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载有兰香的黄包车车棚渐行渐远,属于俞平的一天方才开始。
兰香上学太早,俞平从镇口回来的功夫,鹭镇才陆陆续续正复苏。出发时候鲜少有人的小吃摊前也挤满了人。
十八九岁的男孩还在长身体,兰香还有个哥哥,何氏清楚他们的胃口如何,往往会多塞给俞平一些零钱,意在让他填饱肚子回家。
然而俞平但凡有零钱,都用来给兰香买零食了;最近好不容易攒下一点,依然不如何氏所愿,他避开一切美食,转而进了邮局。
邮局倒是十分冷清,柜台前排队的不超过三人。里边的老先生难得没有打瞌睡,镜片之下的锐利目光上下扫过俞平——谁看俞平邋遢打扮,都猜他大字不识。
“代写信,一角一封。”
俞平自然被他吸引过去。苍老的声音持续招揽着他:“我祖上中过秀才,我前年还在学堂授课。品质有保障,童叟无欺。”
俞平故意道:“祖上中秀才?”
他说得净像是来找茬的。老先生顿了一拍:“唐朝的祖先。”
“我是谈四爷。”
“不信拉倒!”
“我信。”俞平把他攒下的烧饼油条推至老先生面前,笑道,“您帮我写信。”
老先生的态度才缓和不少,铺平信纸,小楷笔蘸着砚台里的墨水:“写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我帮你措辞。你要寄给谁?”
俞平又道:“不知道。”
气得老先生一推纸笔:“哪里来的野孩子!我本来就没几年好活,还要来浪费我的时间!”
俞平被赶出邮局不久,零钱也被丢了出来,铜板阳光下在耀眼异常。他不费心思追寻它究竟落在哪,慢悠悠地晃了过去。不料腰没弯下,见了一只尖嘴,尽数把零钱拱走了。
打狗究竟是看主人——俞平看向抢钱的狗,黑兔衔着铜钱,眼巴巴地向他献起殷勤。
顺着绳子再往上,俞平多打量这人几眼,算打过招呼,勉强笑一笑,道:“我还在想是谁家的狗这么聪明,原来是五爷家的。黑兔当真随了五爷。”
麻霆君道:“你才是狗爹。”
俞平笑道:“我怎么敢骂五爷。”
麻霆君见他双手空空如也地从邮局出来,便道:“你给谁寄信?”
“寄信太贵了,我剩下一点钱不够吃饭的,只是来凑热闹。”
俞平笑得真是谦卑,周身却萦绕一种非凡气质,长期熏在大户人家里才会有的,要说是情人——情人待遇有这么好?比这里一个做五爷的还矜贵。
麻霆君不由得皱了眉:“不说就不说,少骗人。”
俞平道:“我哪有本事骗你?我真的从来没进过邮局。”
俞平着实要回布店,麻霆君不知道去哪里,这两人不说目的地各在何处,心照不宣地一起走了。没多时一个往左边晃悠,一个就往右边走几步,只是没出一段路,又会奇迹般地靠拢在一起。
忽然麻霆君顿住脚步,问道:“你年纪多大了?”
俞平道:“十八。”
麻霆君数落道:“十八岁就这样坏心眼。亏你在鹭镇,大家心地善良,否则你早被教训一通了。”
“说不定我只能活二十年,十八岁是很高寿了,坏点也无妨。”
俞平毫不客气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五爷年纪多大?”
麻霆君必然知道接下来耍什么花招,冷哼了一声,倒也如实招来:“二十一。”
俞平即刻道:“二十一岁还没个人陪你。你要是在枢城,肯定都以为你中了什么邪。”
麻霆君痛点被人戳得不轻,又多少无言以对。咳了咳,转了话题,道:“你别太钻牛角尖——我说,颜青看着浪荡,心思没你复杂。你要是想使什么坏,骗多少钱,都冲我来。”
不料俞平扑哧一笑:“五爷连个暖床的都没有,怎么受的了我?”
谁知道俞平比他想得再不客气一些——这回麻霆君笑也笑不出来,恨不得从来没招惹过他。偏偏那时候黑兔赖在俞平脚边,仰头舔俞平的手,其乐融融,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麻霆君白准备了几年狗食,心里不悦,道:“既然你想自食其力,就不要再走捷径。”
俞平道:“我每天在布店很辛苦呢,五爷看不到?”
麻霆君道:“看到了。但是鹭镇上喜欢你的人多,我担心你重蹈覆辙。”
“你怎么知道喜欢我的人多?”
“旁观者清。”
“那么,是嫌我把你喜欢的人拐走了?”
“清者自清。”
俞平才笑道:“五爷放心,我不喜欢颜青。”
看不出麻霆君心里想什么。他不作为,俞平便猜他少见多怪,简单的答应或是拒绝,沾了感情便难以启齿;又道:“五爷一时鬼迷心窍,我拎得清孰是孰非。大家喜欢的是五爷,我碰巧沾了五爷的光,听几句好话。”
麻霆君便是更加说不出话,干脆蹲下身把狗哄回来。少顷黑兔供在俞平怀里蹭了蹭,算是依依不舍地告别,再度回到麻霆君的身旁。麻霆君好不容易起身,不想告别,扭头要走。
俞平忽然叫住他:“你爹我见过,你娘是哪里的电影明星吗?”
这话问得唐突,麻霆君不免再愣道:“什么?”
俞平笑道:“我看五爷真是英俊,我以前在枢城见过很多人,从来没见过五爷这么英俊的男人。”
看得出麻霆君是真不禁夸,即刻升入虚无的云端之间——先前想得什么三十六计,什么大义凛然,受俞平几句轻飘飘的夸奖,全然前功尽弃了。很是羞涩地挠着后脑勺,结巴道:“也……也还好吧!”
“不但脸很英俊,品行也很端正。”
“嗳,过奖了。”
俞平从容道:“就是没想到,五爷能有颜青这样一位朋友。”
他的尾音飘忽不定地落在麻霆君心上,麻霆君面上笑了笑,再得意忘形,也冷静下来:谁想到他有这么口蜜腹剑,忙活半天,原来是把自己往火坑上推!便道:“颜青和我一样,喜欢车,也喜欢狗。还有我二姐嫁去作他嫂子这层关系,我们两个交朋友有什么?”
俞平道:“车和狗拢共就几种,哥嫂更是没什么可说。五爷平时还和他说什么?”
俞平说话时候的笑意若有若无,勾得麻霆君汗流不止,每听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多折磨自己似的;偏偏他先前什么自食其力,什么满腹坏水,俞平那时听得多恼火,这时更是吃准了他,又道:“不要说我喜欢把人看低,倘使五爷有贼心没贼胆,我可以给五爷练手。”
麻霆君严峻道:“练什么手?”
他越是正经,俞平笑得越是开心:“不愧是颜少爷的朋友,我看五爷不是很懂?”
正是往布店的道路,边上有通向树林的羊肠小径;此时镇上居民大多劳作,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俞平再是不经意,也十分刻意地快步领在前面,手上冰凉温度在麻霆君衣袖上一闪而过。
俞平道:“我在请五爷,五爷还不进来?”
麻霆君道:“世上多得是纯真的情感,不要以己度人。”
俞平笑道:“是吗?”
背地正是成片矮灌木,密不透风。麻霆君不做表情,五官照样浓墨重彩地搭在一起。
麻霆君徒然开口道:“镇上其实很少有人愿意平等待我,更不用说交朋友。枢城大多少爷小姐都很傲气,我不是当地人,他们光是知道这一点就不肯和我讲话了,连佣人也不会高看我。只有颜青肯理我。”
俞平再打量着麻霆君——全靠一张面孔高攀进豪门的,他以往见过几位,加在一起甚至都不如麻霆君英俊;况且有颜青吹耳旁风,麻霆君还出淤泥而不染,倒是挺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闲来无事,逗一逗也可爱。
见俞平片刻失神,麻霆君当他一贯游刃有余的破碎了,朝他微笑,又道:“作为朋友,颜青无可挑剔,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讲。感情的事情我不做评价,平时他其实也不太和我讲。”
俞平道:“所以他们说你洁身自好,都是真的?”
麻霆君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过去身不由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得一样,总是好人更多。”
俞平心中暗笑,却装着忸怩,失落道:“我不是故意误会五爷的……果真是我把五爷和颜少爷都想得太坏了,我向你们道歉。”
麻霆君轻松道:“不用了,我知道你在说笑。”
他跟在麻霆君身后往外走,路长得一望无际,走一阵才有岔路。麻霆君有一搭没一搭地关心他在鹭镇的新生活,他闲闲地答着。其实很无聊,来搭讪的不少,然而除了詹兰香,他没和其他人多说几句话。
麻霆君忽然道:“总看你和詹兰香玩在一起,你交到了新朋友,我还挺为你高兴的。”
麻霆君试探得太没水平。他挑一挑眉毛,心中有定数:若是污蔑一番兰香的名誉,兴许能更加精彩。
但他真是把兰香当成亲妹妹看待的,一点阴暗心思,不想牵连到她身上,单是君子论迹不论心一番,道:“我在布店说是帮忙选品,实际杂活也干。老板很疼兰香,她娇生惯养的,平时也使唤我。”
瞄一眼麻霆君,又道:“新的生活充实是充实,可惜无趣了些……”
麻霆君打断道:“等一等,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是啊?”
“我们不是朋友吗?”
麻霆君很是期待的目光飞来——俞平情不自禁笑了下,飞快借赶蝴蝶的机会掩起口鼻,装着吃惊道:“我那天问过你,你还没答,怎么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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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白成朋友了。”
麻霆君便道:“我现在回答你,我们可以做朋友。”
“晚啦!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俞平故意道,“怎么做朋友?你是五爷,我是什么?”
麻霆君快活道:“别看嘴上一口一个五爷,心里一定是把我当成孙子的。”
“怎么会?无论怎么说,我和五爷,都是布店长工和少爷的关系。”
俞平逐渐如鱼得水起来,“是赔罪与被赔罪的关系,尊敬与被尊敬的关系。”
他一个人能把麻霆君组建的小团体都顶替了。麻霆君笑道:“别讲究这些。我们可以做朋友。”
俞平道:“我不敢,五爷另请高明去。”
麻霆君自找没趣,俞平再开了口: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五爷既然想和我做朋友,我有投名状送给五爷。”
他道,“下次去枢城,尽管报我以前主家的名字,看看谁怠慢你。”
盼来他封闭的过去微微开了丝缝——麻霆君立刻起了精神,装作随口问道:“谁?”
“文翡哥哥?”
这语调是照抄颜青的,俞平扎根枢城必然更加深刻,口音比颜青糯了不知道多少。见麻霆君石化在原地,俞平又调戏他道,“你说是不是,霆君哥哥?”
两声哥哥叫得麻霆君头昏脑胀,尤其是俞平的枢城方言口音,比他讲官话时更加磨人,碰巧五月气温蒸蒸日上,麻霆君不光是迈不动步子,骨头更是要原地融化了。强撑道:“我也就在鹭镇上摆阔,你犯不着用原先那套对付我。”
俞平笑道:“这是最纯正的江东口音了,多少人想学也学不像,你还不喜欢?”
麻霆君自暴自弃道:“我在枢城,每当有人不愿睬我,都开始讲方言,就是你现在这样。”
“五爷干脆在鹭镇纳几房姨太太,每天享乐,也不用出门找罪受了。”
“谁叫你来劝我的?”
“真心话。”
“我没这个本事,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俞平调笑道:“什么话,莫非你真喜欢男人不成?”
麻霆君勉强挤个笑出来,又迅速板下脸:“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不劳费你操心。”
俞平道:“唉呀,这么功利?”
麻霆君回避道:“说起来布店一家都是好人,你替他们省钱,不好意思吃他家饭,就来我家吃。”
俞平装作恍然大悟:“五爷弯弯绕绕说这么多,原来是要请我吃饭?”
“我是好心。我家不差你这一口。”
“我们连朋友都不是,我怎么好意思来吃饭?还是五爷家的饭。”俞平道,“五爷在鹭镇也是名门望族,别看做饭好吃,实际上有的吃苦头。”
这话听的熟悉,麻霆君想起是自己不久前刚说过,谁想俞平现在拎出来对付他。道:“我说的话记这么清楚?”
“五爷句句金玉良言,钻进我的耳朵,再也逃不出去了。”
俞平语气轻浮说完这种话,往反方向走,“告辞了,我还要回布店。”
麻霆君劝道:“我真心实意,劝你别回布店。”
俞平笑了笑:“不好。”
回到布店临近中午。俞平清楚中途同麻霆君纠缠太多时间,进门苦思冥想借口,以至忽视了门口的牌子翻在歇业的一面;
店里果真十分冷清,俞平多了几分警觉,只看见何氏慌张前来:“你去哪里了!”
俞平道:“何老板,我不是故意迟到……”
何氏匆匆道:“我当是什么人来和你报过信,别说什么迟不迟到,你肯来就很好了!”
又朝一边努嘴:“他来我们店坐到现在,点名要你为他服务。我说你出去了,他说他愿意等你。”
布店深处是几张长条椅,颜青悠闲地翘着脚歇息,衣着很是光鲜。
俞平几欲昏厥。
何氏叹了口气:“街坊邻居看见他在,都不敢进来。”
俞平指甲掐着肉,心一横,道:“我负责把他送走。”
两人互相搀扶着彼此,步履沉重地来到供客人休息的长凳旁。昔日承载美好记忆的长凳,此时坐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颜青才开口便出言不逊:“你和霆君真的一点也没有勾搭上?”
俞平则是装糊涂道:“我是本分人,不清楚颜少爷在说什么。”
颜青看着他,眉开眼笑,慢悠悠叫来一旁何氏:“几天前我们达成协议,你家儿子弄丢霆君生意,霆君不着急叫你们向他赔钱,他说有事会来布店相求。老板,有这事吗?”
何氏道:“颜二爷,你说的是。”
“这笔生意是我牵线的,我现在很有事情求布店帮忙。”
颜青道,“我想请俞平陪我看一场电影。我可以把你们的赔款减免一百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