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鹿缇请荀子慕来松风苑。时青池上亭小,他们就移步附近的叠水榭。
木槿去请人的时候,孙鹿缇叫远廊下的褚洛卿过来。
“他要看你的。”孙鹿缇说,“与本宫一起吧。”
褚洛卿轻点头,将手上的东西交予侍女暂置亭里。孙鹿缇转身沿着曲廊向叠水榭走去,他跟在她身后。
天有些暗,松林森郁,林风清徐,冷风丝丝流入袖中与衣摆下。褚洛卿一直低额,目光触及孙鹿缇的衣角。
她裙一角,金丝勾勒着棠棣。落寞的眼角一斜,瞥到池上,掠飞过双鸟的倒影。
褚洛卿目光缓缓移至孙鹿缇背上的乌发,又至她发髻华簪,与耳垂的金珥。
于时孙鹿缇微微转颈,天光黯淡,褚洛卿双目低垂,神情模糊,静默仿若无人。
孙鹿缇的手交织起来,又稳住。之后,他们走过几棵壮树,其干有数藤紧勒环绕。
“你......”走过藤木,见到开阔的东池上叠水榭伫立,孙鹿缇不禁开口,“适才怎么不过来?”
褚洛卿怔愣一下,后答:“在下不请自来,见殿下有事,不敢叨扰。”
“听琴而已,不算有事。”孙鹿缇回,“以后直接来,你和陈公子都是本宫的门客。”
褚洛卿缓缓抬眼,注目着她平静的脖颈,又一点一点垂下眼睛,不作提问。
他不作提问。陈公子是谁,为何在公主府,与殿下又是怎样的联系......他不作提问,没有资格提问。
如同,一鸟仰望着曾经眷慕山林。山林里,凤凰栖息,百鸟朝凤。曾经,此鸟或许还能飞入林中,可今却成了失群孤鸟,双翼斩断,恰如地上走鸡。
可孙鹿缇此刻,不免得担心,他还未明白她适才的做法。
荀子慕来了。
荀子慕素爱穿深衣,他说显得稳重。孙鹿缇唇角一笑,请他免礼。荀子慕坐到案下左边,抬头才见,褚洛卿垂手而立于殿下身旁,宛若噤声的仆人。
荀子慕有一双标志的凤眼,比褚洛卿眼角稍垂的杏眼显得要俊逸。可荀子慕总觉,褚洛卿的眼,生得温润情柔,让人亲近。可他清楚,其眸底,时有深如渊的心计。
“辗转两个公主府。”荀子慕先打招呼道,“都快不认识了。”
褚洛卿半抬眼,恭敬行一礼:“劳烦大人记挂。玉山殿下与容和殿下,都厚待于在下。”
孙鹿缇于时接道:“你久不来,倒先问候别人?”
荀子慕答:“一直记挂,只见殿下从未如此浓妆艳抹,一时担忧,想是有人带坏?”
孙鹿缇拾起案上铜镜,左右一照:“浓妆艳抹也好,淡扫蛾眉也罢。本宫想如何便如何,与旁人无关。”
荀子慕说:“殿下护着门客,可也别大意。外人不知褚二如何死里逃生,殿下难道还不知吗?”
孙鹿缇闻之嗤笑,荀家构陷太子,邀宠于新帝,荀子慕转眼就忘了。
她答:“这话,本宫可不好替陛下作答。”
荀子慕面上一暗,话锋转道:“公主府池上有鸟比翼双飞,微臣见了羡慕非常。”
“怎么,荀府没有这样的景色?”孙鹿缇问道。
“只是出门经过一处,发现一孤身雌鸟,守着嗷嗷待哺的稚子久久悲啼。”荀子慕叙说。
褚洛卿在后面默默聆听,目光渐滞,稍稍看向孙鹿缇。
孙鹿缇垂眸冷道:“本宫没见过什么孤鸟,也不闻稚鸟啼哭。若是有,也觉烦,一点也不去留心记住。”
荀子慕以她此话,是说自己对太子遗脉之事毫不知情,也不想涉及。
于此,也问不出什么。来前父亲叮嘱,若问不出,就试探褚洛卿与公主的关系。褚洛卿莫名其妙就被送到孙鹿缇这儿,总是令人生疑。
可是,孙鹿缇忽然放下铜镜。铜镜斜朝着荀子慕,荀子慕也通过铜镜见到自以为漫不经心实则暗藏观察的面容。
铜镜桌后角落,褚洛卿亦抬眼遥睹了荀子慕,眼角微微含笑。他稍带好奇地看向殿下,孙鹿缇生了倦色,问:“你来本宫这儿,问候仆人,详述孤鸟的,真当本宫是个闲人。”
褚洛卿于时接问:“殿下累了?”
荀子慕抬眼,抓到机会:“褚二真是关心,我都没瞧出殿下累了。”
褚洛卿哂笑答:“关心,自是应该。不然,在下在这公主府做什么呢?”
荀子慕问:“我观褚二,真是随遇而安之人,不论是侍奉旧主,还是讨好新主,都是灵活应对。”
“论起侍奉旧主新主。”褚洛卿却问孙鹿缇,“殿下以为,荀大人与在下比,哪个更出众?”
孙鹿缇笑答:“你一个庶人,哪能与高门公子、朝廷命官相比?自是荀大人胜了。”
案上铜镜,映着荀子慕骤沉的面容。
好一个一唱一和。
去年他们二人还在城门附近对峙残杀。如今,主仆二人倒能彼此唱和。
荀子慕愈来愈看不懂,也更加疑心。
褚洛卿向荀子慕道:“大人关心殿下故而疑心,在下明白。只是在下所侍,先是陛下之皇女,后是陛下之皇侄。玉山殿下于在下有恩,在下也应悉心侍奉容和殿下,不负恩情。”
荀子慕抬眼盯他。此话是说不论容和公主曾对他做过什么,他褚洛卿都会因陛下而悉心侍奉。且除去为陛下,也为报答玉山公主的恩情。
可他哪能轻易相信呢?
那年上元灯节,东君小姐在一旁角落等了许久,又故意带着侍女撞见一戴面具的公子。
荀子慕看得真切,她等了他。而戴面具的公子,是从褚府的马车上下来。
他们二人曾互有好感。即便如今隔着血海深仇,可孙鹿缇,却不必付禹室对褚家的仇债。这褚洛卿,也无须对当日孙鹿缇蓄意栽赃褚家构陷太子通敌而耿耿于怀,因他在城门时,已接受容和公主的致歉。
孙鹿缇叹息一声,知她配合褚洛卿挤兑荀子慕,让荀子慕更加怀疑他们二人。
于是,她干脆开诚布公:“表兄来,无非打探坊间传言,太子遗脉。”
褚洛卿垂眼不语,似避开话题。
荀子慕伸手拾起茶杯,抿茶一口。“殿下,你我如此私论国事,怕有不妥。”
“妥不妥的。”孙鹿缇放出愠色,“表兄不都来了?”
来了,还三言两语,谈论什么孤鸟育遗子。
褚洛卿知殿下突然发怒,为的是掩饰适才配合自己挤兑荀子慕的目的。
那荀子慕便说道:“可殿下不必如此!”又敛起怒气说:“此事重大,微臣与家父也是小心为上。”
“你们当然要小心。”孙鹿缇说,“否则,倘若太子遗脉崛起,第一个倒台的就是荀家。”
此话一出,荀子慕的眼神凝固。他染上惧色的眼帘徐徐垂下,又小心抬起。像一只兔子靠近洞穴,洞穴里一团漆黑,不知里面是否有猛兽。
“殿下......微臣,恳请您。”荀子慕捏着茶杯的手止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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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请——”
“巢穴里,没有稚鸟。”孙鹿缇笃定答,“若有,本宫一定知道。本宫不知,就是没有。”
荀子慕却疾问:“那雌鸟从何来?鸣声又何来?”
孙鹿缇却停顿,先不语。褚洛卿见之,知她在让荀子慕自己思索。
“那是有人故意散播......”荀子慕说,“传言前几日夜,卫家调动了人手去郊外。”
且卫家近日,与皇帝孙骁提拔的周家矛盾不断。是周家,或其他卫家的仇者,欲置其于谋逆之地,也未尝不可能。
那此人,是谁呢?
是公主吗?
荀子慕抬眼,越过照着他的铜镜,看向公主,却见孙鹿缇身旁的褚洛卿,目光遥凝叠水榭外,仿若置身事外。
下方,钗饰微响,只见孙鹿缇转身问:“在想什么呢?”
褚洛卿一副刚刚出神的轻愣模样,长眉挑起眨几下眼,温煦笑答:“殿下,在下见时青池里的鱼群出来了,想起些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在下前日在松风苑扎灯,见池畔侍女们洒糕粉喂鱼。”褚洛卿双手交握,若有所思,“起初,鱼群太多,都分不完。后来,侍女们打捞几条鱼放于室内鱼缸里,池中鱼群再不争先恐后。”
“不算什么趣事。”孙鹿缇转回额头,悠悠道,“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殿下不知。”褚洛卿抬眼含深笑,“侍女们打捞起来的鱼,都是殿下曾说貌丑、有碍观瞻的鱼。且它们生得肥大,是池中数一数二的老鱼,却和那些鲜丽的小鱼抢食,甚至吃掉小鱼。”
“在下愚见,那些鲜丽的小鱼,就该趁机把自己吃得又肥又大才好。”褚洛卿说,“免得侍女们,又找来新鱼,充斥时青池。”
荀子慕听懂了,暗叹,到头来还要听褚洛卿的点拨。
太子遗脉是否存在,不重要。就如那老鱼是否貌丑不重要,而重要的是主人如何想。因此,若太子遗脉真存于世,只要皇帝尚在,便难有可乘之机。
而老鱼貌丑,卫家被忌惮,他们荀家就可作那鲜丽的鱼,将老鱼排斥在外,博得陛下的信任与重用。
荀家因太子事立功,即便不能与卫家分庭抗礼,也不该被周家踩在脚下。于时,是荀家上升的好时机,万不可,被人抢去。
太子遗脉是真,就是卫家包藏祸心。太子遗脉是假,也是卫家欲狸猫换太子,大逆不道。
荀家,可做此功臣。
荀子慕抬起眼,见孙鹿缇已生困意,似等他结束今日。他遂告退,临走时特让褚洛卿随行。
门前,荀子慕负手抬颌,对褚洛卿说道:“总之,我一点儿也不放心于你。怎知公主是养狼为患呢?”
褚洛卿容恬而答:“在下若没记错,殿下她属虎,应该不怕狼。”
荀子慕脸色骤变:“油嘴滑舌!”
褚洛卿嘴角忽驰松,抬眉冷眼道:“若在下真是一匹狼,那荀大人又是什么呢?”
荀子慕眼底有淡光划过,侧眸敛唇。
“殿下今日为何生气,又为何挤兑你?”褚洛卿续说,“荀家曾背叛她最亲近的人,也背叛了她。如今由于心虚,又来探问她孤鸟一事。”
荀子慕不作声。
“其实,在下刚来,与殿下说的话不过十句。”褚洛卿叹道,有自嘲意,“如今能与殿下应答如流,提点荀大人,也是托您的福。”
荀子慕顿时气蓄难忍,又闻马车已至门外,遂不告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