满赤红芡汁,这会正咕噜咕噜地在锅中沸腾。
平安净手将砧板洗净,随后夹出糯米藕,切片放盘。这藕,她已在芡汁中加上熬煮的糖水炖煮多时,早被炖煮软绵,甜味浸透至藕心。
吃在口中甜滋滋,粉糯糯,便是牙口不好的人也可囫囵抿上几口尝尝鲜。
荷色的莲藕中间均匀填满软糯晶莹的糯米,一口下去,莲藕的粉糯与糯米的柔韧在舌尖交织,伴随着沁甜的糖水,让人来不及反应便已吞咽下肚,只留下满口清香。
见孙女又捣鼓吃食,胡水生只是笑意盈盈劝上一句莫要累着自己,随后叫她送上一些给两个哥哥。
他们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这个东西软糯却不粘牙,想来容易嚼用。
平安将藕片拿出一半,用荷叶包好,草绳一系,提溜在手中轻便又干净。
在送东西给伯爷他们的路上,就遇见许多妇人正在她伯爷家对面的槐树下闲聊。
平安以前最不喜的就是这种妇人齐聚的地,以往她相看失败,每每来这都得僵直着背走。若是不出意外,在这里经过,狗都得被说上三句。
她,当然也不例外。
不待她走远,她们就已噼里啪啦说起胡水生家的这个孙女,怕是难嫁出去之类的话。
听得多了,平安耳朵也就起了茧。
她在村里可以不在意别人看法,可她爷要强了一辈子,她不想因着她,连累他老了还被人在背后道闲话。
秉承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后来,平安每次都笑意盈盈地与众人招呼,见着年纪大的就喊婶婶,见着年轻的就是姐姐,嫂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间久了,她也能与她们聊上几句。
这会见她们仍在这边叽叽喳喳,平安好奇凑近,什么事能让她们聊这样久,也随她们聊上几句自己在镇上听到的小道消息。
话题一转,有人突然哀叹:“哎呦,长明家的老二怕是不好咯,已经好几日没归家了,船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