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淑蓉跪坐在将死的萧赋安身侧,竹青色的下袍已被他流了满地的鲜血浸染了大半。
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覆在了他的眉眼上,听着门外急速靠近的脚步声,心底异常平静。
房门被人猛地一下推开了。
萧赋安的心脏也在那一瞬停止了起伏。
庾淑蓉闭上眼,等待九鹤的刀劈砍到她的身上。
可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疑惑中睁开眼,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坐在楚府的卧房里,右手拿着一柄匕首,左手里拿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沾上果汁的刀柄,蹭到她的虎口上,黏腻湿润。
这触感过分真实,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做梦吗……”
她陷入了恍惚。
丫鬟思韵匆匆推门而出,朝她行了礼后,禀告了楚云舟坠马受伤的事情。
庾淑蓉连忙放下匕首和苹果,出了门,一边听思韵说着来龙去脉,一边快步往楚云舟的卧房赶了过去。
路上,一个小厮拎了一桶水,正往花园方向走去;楚云舟所住的玉书苑院院墙上,两只锦雀惊起而飞;院门的左侧,有个丫鬟正擦拭着石灯顶上的污渍……
她一路上所看到的景象,都是她在“梦”中见过的。
她不是做了一个梦,而是,回到了一年前。
辰州,巫龙山——
萧赋安睁开眼时,他正站在灵殿的祭台前。
手中的笅杯落到地上,一阴一阳,是圣卦。
他垂眼望着那青铜所制的笅杯,呆愣片刻,才弯腰将其捡了起来,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九鹤。
“我是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
“回主上,您是自己从艼熒殿内走来的,到灵殿里,不足半刻。”
“我卜卦,所为何事?”
“一炷香前,暗探向您禀告青州驻地的五堂副堂主与郡守勾结,利用教中密道替郡守运送私盐,您已派了右使大人前往青州处理五堂叛众。您说此番与启国朝廷有了牵扯,若事发,青州五堂中诸多教众便难逃刑狱,特来灵殿为他们测测吉凶。”
延元二年,嫇灵教五堂副堂主与青州长广郡郡守勾结,利用教中密道运送私盐,被教中右使何渊处决,在此事事发前扼断了隐患。
延元三年,嫇灵教药师永妉出走圣地,往同州试药,萧赋安赶赴同州寻其踪迹,偶遇庾淑蓉,被她刺杀。
萧赋安在延元三年被庾淑蓉杀死,却回到了延元二年。
他抬头看着面前那尊高大的嫇女神像,忽然福至心灵,笃定是自己的虔诚供奉感动了神明,枉死后终得神明庇佑,赐下了一次重生再来的机会。
他将手中的笅杯恭敬地放到了祭台台案上,合掌跪下,阖眼叩首,朝神像虔诚地拜了三拜。
像萧赋安这样笃信鬼神又自视甚高的人,对超乎常理之外的玄妙之事接受度一向高得令人发指。
拜完,他站起来,转身走向了殿外。
“九鹤,去书阁仓库,把暗探两年前所绘的庾家三小姐庾淑蓉的画像给我找来。”
萧赋安一边走一边捏紧了拳头,笑得阴冷。
“我要把那幅画,一把火烧了。”
九鹤闻言,面露不解地顿了顿,才应了一声是。
见萧赋安已走出殿外,他连忙追了上去。
“主上,那您还接着卜卦吗?”
萧赋安卜卦,一般都要丢三次,只丢一次的情况极为少见。
“不用卜了,这件事无需担忧。”
九鹤懵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九鹤你今晚准备一下,明日我要启程去一趟上京城,你陪我走一趟。”
萧赋安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我要去,报个仇。”
五日后——
五日前楚云舟坠马受伤,只摔断了胁骨,并未伤及肺脏,在床上休养了几日,已能下地自如。
庾淑蓉虽已与他私下分床而眠一年有余,但碍于公婆这几日日日前往探望,顾及彼此体面,便也只能暂时住到了玉书苑里,贴身照顾楚云舟的起居。
二人朝夕相处数日,得了庾淑蓉笑脸的楚云舟便又动起了要与她和好如初的心思,即便已能独立行走坐卧了,却还是时常装出一副举止不便的样子,要庾淑蓉亲自来搀扶。
庾淑蓉看出他的心思,索性让思韵将自己几样贴身的物什全都塞进一个一尺长的竹编衣箧里,随口给院门口的下人打了个招呼,就这么轻装简从地搬回了听竹轩。
回到听竹轩,她伸手推开自己卧房的房门,还没走进去,便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熟悉香气。
檀香,寺庙的香火气,还裹缠着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气。
这股复杂又特殊的香味,庾淑蓉只在萧赋安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
萧赋安在房间里。
庾淑蓉站在门口定了定心,转头让思韵将手中捧着的衣箧放到门边的窄案上,言说自己身子疲乏,想小憩一会儿,便让思韵和附近几个下人先离开了。
等人都走了,她才伸手合上房门,一面假意打了个哈欠,一面慢悠悠地往床榻位置走去。
一柄匕首的尖刃在悄无声息间抵上了她的脖颈一侧。
“庾三小姐,别来无恙。”
萧赋安的声音在庾淑蓉的耳侧响起。
言语停顿的一次,他手中的匕首往她的脖颈处更刺深了一分。
颈间伴着刺痛蔓延开来的,还有血液缓缓滑下皮肤的淡淡温热。
庾淑蓉强忍住内心的诸多疑问,装出一副极为恐惧的模样,定在原地没有动弹。
“你……是谁?”
她不知道萧赋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上京城里。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装作一无所知,以求静观其变。
“我?”
萧赋安将另一只手搭上庾淑蓉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各按两侧,重重地捏了下去。
那力道几乎要把她的骨头卸下,庾淑蓉吃疼,闷哼了一声。
“我是被三小姐你骗去一条命的仇人。”
在发现萧赋安就在她的房间里以后,庾淑蓉猜测这可能是自己重生后做出了些和前世不同的事情,所以导致命运轨迹发生了改变,致使他发现了她这些年做的手脚,特地上门来找她问个清楚。
但从萧赋安此刻的话语来看,事情的真相似乎并非如此。
他同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对故人的熟捻和对仇人的愤恨,却没有对自己身世的疑问。
萧赋安此来,是来寻她前世杀他之仇的。
他,也重生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庾淑蓉故意颤着声线,形容可怜地落下泪来。
“郎君你定是认错了人——我知你定是被仇人戕害,满心冤枉才一时糊涂认错了人,若你现在放我生路,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若郎君实在冤枉,需我助力,只管同我说!我夫君是大理寺少卿,我定会让他替你揪出仇人,让你得申冤屈!”
庾淑蓉的泪顺着脸颊滑落,挤进了她下巴泛红的皮肤和萧赋安左手虎口之间的缝隙中,很快便变得温热粘腻。
萧赋安皱着眉,松开手,甩了甩上面沾到的泪水。
眼前的庾淑蓉,好像又变回了那幅画上的呆板线条。
若萧赋安没有见过她恣意古怪的模样,大概也会被她现在这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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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骗住。
但他见过。
他看见了她眼中柔亮的光彩,嗅过她颈间清甜的香气,尝过她唇齿的温度。
他知道他和她是极其相似的人。
她很像他,所以,真正的她,不会是他眼前所见的模样。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很容易伪饰,但一个人的本性,即便花费十年二十年也很难更改。
更何况,只有短短一年。
“放了你,让你反手就将我杀了吗?”
萧赋安收回沾了泪渍的那只手,一把捏住了庾淑蓉的脖颈,用力一推,将她的腰抵到不远处放置镜台的桌沿上。
逼着她以往后仰身的别扭姿势与他面对面对峙。
沾了血的匕首尖刃,也从她的脖颈处挪到了离她左眼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
“庾三小姐,别人可能不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了解。”
“我今日来,就没打算放过你。”
庾淑蓉看着萧赋安眼中的滔天怒火,面上依旧是之前的一副惊惧模样,娇弱可怜地啜泣流泪。
就这样维持半晌后,她像是憋不住了一般,忽然不可自抑地笑出了声。
“原是这样啊,我还抱了一丝侥幸呢。”
庾淑蓉笑眼如丝,全然不似方才那副胆怯娇弱的模样。
“既然郎君不打算放过我,那我就任凭郎君处置了。”
“只是这少卿府中人多眼杂,郎君果真要在这里动手吗?”
她无视萧赋安脸上的神色,淡然地伸出手擦了擦右颊上的泪水,又挪到左边,用皮肉抵开匕首的尖刃,擦了擦左颊上的泪。
指背的皮肤被尖刃缓缓割开,鲜血顺着手背流下,滴到了庾淑蓉自己的胸前。
血渍在她心脏的位置浸染开来,仿佛一朵绽开的朱槿。
庾淑蓉面色如此,仿佛不觉得疼。
倒是手持匕首的萧赋安先冷笑了一声,将尖刃的方向偏了偏。
“那依三小姐之见,我该将三小姐带去何处处置呢?”
“看郎君的眼神,是觉得我说出这话,是又打算使出什么诡计来保全性命了?”
庾淑蓉微微歪了歪头,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郎君若不信我,想在这里便将我杀了,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左右,我早就不想活了。”
问题出在哪里呢。
父亲疼惜她,夫君爱护她,公婆体谅她。
谁也没有出错。
出错的,就只能是庾淑蓉自己。
错在她的不知满足。
明明已经解开了所有的恩怨,避开了所有的羞辱苦痛,嫁给了最值得的那个人,明明,她已经达成了所以目的,可她却没有理所当然地感到幸福。
她依旧贪心着什么她未曾见识过想象过的东西。
这种没来由的贪心一点点挤进她的心缝,越长越大,直至将她的一颗心脏蛀空。
所以到最后,她只能疯了一样地丢掉“庾淑蓉”身上的头衔和身份,疯了一样地丢掉他人的艳羡和期待,企图用抹灭滋养贪欲的养分的方式,疯了一样地按捺住心底四处冲撞的贪欲冲破皮肤,冲散她最后的清醒。
直到万般挣扎皆是徒劳,前世的庾淑蓉只能维持着最后一份清醒和自持,走到萧赋安面前,朝他的脖颈刺下了那两柄铁刃。
她以为这可以了结一切。
她和她的贪欲,终于一起死去。
可老天仿佛故意嘲弄,非要再给她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讨厌这种意义不明的可能性。
好在,有人能够结束这一切。
庾淑蓉朝面前的萧赋安抛了个媚眼。
“郎君,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