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风云乱
    小猫儿懒懒眯着,呼吸浅浅,努力抬起眼皮儿,房间里已然是亮堂堂的了。

    半梦半醒时,裴衢州突然感觉身形晃动了一下,猛的清醒了一瞬间,发觉自己窝在被窝里。

    他感觉自己自从醒过来后,精神总是萎靡不振的,严重些时,甚至一天睡过去了十个时辰。

    昨个夜里,裴寂沉默的抱着他回了府,他看着他,眼里是少见的迷茫,眉头也皱着,不过小猫不懂这些……夜半时分,府里来了人,裴衢州也不过是感觉身边少了个人,后来也没有回来。

    夜半枝条萧瑟,有冷风,御书房里地龙燃着上好的红萝碳,香炉里点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香,裴寂听说一两黄金换不来一铜钱那么大的一块儿。

    桌案上放着一份信,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纸薄而发黄,少有虫蛀痕迹,这便是尉迟桓声称的那份,裴寂母亲德庄公主的托孤遗书。

    两人都没有说话,裴寂注意到御书房左侧书桌处的空白墙上,一根木钉突兀的钉在哪里,似乎那处应该有一幅挂画,但不知为何被尉迟桓取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迅速收回眼神,满室只有启封信件的声音。

    “吾夫族兄叔齐敬启。”

    能看得出来,撰信之人有一定的书法功底,字迹秀美,笔锋藏而不露,字里行间,哀鸣悲戚。

    越往后面,字迹愈发轻率,愈发凌乱。

    “吾夫裴将,心有不归途,已行不归事,吾甚悲极噫。”

    “吾及吾夫之罪,后自有天子将罚,令吾腹中之子,心不得有异,言不可悲父母,行不能危社稷。”

    “以此,求令其终不得入京。”

    不知道此时的时辰,也看不见窗外的天空,屋子里是红萝碳燃烧时的破裂声音。

    裴寂冷着脸,不作颜色,手中捏着的信纸被他一点一点的撕碎,这碎片最后散入炉子,瞬间被火星子侵蚀着化为尘埃。

    他在尉迟桓的注视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对方没有阻止他的行为,倒是显得有些饶有趣味。

    “陛下这是已经过目了?”

    尉迟桓嘴角拉起一个显得有些怪异的笑容,平白的让人觉得有些疯癫。

    “朕也很意外。”

    他挑了挑眉,眯着眼,嘴角依旧略微有些僵硬的勾着,以一种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裴将军又想以为是哪种结果呢?”

    “比如,先帝畏惧了,害怕你父亲功高盖主?”

    “还是畏惧冠有裴家字的一支强大军队?”

    裴寂打断他。

    “陛下言过了,裴家军虽以裴冠名,但也只是祖帝对裴家功绩的肯定,保留了番号罢了。”

    “而兵权,更是早就制虎符归兵权而上交帝王。”

    裴寂看着尉迟桓,他正思考着什么,眼神不知道看着哪里,裴寂隐秘的跟着看过去。

    是那面空白但钉着木钉的墙。

    片刻,尉迟桓淡淡开口,像是在回复裴寂之前的话,语气竟带了些嘶哑。

    “所以我敢用你。”

    “所以我怀疑,你,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最后一句说的极其小声,像是从干瘪的骨子里吐出来的一样。

    裴寂沉默着听着他说话,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右相,后是陈大学士夜访将军府,来的不巧,扰着了霸占了他床铺的那小猫儿熟睡,好哄巧哄才哄的对方再次乖乖入眠。

    想着他,居然发了神。

    尉迟桓刚也也从思考中脱身了,见他如此,只想是这封信带来的影响,不再多言,令他出宫去了。

    至府中,裴寂怕吵醒好不容易哄好的小猫儿,也看着是时辰不早了,裴寂便没有再回内居室,而是在偏房之中,未点一烛,沉默着,一夜未寝。

    案桌上放着一封信,但是不打开,裴寂就已经猜想到了内容,近年来南疆边境暧昧不清的行为和尉迟桓异常的表现,都可以带出这个结论。

    尉迟桓为了逼宫所拉拢的人物,可不止在北国境内。

    凌晨,最勤劳的鸟儿还没有清醒乱叫,裴寂推开房门,迎接他的只有更黑的黑夜和暗沉浓厚的大雾。

    雾被天染成黑色,天边还未见到曙光。

    朝堂之上,右相与裴寂各位于文臣武将队列之首,太师今日不知为何告了假,他的位置上站着那位帝王亲信—温孤。

    对于温孤,相对于右相等人,裴寂算是略有接触。

    他自称乡野孤儿,被岁月蹉跎着及冠,自小爱捡点破书烂经偷点学问,偶得康王施舍,遂为对方谋士,说的好听是谋士,其实因为才识浅薄,只在康王府中做个打杂的。

    信这个还不如信小猫在家里给他做了九菜一汤。

    温孤此人,城府极深。

    右相启奏,是关于灾后重建的折子,刚一开口,户部尚书捏着眉心喘着大气叫嚷着,应声倒地。

    裴衢州敏锐的听到温孤借着咳嗽的幌子,捂着袖子短短笑了一声。

    尉迟桓面无表情的挥挥手,指使着侍卫扶着户部尚书出了奉天殿,他清了清嗓子,宣布此事先搁置,容后再议。

    裴寂垂下眼眸,他其实并不在意龙椅上那位性子如何,功绩如何,甚至不太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祸国之事。

    他在战场上呆久了,说的好听是无畏,但其实只是麻木了,麻木于时间无尽的更迭,麻木于人物的死亡,反正会有新生的降临,死亡了然后新生,新生了然后死亡。

    有什么意义呢?

    ……但现在不同了,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吧,他想。

    美丽又脆弱的生灵,就是那只小猫儿一般的,他还小,离不得人,做饲主的,总得多多照顾。

    他想,弱一点的人物,甚至不配碰到他的一根小猫毛儿。

    猫味儿都不能让他闻到。

    只要能保得他周围猫和人的安危……

    右相此时急得火急火燎,先是被户部尚书演了一把,虽然背后肯定有尉迟桓的暗许,但总感觉被演到了。

    气得他差点没跟着撂过去。

    他使劲给裴寂递过去求助暗示的眼神,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偶尔不小心瞟到了,也是非常自然的移开眼神。

    右相倒吸一口气,又差点没喘过来。

    下朝后,裴寂想着要带些小鱼干什么的回去,就被一气质端庄的仕女拦住了。

    “裴将军,太后有请。”

    这是裴寂第一次不在珠帘的遮挡下得见当朝太后沈知方的容颜,她眉目清秀,端庄温和,身上带着一股子书生气息。

    裴寂进来时,一位年长的嬷嬷正给她念着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也许她眼睛不大好,眼神显得比较黯淡无光,看见裴寂进来,稍微眯了眯眼睛才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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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赐座。”

    她的声音显得清清淡淡的,让人联想到山泉。

    “右相已经找过你了吧?”

    裴寂看向仍旧在内室侍奉的两位宫人,沈知方瞧见了,示意他安心。

    “右相,是我一位故人的好友。”

    裴寂注意到,她说出“故人”二字时,语气柔柔的,清了些。

    “我今日召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沈知方抿了抿唇,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用茶盖刮着浮起的茶沫,最后没有喝茶。

    “尉迟桓,不能当皇帝。”

    裴寂看着她,然后低头。

    “臣不知所言,也并无此心。”

    “听着,哀家说话。”

    裴寂只得住嘴。

    沈知方深深的撇了他一眼,继续开口。

    “南疆的事情,你应该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他简直是个疯子。”

    “为了皇位……为了那个人,他变成一个疯子!”

    沈知方提到了一个词后,明显情绪变得气愤激动了,但此时裴寂并不好插嘴,只好暗暗记下。

    她看着他。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尉迟桓的的确确是本宫的亲子,独子。”

    “但并不是先帝的孩子。”

    她身边的嬷嬷似乎没有因为听到此足以令天下颠覆的宫廷秘闻而惊讶,就连裴寂也没有过多惊讶,更多的是一切问题得到解释的恍然。

    要不然怎么解释先帝废嫡长而立幼呢?

    沈知方显得极为痛苦,嘴唇嗫嚅着,嬷嬷跪下来安抚她。

    她好像想起什么以前的事,眼眶发红,但还是马上镇定了下来。

    倒吸一口气,缓慢吐出。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疯了。”

    “跟先帝和尉迟昭一样,为了一个,一个。”

    裴寂在等她说出那个名字,不过她并没有。

    “裴大将军,你大概只觉得他勾结南疆是为了篡位逼宫吧?”

    “他是想让整个北国……陷入死亡之境。”

    裴寂听她说,她说到了位于观天塔后面的皇宫禁区,那是尉迟桓以地为牢,囚禁贵妃的宫苑。

    对于这位前朝贵妃,裴寂了解甚少。

    她说那位贵妃其实是个男人,还是个佛堂清净子。

    尉迟家的皇帝似乎没出几个仁君,大多偏执果断,尉迟昭母妃身份低微,更是生下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如此,也许是童年不好的环境影响,尉迟昭显得愈发偏执阴暗,就这样这般的人物,爱上了那清静子。

    他的爱是囚禁,是牢笼,是如山洪般窒息的笼罩,结局也如世人所看见的那般。

    沈知方慢慢讲述着,有时会牵扯到更远时间的事情。

    比如先帝,在晚年时分,不知为何,是想遣散后宫的,而那时她不过双十又六年纪。

    她停住,强行把故事线拉回来。

    “我记得不得具体时间了,好像是前几年的宫廷年宴。”

    当时尉迟桓身为康王,受邀入京。

    “他看见了他。”

    “然后……从那时起,他开始拉拢臣子,往外递的信件也变多了。”

    她沉默了一瞬,斟酌着言辞。

    “尉迟桓现在,可能是想。”

    “让世界为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