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面上神情一滞,不过转瞬又恢复神色,对于李裹儿查他这一件事情并不意外,他将药瓶放进托盘,而后轻声道:“是余孽,但不是乱党。”因为他的身份与薛氏并无关系。
李裹儿手指微动,能察觉到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想起玄云在云渺山刺杀之前告诉她的一件事,武延秀在查京中垂拱四年冬日出生的女子。
垂拱四年,彼时的天授帝还未登基,依旧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皇位上做的是如今的相王李旦,当时京中的局势混乱,武家势起,天授帝武氏即位似乎早已成为众人心中秘而不宣的事情。同年七月李氏皇族被大肆屠杀,八月中旬琅琊王李冲与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等各自起兵,相议最终于神都会师,然而仅过了七天李冲就被当时奉命去平乱的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于博州斩首。
同年十一月,参与李冲起兵叛乱的济州刺史薛?一家被押至洛阳问罪斩首,薛?的妻子萧氏彼时已经怀胎九月,也并未逃过一死,当时的驸马薛绍也因此薛氏谋反一案被牵连后死于狱中。
李裹儿此刻只能看到武延秀低垂的眼睫落在眼下的一片阴影,她想起方才醒过来时对方眼下的乌青,就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他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或许这个人是真的有点傻。不然怎么会做这种徒劳的事,垂拱四年时他才四岁,他怎么就能确幸萧氏腹中子能在狱中平安落地,还能侥幸长大至今。
她并未开口,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武延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他既然已经知道当年萧氏在狱中产下的是个女孩,说明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告诉他的,那人以此做要挟,让他在从政坊设局等李裹儿,去归义坊杀宜婳,可这些事情都得基于武延秀知道那个女孩还活着的基础上,不过就目前看他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他怕是连人都没见过。
李裹儿手指蜷起,正准备尝试着抬起来时面前的人忽然抬头,面上浮起一个苦笑:“郡主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所以你真不是武家的人?”
武延秀点头,冒充皇族的罪名并不轻,然而他在此刻却有些轻松,他顶着这个名字活了二十年,有时候午夜梦回都分不清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只存在于婴儿时期记忆中的两张面孔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无法浮现。
李裹儿转头看向托盘中的那一碟琥珀糖,示意他拿过来,方才掉下的那双筷子早被他仔细用帕子擦过,武延秀又夹起一颗递到她唇边,她张口接下。
对方刚才承认身份时眼神中的黯然让她有些不适,在她印象中那双眼睛一只是清澈透亮的,宛如鹿眸,她看着他正准备收回筷子,便开口说道:“再夹一颗。”
武延秀照做,心里却在想裴容钦熬的药果然苦,然而还未递到李裹儿嘴边便被制止了,夹着糖的手悬在空中。
“这颗是你的。”
武延秀看着她眼神中的那丝期待,将那颗糖放进自己口中,丝丝甜意在口腔弥漫,他才想起来这双筷子刚才碰过李裹儿的嘴唇,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手指微微攥紧。
李裹儿脸上并没有像当日在云渺山上被欺骗的恼怒,那颗糖依然在她口中被嚼得稀碎,她思索着武延秀的话,他既然是冒名顶替了这么多年,那他的家人想必都已经不在了,那日在揽月楼内他说留在洛阳是为了报恩,薛家对他的恩情到底有多大,值得他如此报答。
玄云进来时李裹儿已经用完早饭,武延秀知道他们要说话便拿着托盘出去。
“我带人去处理的时候,发现山上的尸体上了一具。”玄云低声说道。
李裹儿身体知觉渐渐恢复,她尝试着动了动胳膊,左臂上的伤牵扯到时还是有些疼,便放弃了动作,沉思道:“许是受的伤不重,回去复命了。”
玄云点了点头,又说起另一件事:“守在赵府的人传信说,宜婳死了。”
他们的人守在赵府周围,能进去的人除非身手够好,亦或者宜婳原本就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他看了眼窗外,武延秀和裴容钦在院子里说话,大约是在讨论煎药的事情,又想起之前查到的事,试探着问道:“他的身份......”
“没什么问题。”李裹儿垂眸说道,她没来由地想起对方耳廓旁的那颗浅色小痣,如果他冒充的是李家的人,她想自己一定不会容情,会如实向天授帝禀告。
玄云目光落在旁边的那盘琥珀糖上,那是武延秀几日前让藏风下山带的,带回来后便一直放在屋中,当时不知缘由,如今却是明白了。
“藏风暂时留在王府,和府上说的是你留在灵微观,郡王这几日并未起疑。”他说完停顿了一瞬,“......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出去了。”
李裹儿右手指尖无声轻敲床榻,闻言抬头说:“你怎么不说我中的毒什么时候能好?”
屋内陷入静默,床上的人很有耐心地在等玄云的回答。
门被推开,玄云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眉心一动,含糊答道:“容钦说再过几日便能下山了。”说完便再无停留,立即转身出去了。
“师哥......”裴容钦手中拿着药箱,纳闷地看着袍角带风转身出去时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的玄云。
***
谯王府内,院子上方依然是阴沉沉的天,不过院角的薄雪已经融化了不少,落在地上的银杏叶子湿哒哒地粘在地上的青砖上,笼子里的几只恶犬眼里闪烁着精光,看着不远处地面上的人,那人身下氤出的血迹早已传到它们的鼻下。
李重福拢着大氅坐在檐下,用帕子掩了掩鼻,看着阶下趴着的人,说:“都问清楚了?”
来睎俯身答道:“回殿下,清夜已经问清楚了,那日派去云渺山上的人不多,听他说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杀。他们的刀上都涂了适玉,这种毒只会让人伤口发麻,毒性并不致命,即便......”他停顿了一下,悄悄抬眸望了眼李重福,继续说道,“即便郡主出了事,朝中派人去查也查不到有用的东西,这种毒制作方法简单,需要的药材也能在各处买到,郡主的死因便会成谜。”
“他们之所以确定郡主不能活着下山是因为知道她身上有另一种毒,此毒名为载青,中毒之人起初没什么症状,不过随着年月渐久便会损伤人的心智及肺腑,但若是发现得及时并不难解。但此毒遇上适玉,两毒相合,便能将彼此的毒性催发到最大,能令人在两个时辰内毙命。”
李重福缓缓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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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手中的帕子,问道:“李裹儿的人还没下山?”
来睎垂首说是。
如果李裹儿真的死在了云渺山上,她的侍卫用这种方法根本瞒不了多久,时日一久梁王府和东宫必定会上山寻人,到时候不管刑部能不能查出缘由,云渺山上灵微观的道姑和法先寺的僧人都要陪葬。
李重福起身,不知何时被风吹至屋檐上的几片银杏叶摇摇晃晃落了下来,他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那几片叶子,出神片刻。
来睎看着阶下那个几乎快没了气息的侍卫,又补充道:“那日清夜带着此人下山时,淮阳郡王也出现在云渺山上,看着像是去救人的。”
李重福抬脚碾了碾那片银杏叶,抬手吩咐:“将人丢进去吧。”说完便朝前院走去。
来睎身后的两个侍卫拖起地上的人走向笼子,里面的恶犬见状立即吠叫,笼子上方的门被打开,那人落入笼内后发出一声沉闷声响,而后便是犬类撕咬猎物的声音。
***
申时还未过半时,天色便暗了下来,屋外风声呜咽,屋内亮起了烛火,炭火也烧得很旺。
李裹儿体力恢复得不错,缓缓挪至窗前,想起午时和裴容钦说的话,她体内早在几月之前便中了载青,一种可以掺杂于任何食物中的毒,让人不知不觉服下。
她抬手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冷气便沿着边缘渗入,小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些人在云渺山上废了那么大功夫只为了让她中适玉之毒后与载青相合,让她死在山上。这种行为一方面是为了事后查不到他们身上,那日山上雨大,想必留不下什么痕迹,倒是刑部的仵作只知道她是死于中毒,却查不清来源。另一方面会不会是梁王府中并没有对方的人,亦或者至少平日里是近不了她的身,所以才将杀局设在云渺山上。
门被推开时,李裹儿还在透过那条缝隙望着院外出神,她看着青松下堆的雪,总觉得今年的初雪似乎太早了些。
武延秀看着窗边的人皱眉,而后从床榻边拿过鞋子,放在李裹儿脚边。
他蹲着未起身,李裹儿低头便能看到他耳廓上的小痣。她想起云渺山上的话,他说真心相待的叫夫妻,自她与武延秀打交道以来,对方似乎总是在嘴上占便宜,但这次她醒来后,能明显感觉到武延秀话少了很多。
身前的人看她没动作,抬头望着她,这时又看不到那颗痣了。
李裹儿想起裴容钦的话,他并没有把握能确保治好她身上的毒,也就是说或许她死期将至。
武延秀看着李裹儿似乎眉心动了一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
院内僧人的晚课开始,沉沉钟声在寺后响起,殿内的金佛眉眼低垂,看着跪坐在地的众僧闭目喃喃诵经。
“......没有。”
佛像身前香案上供放着点燃的香灯,明亮的烛火投在灯盅下的阴影轻微晃动了一下,而后便又在木鱼声中归于正常,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那最好。”李裹儿挑了下眉,伸手合上窗户,将前院的诵经声都隔绝在外,而后提起裙子双脚踩进鞋内,武延秀见状立即起身搀扶着她慢慢走向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