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那一刻,是极深的黑夜,风吹开窗户,急促的雨打在地砖上,发出噼啪声响。
洛北舟从床上坐起,下床去关窗,踮起脚伸手去够窗棂的时候忽然有些恍惚。
小小的手掌,够不到窗棂的身高,这是……几岁的自己?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下,屋内一瞬间亮如白昼,洛北舟打眼扫过整个房间,熟悉的摆设……却处处透出一股陌生的感觉。
像是在做一场儿时的梦。
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洛北舟推开房门,看见玉虚山的弟子们正冒着雨往正殿集合。
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随即抄近道悄悄靠近玉虚宫。
此时宫门前有人抱着襁褓跪在雨夜里,女子一手护住襁褓里的孩子,一手无力垂下,那肩头的伤口染红了一身白衣。
“兄长。”
“容我厚颜,再叫您一回兄长。”她仰头望向立在廊下的男子,发丝顺着雨水贴在鬓边,看着楚楚可怜,但眼里却没有一丝柔弱,“荒云恳请兄长,送小女穿过岁痕。”
她看向怀里的孩子,眼神霎时温柔起来:“我没有机会照料她,惟愿她此生莫要受我拖累。”
洛北舟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长身玉立在廊下,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父亲紧紧握起的拳头。
洛临眉眼沉沉看向那跪地恳求却满目倔强的女子,声音里带了丝隐忍的怒意:“你叫我一声兄长,却宁肯将自己的孩子送往异世,去面对生死未卜的将来,也不愿将她托付给我?”
荒云摇头:“我已经给玉虚山添了不少麻烦,绝不愿再连累兄长。”
“你怎知我玉虚山就一定不愿被你拖累,你怎知我就一定不肯为你而战?”
洛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擅自与玉虚山割断情谊,擅自生下这个孩子,又擅自求我将她送走,荒云,你何曾把我当你的兄长?”
“这世上有哪一位兄长,会如此窝囊,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洛临侧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不必求我,既然生下了她,就好好将她抚养长大。我今日倒要看看,玉虚山到底护不护得住你们母女二人!”
底下跪着的荒云连忙摇头,膝行两步又顾及怀里的孩子,连忙顿住。
廊柱下突然绕出来个人影,他飞奔着冲进雨幕,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小小一团的襁褓。
众人错愕,洛临斥了一声。
“舟儿!”
洛北舟护住襁褓,往里看了一眼,朝荒云道:“不是熊猫儿!”
襁褓里的孩子像是听懂了一般,忽然化作了一只毛茸茸的黑白团子,粉嫩的鼻子朝洛北舟拱了拱。
洛北舟睁大了眼睛,荒云像往常一样,对他柔柔一笑:“你是第一个抱她的人,她喜欢你。”
说着,荒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答应姑姑,一会儿岁痕打开,一定要将她送走,好吗?”
洛北舟转头看向父亲,洛临拧着眉正神色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荒云膝行上前,俯身磕头。
“荒云往日所行无状,万望兄长见谅。只是,荒云所行之事从无后悔,这个孩子,不能托付给玉虚山,否则,她和玉虚山都将毁在世家手里。”
“我与兄长一同长大,从不质疑兄长的担当,正因如此,兄长更要长长久久地立足于世家之中,做那顽石中的一块玉,泥沼里的一泓泉,当照亮万妖之路的一盏明灯。”
“有兄长在,荒云才敢拼死一搏。”
说罢,她直起身来,缓缓站起,将全身的灵力灌注于掌心之上,虚空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奋力将世界撕开了一道裂缝。
裂缝渐渐被撕裂成一道黝黯的口子,如同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渊。
荒云面色惨白,已是十分虚弱,然而她却强撑着对洛北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舟儿,姑姑信你。”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襁褓里的孩子,转身便朝着山下走去。
行动间她化出了执夷真身,洛临在她身后喊道:“你这般去应战,无异于送死!”
一道惊雷落下,闪电撕裂长夜,瞬间照见远处天边乌泱泱的一团灰影。
荒云顿住脚步,望向灰影过来的方向,回头对洛临道:“是他们不放过我,我从来都没得选。”
高大的熊猫身影面向玉虚城外,定定往前。
“兄长,一定要长长久久的,守住世家之位。”
洛临捏紧拳头,手上青筋暴起,眼睁睁看着她将人引向玉虚城外。
“尔等守住仙山!”片刻之后他终于发话,然后看向自己年幼的儿子,“舟儿,按你荒云姑姑说的去做。”
“嗡——”的一声,一柄雪亮长剑自玉虚宫飞射而出,到得洛临身边,人影一晃,一人一剑只剩灰蒙蒙的影子,冲进远方的雨幕。
洛北舟朝他的背影伸出一只手,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好似父亲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襁褓里的小人儿动了动,她又恢复了白白嫩嫩的婴儿形状,正睁开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
洛北舟心中莫名一紧,他扭头,看向岁痕的方向,脚已经不自觉地朝着那边走去。
岁痕之外到底是什么,谁也没见过,不知道这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
他正这般想着,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容色昳丽的身影,明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成熟面孔,却又有着莫名的熟悉感觉。
她像极了山野间绽放的野蔷薇,艳丽不俗,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
“阿澜。”
不知为何,他口中唤出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眼前巨大的岁痕裂隙仿佛已在记忆里存在了十几年,模糊的记忆中,有个瘦弱的身影将怀中的襁褓抛向了这个未知的深渊。
他身后是追赶而来的仙门弟子,拔出的长剑向着少年的后颈。
略带哭腔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活下去!”
“自由地活下去——”
……
她,有没有活下去呢……
女子姣好的面容再次映入脑海,像是拨开一重云雾,在他的记忆里洒下耀眼而炽烈的阳光。
洛北舟伸手召出长剑,小小的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襁褓。
他毅然转身,背对着岁痕,朝着前方挥出致命的一剑。
……
大殿之内,洛北舟双目紧闭一手撑着额头,好似正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梦。良久,他紧锁的眉头动了动,睁开的双眼中有浓烈的杀意一闪而逝。
几乎是睁眼的同时,长剑落在他手中。
殿内烛火微醺,舞姬们正退出大殿,一缕晨光从外面透了进来。
众人眼睛一晃,洛北舟的剑已挨到叶鸣轩的颈边。
千钧一发之际,叶鸣蝉霍然拔剑,堪堪挡住了这一击。
洛北舟一寸寸用力,逼得叶鸣蝉手中剑缓缓而退,剑刃在叶鸣轩脖子上割出一道红痕。
血珠渗下,叶鸣蝉脸色发白,咬牙质问:“玉虚仙君梦魇了吗?这里是万凰山!”
洛北舟的眼睛始终看向叶鸣轩,他低沉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一次没死,你就该知道,不该用幻海情天阵困我第二次。”
“人,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点代价!”
说着他持剑退后,左手符咒瞬间打入叶鸣轩的心口。
布下幻海情天阵需要用一定的精神力来维持,洛北舟已脱离幻阵,然而布阵之人的精神力却会滞留阵中一段时间,是为滞后感应。
所以直到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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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舟的噬心符没入心口,叶鸣轩才堪堪回神。
他甫一清醒就被噬心之痛侵袭,冷汗立时滚滚而下,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洛北舟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剑诀一起,开天巨剑悬于叶鸣轩头顶,剑刃一寸寸落下,其威压像是一座大山压下,迫使众人低下头颅,纷纷想要逃离大殿。
叶鸣轩尚且受着噬心符的折磨,如今只靠叶鸣蝉在一旁催剑抵挡,根本无法接下如此沉重的一击。
只听“铛——”的一声,叶鸣蝉祭出的长剑豁然断成两截,巨剑没了阻挡,自上而下直直刺向叶鸣轩的颅顶。
“玉虚仙君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随着一声怒斥,斜后方突然飞出一柄长剑,看似轻巧地一撞,巨剑虚影震颤两下,忽然散去其形。
叶天音自座位上起身,缓缓步下玉阶,长剑嗡鸣一声飞入她手中,她以剑相指,曼声道:“在我面前想杀我侄儿,当我死了么?”
“还是说……”她侧头看向主座上岿然不动的贺兰天骄,“你玉虚仙君根本没把新任的万凰仙君放在眼里?”
洛北舟当然知道她在挑拨离间,但若当真在万凰山夜宴上杀人见血,那就坐实了叶天音的挑拨之言,更何况两家的情分摆在那里,于是洛北舟收起长剑,冷眼看向叶天音。
“没把万凰仙君放在眼里的,不正是你虎鹤仙姬?”
“你纵容叶鸣轩在万凰山夜宴对我设下幻海情天阵,妄图再次将我困杀在幻阵之中,届时玉虚山与万凰山结下不世之仇,你好坐山观虎斗,最后渔翁得利,好毒的计谋!”
正因这是一石二鸟的买卖,叶天音才没有阻止叶鸣轩这么做,她知道,即便事败,为着万凰山的脸面,洛北舟也不能把叶鸣轩怎么样,这可比当初将他困杀于虎鹤山要划算得多。
叶天音下巴微抬,缓缓看向他,并未因他的话而露出一丝慌乱神色。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你明知我虎鹤山的人都讨厌妖兽,可你却偏要包庇妖兽,我至今没有带人踏平你玉虚山,已经是很克制了。”
说着她牵起嘴角,浅浅笑道:“说起幻海情天阵,今日虽不知是谁给你使的绊子,难道不该怪你自己,三番两次,如此轻易就被困住么?”
这话属实有点胡搅蛮缠,就连贺兰天骄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幻海情天阵布下之际,无声无息,无可防范,幻阵所困之人若无怒无惧无所执,心境平和自然可不受伤害。但若喜怒哀惧集一身,心中又有所执,幻阵便如怒海狂澜困其于幽晦孤岛,九死一生非逆天之力难以挣脱。
洛北舟死里逃生一次,代价便是三年闭关,少年白头。
如今叶鸣轩又在万凰山夜宴故技重施,摆明了不取洛北舟性命誓不罢休。
贺兰天骄断容不得有人这般撒野,他神色一肃,浑身透出一股威严。
“宴席不欢,合该散了才是。”
“仙姬与叶公子,慢走不送。”
这是下逐客令了。
叶天音倒不如何稀罕这场夜宴,只是不肯如此被人当众下脸。
她站着不动,正要说话,却见大殿门口有人惊惶闯了进来,丝毫不顾里面尴尬的气氛。
“诸位仙君,烛阴山申屠公子在阁楼被人重伤了!”
众人一愣,申屠太一是烛阴山唯一的继任少君,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申屠万古那把老骨头不得把几座仙山都给掀翻?
是谁这么大胆?!
不待人问,锦心自己就一脸惧色地报了出来。
“伤他的那个妖兽,好像是个……黑白熊猫儿。”
话音未落,殿内忽然起了一阵风,有什么东西擦着锦心的肩膀掠了出去。
众人定睛一看,这里哪还有洛北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