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水
    庾淑蓉依旧是习惯性地故意落了半步,让庾澜妘走在了前面。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二人到了兰苑。

    庾淑蓉带着庾澜妘进了卧房,想要遣散左右侍从与她单独说话,却被庾澜妘强硬拒绝了。

    “云舒自小便陪在我身边,没有什么话是她听不得的。”

    “楚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便直接说吧,说完我好回去休息。”

    庾澜妘没有一点客气,直接转身坐到了桌前。

    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妹妹,眼神不善,仿佛很习惯这样与人对峙的场合。

    这三年,庾澜妘没少和自己的婆婆明里暗里地斗智斗勇。

    她很早便意识到,名门贵族中夫人小姐那一套名为“体面”的虚与委蛇,在普通人家的婆媳斗争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很多她曾经极为不屑的行为,才是市井妇人的生存之道。

    “我奔波了一路,比不得你们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贵夫人,还急着回瑞枫苑偷闲歇息呢。”

    “就是三年未见,思念姐姐,想让姐姐陪我一晚。”

    “那可稀罕了,我可记得楚夫人早在六年前就和我疏远了,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了,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找我这个姐姐陪她同榻话家常呢?”

    三年前的庾澜妘性子也是这般直截了当,但那时她和这上京城中的绝大多数贵女一般,尚且顾及身份的体面,不会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庾淑蓉见她语气和姿态都和从前大相径庭,微微一怔,显得有些讶异。

    第一世的寿宴上,庾淑蓉主动避开了庾澜妘,和她的交流仅限于普通的寒暄。

    她从来都不知道出嫁三年后的庾澜妘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她开始了解到了。

    庾淑蓉很快便收回了脸上的讶异。

    但那几分讶异,还是被庾澜妘捕捉到了。

    庾澜妘忽然像是被人当众泼了满头的污秽,羞耻又出奇地愤怒。

    “庾淑蓉,你以为你是谁啊?”

    庾澜妘站起身来,一边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一边靠近了庾淑蓉,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这庾家,你向来都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个,又丑又蠢,不过是踩了狗屎运嫁了一个好男人,你得意什么?”

    庾淑蓉不想和她争论,只沉默地退了几步,将离开房间大门的那条路让了出来。

    她今日拉庾澜妘同住,不过是想尽力保全庾澜妘的性命。

    本来也没觉得庾澜妘会答应她的邀约,所以也无所谓庾澜妘想不想留下。

    庾澜妘不高兴留下,想离开,离开就是。

    “姐姐若不想留,我不强求。”

    二人面对着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僵持。

    庾淑蓉知道,依庾澜妘的性子,眼下除非她主动讨好,放低姿态去哄庾澜妘高兴,不然不论她说什么,庾澜妘都只会怒火更盛,所以索性选择保持沉默。

    可她没想到,今日重归故地,被三亲六眷嘲讽鄙夷的庾澜妘却因她的沉默而变得出离的愤怒。

    “为什么不说话!”

    “你今日纠缠了我这么久,不就是有事要说吗?”

    “絮絮叨叨把我拉到自己院子里,又说什么思念我,弯弯绕绕半天就是不讲你到底什么意图,你是不是看我如今下场如此,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特别了不起,所以拿我来玩笑取乐的?”

    庾澜妘话音落下,一个巴掌便扇到了庾淑蓉的脸上。

    庾淑蓉的脸瞬间便红肿了起来,口齿间腥甜漫开。

    “庾淑蓉,我告诉你,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瞧不起我,只有你不配!”

    “你还以为这庾家没了我,你就能李代桃僵,夺走我所有的宠爱和喜欢吗?白日做梦!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爹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娘也从来没喜欢过你,就连你死乞白赖贴上去的庾傲菡,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你!”

    “庾淑蓉我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明明就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偏偏一副看透了世间一切,俯慨天下众生的恶心样子,你装清高装超然给谁看?”

    “也就是我瞎了眼了,还傻呵呵地关照了你这条养不熟的狗关照了十几年!”

    庾淑蓉红了眼睛,伸手便要还面前的庾澜妘一巴掌。

    可对上她的眼睛,脑子里却又闪过了第一世时她泡在湖水里发白的尸体。

    她的手顿在半空,没有扇下去。

    她不希望这一世庾澜妘的死,跟她生出紧密的关联。

    她生怕她后半生记起这一巴掌,都会被恶心得无法入眠。

    “慢走。”

    庾淑蓉抬手指向房间大门。

    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强硬和冷淡,但开了口,字词间的颤抖却无法遏止。

    庾澜妘还想开口继续骂,但却被云舒拦住了。

    云舒半拖半拽地把自家主子拉出了兰苑。

    “娘子……奴婢去拿药膏替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思韵神色关切,但开了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更能讨庾淑蓉的欢心,只能略带迟疑地问了这样一句。

    她的卖身契在楚家,并不是在庾淑蓉出嫁前便侍奉在庾淑蓉左右的丫鬟,与庾淑蓉成为主仆不过三年,关系并不算亲近。

    此情此景,若她替主子打抱不平,她又怕庾淑蓉和庾澜妘姐妹二人间尚存情谊,她反倒弄巧成拙;

    若体贴宽慰,庾淑蓉的性子一贯冷淡疏离,她又怕自家主子觉得她僭越了下人本分,惹主子不高兴……

    就这么犹疑了半晌,还是一旁被她搀扶着坐下了的庾淑蓉先开了口。

    “你去替我寻些冰块来,就说是我贪凉,想喝些冰的。”

    思韵闻言,听出了庾淑蓉想要单独待着的意思。

    也不再说什么,应下吩咐,便离开了房间。

    庾淑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一双手像是被枕在脑袋下睡了一夜,酸麻无力,只僵直地耷拉在两处。

    有微风从窗缝里溜进来。

    她感到颊上凉意,才发觉自己原来流了泪。

    “你们姐妹,还真是和睦。”

    房梁上轻飘飘落下一句萧赋安的阴阳怪气。

    “闭嘴。”

    庾淑蓉伸手擦了脸上的泪,一只手稍稍恢复了知觉。

    “出去。”

    她连头也懒得抬。

    萧赋安觉得自己被人骂了两句,总该是生气的。

    可他没有。

    他垂眼看了一眼房间中央的庾淑蓉,心底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般,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半晌才挪开目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子时——

    庾淑蓉带着左脸的红肿,还是走出了兰苑,到了庾澜妘所居的瑞枫苑附近。

    她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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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盯着瑞枫苑的苑门。

    萧赋安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到了离她左肩两步之遥的地方。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脸的轮廓,只能想象那红肿堆淤的高度。

    “怎么,你打算杀了庾澜妘?”

    庾淑蓉并不回答。

    “要不要我帮你?”

    “这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这半块血玉的存在的,我就替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庾澜妘。”

    “或者,你把另外半块血玉的图样画给我,我也能勉强接受——”

    这边萧赋安还在喋喋不休地诱惑庾淑蓉与他达成合作,那边的庾澜妘已经推开瑞枫苑的苑门走了出来。

    庾淑蓉懒得搭理他,自己抬了脚,便小心地跟了上去。

    萧赋安话说到一半,见庾淑蓉径自走了,也只能闭了嘴,跟了过去。

    三个人就这样一前两后地到了庾府的后花园。

    庾澜妘停在了后花园的湖边,一人独自站着,偶尔左顾右盼几下,似乎是在等人。

    庾淑蓉和萧赋安见状,便躲到了不远处的槐树后面。

    子正三刻,庾府里的人都尽数睡了,后花园静悄悄的,只有鸟雀翻飞啼鸣的声音偶然响起。

    庾淑蓉站在树后,就这么盯了庾澜妘近半个时辰。

    她没有等到庾澜妘跳进湖中,只等来了另一个来赴约的人。

    萧赋安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响起,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庾淑蓉的腰,带着她飞身上了树,借着树叶的遮蔽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二人站在树上,庾淑蓉借着月光,看见了正往湖边走来的那个人。

    那人披着斗篷,将身形和一张脸都挡得很严实,来时还不停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确认周围有没有人。

    从身高和步态来看,此人应该是个男人。

    男子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行动可疑。

    等他走到庾澜妘身后不远处时,还停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反复确认周围有没有别的什么人。

    庾澜妘瞧见了他,回过身同他抬手示意,他便快步走了过去。

    二人是认识的。

    压低了声音私语几句,庾澜妘仿佛很生气似地甩开了男子的手,抬脚就要离开。

    男子连忙拽住了她,二人一顿拉扯,也不知庾澜妘听见男子说了什么,忽然情绪又冷静了不少,不执意走了。

    二人就这样结了伴,沿着湖畔走了一段距离。

    直到走到水深的地方,那男子突然伸出手,推了庾澜妘一把,将她推进了湖里。

    “这——”

    萧赋安转头看向庾淑蓉。

    却见庾淑蓉不似他想象中那样震惊,反倒拧了眉,仿佛很恼怒似的。

    还没等他说下去,庾淑蓉便率先一步转过头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帮我去把那个男的抓住。”

    她一直以为庾澜妘是自己选择了跳水自尽的。

    出于愧疚,还对她的悲惨处境生出了许多想象。

    但庾澜妘不是自尽,她是被人害死的。

    庾淑蓉那份被自责压制已久的愤怒,忽然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左脸的锥心灼痛终于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我,亲自,去救她。”

    庾淑蓉嘴上说着要救人,可脸上的神色全然不是那样的。

    她好像是要去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