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邛有旨苕(七)
    李裹儿看完后将信递给玄云,信上的内容虽不多,却足够让人骇然。

    “张易之是真的想让张岩出狱吗?”

    “或许是。”李裹儿看向那个面具,轻笑一声,“也或许不是。”

    玄云却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信上说那夜张岩能被人从刑狱接出是因为奉宸府的一份赦免文书,那份文书却已经不见了。

    奉宸府前身是控鹤卫,长安元年改为奉宸府,张易之任奉宸令之后,除了为其中挑选合适的青年才俊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仁寿殿内陪天授帝批阅奏折,在合政堂参与政事表决,连原本在天授帝身边代草诏书的上官婉儿如今也只能暂避锋芒,退居掖庭明习吏事了。这也是刑部认可奉宸府那份文书的原因,他们潜意识以为那是天授帝的旨意。

    往常天授帝的诏令要经过鸾台审阅,袁征挽香楼坠楼一案未结,她若要在此时赦免张岩,诏令必定会被鸾台驳回。但若是奉宸府的文书就不必有这一过程,只要盖了张易之奉宸令的印,六部自然会执行。

    “张易之让人将赦免张岩的文书送到刑部,那晚恰逢刑部当值的是别人,不是与张氏不对付的刑部尚书。而刑部主管刑囚的都官郎中刘益群不敢得罪张氏,便任由人将张岩从刑狱接出。”玄云试图理清这件事的前后因果,根据他们现在知道的情况慢慢分析,“可没人知道张岩早就被人盯上了,原本该回张府的马车却去了永安坊,可是那夜那些人怎么会比我们提前知道消息呢?”

    他们那夜能知道消息是因为刑部也有李裹儿的人,藏风收到消息后一直派人跟着那辆马车,发现中途并未换过人,说明刑部看到的接张岩的那辆马车自始至终都不是张府的,马车上的人早就在去刑狱之前就被换了。这意味的对方知道消息要比他们早太多,能在奉宸府的文书到达刑狱之前就能做出应对之策。

    “那这说明......”

    “说明奉宸府内有人与那夜的人是一伙的,从张易之在赦免文书上盖印之后,就有人将这个消息递了出去。所以在刑部都管郎中将张岩放出时,马车已经在刑狱外面等候了。”李裹儿坐在椅子上,手中是那块青白玉佩,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忍冬纹,“还有一件事,三法司如今在审刑部的都官司上下,那么即便他们供出是看到了张易之的文书,供词在众人眼里也不可信,只会认为他们是胡乱攀咬,因为那份文书已经找不到了。”

    一旁的藏风听完他俩分析一头雾水,愣愣问道:“那那份文书怎么会不见了呢?”

    既然赵景的这封信上说那夜奉宸府确实送出了文书,如今怎么会不见了呢,即便都官郎中刘益群没想到张岩那夜出事,可是他不怕过后刑部尚书发现人不见了向他问罪吗。只有文书在才能证明他是按流程办事,如今文书不见了,所有人都会认为张岩是他私自放出,因为他与那夜在永安坊想放火烧死他们的人是一伙的。

    “或许他是张氏的人也说不准。”玄云说出自己的猜测。

    如果刘益群是张氏的人,那就能说的通了。他看到文书后便将其销毁,即便后面发生什么,都沾不上奉宸府,也与张易之无关了。

    藏风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说:“如果他是张氏的人,那说明那晚张岩出狱就是张易之的一个饵,就为了等我们上钩吗?”

    “不止我们。”李裹儿漫不经心地解释,“那夜不是还有别人吗?”

    不过对方比他们运气好些,提前得了消息,或许他们已经从张岩的口中问出了什么,所以才会将其灭口。

    屋中即便已经放了冰鉴,却还是能感受到从窗户缝隙中悄悄溜进来的暑气,两两相抵后屋内的温度倒过于舒适了,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藏风却觉得自己四肢有些发凉,忍不住将自己内心的话问出口:“所以张岩只是被他们放弃的一颗棋子?”

    玄云和李裹儿一同望向他。

    “可他不是张易之的侄子吗?”藏风不知道,他此刻的脸上有一丝难以掩盖的沮丧。

    他并不是在同情张岩,张岩杀了人自然是要受到大唐律的处罚,即便他难逃一死也该死在法场上,而不是被自己的亲人放弃,作为一颗棋子死在永安坊的大火里。他是个孤儿,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年纪小小便被卖去了东宫,原本他是要净身做太监的,因在一众同龄人中身量较高且面容白净,崇仁殿的内侍总管便将他送去了太子左卫率,后来李裹儿出嫁时他被太子妃韦清蓉选中,做了李裹儿的侍卫。

    屋内两人一时有些愕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人有时候会为了权力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难以接受的决定。

    藏风在东宫时一直待在左卫率,大部分人都很乐意教他东西,教他识字教他刀法,他脑子聪明学东西很快,这也是韦清蓉选中他的一个原因。来了梁王府后李裹儿看他年纪小,平时不大拘着他,府中规矩也没在东宫时多,平日前院的侍卫也愿意让着他,几年下来倒有了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模样。

    日头已然转到了午后,庭院闷热,偶尔从树间传来几声蝉鸣。武崇烈走进书房时,武三思坐在太师椅上,身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梨花木盒子,盖子半掩,依旧能看出里面的东西,是几块刻着飞禽的铜质令牌,中间是一个“武”字,背面左侧会刻着佩戴它的近卫名字。

    那是梁王府主子近卫才能有的令牌,盒中本该有六块,那六块背面没有佩戴者名字,因为还未启用,然而如今却少了一块。

    光线穿过窗户的缝隙照在盒子上,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灰尘。

    武三思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手中盘着两枚核桃,问道:“从刑房过来的?”

    “嗯。”武崇烈脸上表情平静,身上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要先叫崇训过来吗?”

    武三思没说话,室内一片寂静,手中的核桃随着主人的力度不断摩擦发出声音,像是某种兽类捕获猎物后进食发出的咀嚼声,锋利的牙齿将骨头都嚼碎然后吞入腹中。

    “直接让钱录将人带过去吧,不必叫他了。”

    武崇烈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

    棠珠将檐下的两排花都打理的极好,李裹儿坐在窗前正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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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珠钗图谱,那是韦清蓉前几日差人送来的。上面的金钿珠钗之类样式都很好,李裹儿却看的有些心烦意乱。

    永安坊的事到了如今她还没看出背后之人的意图,张易之拿张岩作饵,那夜金吾卫在永安坊确实一无所获,可这件事情的最终目的事什么呢。

    她听到门外有说话声,而后棠玉进来时有些欲言又止,犹豫半晌:“钱侍卫说,要请您去西院一趟。”

    李裹儿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好遮掩的,西院是梁王府的库房,她从宫里边得的赏赐有一半都在里面,那些都是她不太喜欢的。余下的赏赐,以及韦清蓉从东宫送过来的东西都在她院子里的小库房。

    她放下书起身,棠玉过来一边替她理衣服,一边低声说道:“府内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方才在门外与钱侍卫说话时,看到他袍角上沾了血。”

    李裹儿安慰的笑了笑,叫她不要担心。

    梁王府西边的几个院子里住的都是还未及冠的几个小公子,有两个在国子监读书,余下几个平素里都在学堂。过了西南角的门,里面的院子便被称为西院,里面几件都是库房。

    夏日炎热,院墙边的一棵槐树此时开的正盛,白色的槐花簌簌落了一地,宛如扑了一层雪。丫鬟小厮都不在院中,整个院子里寂静无声,整朵整朵的槐花掉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午后发出轻微声响。

    李裹儿随着钱录走过院门,朝着库房后面的一排房子走去,还未至门口,她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钱录推开门,而后退至一边,示意李裹儿可以进去。

    她一路走过来都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一是没有必要,二是钱录是梁王武三思的人,不一定会告知她实情。

    明明此时正值伏月末,可这间屋子内却比外间凉快不少,李裹儿垂头看了看地上,地面被人泼了水,她提了提臂弯的披帛防止沾到水,然后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人。

    那是一个趴在地上的女人,发髻散乱,垂下来的几缕发丝贴在脸上,全身上下几乎全是伤,衣衫上是明显的鞭痕,血顺着那些鞭痕渗入薄纱,勉强能看出衣衫原本的布料颜色。双手被绳索缚住,腕间已经被勒出血痕,指甲缝里也全是血迹。

    李裹儿走进才认出那是武崇烈的妾室刘薏苕,前几日还因为胎儿受了惊吓请了太医院的医正,如今却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她身下渗出一大摊血,那血宛如一条红色的蛇,缓缓匍匐至李裹儿脚下。

    墙角传来细微铁链声响,李裹儿才发现还那昏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她盯了半晌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随即发出惊呼。

    那人可以说是已经没了人的模样,垂着头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身上侍卫的外衫破烂不堪,露出的身体血肉模糊,刚才发出声响的铁链整个贯穿了他的肩膀,血从他身下流出,李裹儿见状不由得退后。

    “郡主不必害怕。”

    李裹儿闻言转过身,看到武崇烈从屏风后走出,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珠,朝着她温柔的笑了笑,说:“她指明了要见郡主,怕是有什么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