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打着哈欠走到前厅的时候,薛清安已经端坐在主位喝茶了。
今日薛清安身着一身绯色官袍,头戴官帽,少了些平日的温润,多了几分威严和坚毅。
“哎呦!都说薛探花面如冠玉,打马游街引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今日一见,果真又几分衣冠禽兽的感觉啊!”
薛清安斜了一眼他,又喝了一盏茶,才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不错,刚好卯时三刻。不过,这无数女子里,也不知有没有某人心心念的幼安公主啊?”
原本满脸得意的马祥闻言马上变了脸色,一边红着脸低骂,一边翻身下台往门口跑,十分自觉地到门口迎人去了。
片刻之后,门口果真断断续续传来了车轮声,先到的自然是米家。
马祥一边皱着眉看这十多辆银装金裹的马车,一边吩咐手下把瓷瓶往屋里抬。
就这样过了两个时辰,直到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时,才迎来了最后一辆马车。
何秋月轻巧跃下,站定后躬身行礼,随后朗声自报家门。
半晌却没得到回应,抬头只撞见对面几人的玩味目光。
“敢问大人是没见过这人,还是没见过这瓷呢?”
方才何秋月本是中间顺序到达,但却被府衙几人硬生生排到了最后,本就心中不忿,眼下见几人的轻佻神色,更觉厌恶至极。
女子声音清脆甜美,但语气的恭敬中透着几分冷淡,又含着几分不客气的挑衅。
闻言,就连院内的薛清安都不自觉踱到门口,想要看看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子。
马祥带人把瓷瓶搬进门口时,正好与薛清安迎面相对。
这位玩世不恭的参军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苦笑,摇了摇头,才慢慢往院内走去。
当薛清安向门外望时,恰撞上何秋月的一双杏眼,这与他见惯的江南女子全然不同。
恰逢她察觉到了他的身份,躬身行礼,举止落落大方。
晨阳映照下,少女微红的面容宛若三月桃花,明艳娇俏。
薛清安愣了一瞬,不知为何,脑中不由闪过“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一句。
但也仅是须臾,在何秋月起身之时,薛清安也回过了神。
他微微点了下头,就偏开了视线,背手向着院内走去。
何秋月也不抬步跟了上去,静立在一众男子之间,背脊挺直,神色从容。
院内的瓷瓶都已被放好,整齐地排列在院中央,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两个显得格外清透柔润。
耀州以土质闻名,特殊的矿物在烧制后会使其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不同的颜色,当前在日光下,越是纯净清透的青瓷便越是上乘。
眼尖的几位瓷商早已瞧出那正是出自米家和何家之手,也不惊讶,只是为何家这个出头的女娘捏了把汗。
待其余商人带着瓷瓶离开后,薛清安才下令将两瓷瓶运至屋内,命人燃起炭火,而后在主位上默默观望。
半个时辰后,屋内明显热了起来,左边米家的瓷瓶逐渐泛起了红,在烛光掩映下,如净润的玛瑙,中间用精巧的图纹勾勒出一幅菩萨赐福图,细细看来的确不凡。
马祥正暗骂这米家坏是坏,但还是有些本事,待转眼望向右侧时,方觉何为一山更比一山高。
只见那原本通体天青的瓷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自下而上分成了三色,且各色细看还刻有不同图纹,连起来看竟是三幅小画。
最下面呈赤色的是女帝率众祈福的情景,中间青色的是菩萨阖目的情景,最上面黄色的是百姓丰收一派祥和的情景。
青瓷分段显色从未有之,能如此精准地契合画作,且绘制如此惟妙惟肖更是闻所未闻。
即使薛清安并未开口,米老板也预感到了自己必败的结果,于是,他上前一步,对着三色瓷大声讥讽。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登不上大雅之堂。此瓶适用于国宴,岂可让这种邪物入选?”
此言难听至极,连薛清安都难掩愠怒,盯着米老板怒喝。
“凡有创新皆是奇技淫巧,那依米老板之意,火器也是登不上台面的物件,更不该用于作战了?”
将火器用于军事是女帝特批的,年前也刚组建专门的火器营,专门负责火药配置,若说这是歪门邪道,那就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被砍了。
进贡要紧,但保命更要紧,米老板也顾不上那些,当即跪倒在地,连声直呼不敢,得到赦免后也不敢再纠缠,忙领着手下带着瓷瓶急匆匆地离开了。
既已成了事,又见到对头的窘态,何秋月解了气,因着挂念何家阿兄,也盼着早些离开。
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台上之人出言,屋内一时静默无言,最后还是马祥轻推了薛清安一把。
“这瓷瓶可是出自姑娘之手?”
虽确是她亲为,但何秋月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于是她状似诚恳地摇了摇头,扬声回答。
“大人慧眼,瓷瓶并非小女子所制,只因家父外出送货,家兄又身子不适,才由小女子代为转交。”
是吗?何家去年送去洛阳的瓷器他也偶然见过。
他分明记得那作画之人笔力遒劲,而今日的笔触却是柔和细腻,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但薛清安并未继续追问,若非有高人指点,便是这女子故意藏拙。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人家的私事。
公事既已完成,他没理由多追究,也不该多追究。
于是,薛清安轻按了按额角,便开口吩咐马祥送何秋月离开。
此刻的何秋月也察觉到了不对,不过既然刺史不问,那便没到非说不可的程度。
想到这里,何秋月最后看了一眼这位俊逸又有点怪异的刺史,跟在马祥身后小步离开了。
刚走出院门,这位急脾气的马参军便再也忍不住,把憋了半天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
“何小姐从前……是否到过洛阳?”
这是……什么意思?
何秋月轻挑了下眉,何家世代居于耀州,从未听阿爹提起过洛阳,想必原主也是没去过的。
“回大人,小女子自幼便在耀州,从未去过洛阳。”
那就怪了,薛清安那个小子从不会轻易为了谁动怒。
既不相识,那便只能是为美色折腰了。
回到府内,见薛清安早已摘下官帽,斜靠在墙边看布防图,马祥一脸坏笑,凑了过去,将图纸一把拿到身后。
“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
薛清安闻言微愣,随即明白过来,面含无奈,低低地轻叹了一声。
“女帝虽有意提高女子地位,但女子要混迹商场,依旧十分不易。在此情况下仍能不卑不亢,我只觉十分难得,出言相助也仅是出于道义,并无他想。”
言罢,又不放心地瞪了马祥一眼,语气又严肃了几分。
“你这脑子里以后多给我装些为政之道,少琢磨些儿女情长,毕竟也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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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了……”
马祥一边把图纸扔回他怀里,一边瘪着嘴嘀咕。
“儿女情长碍着你了,你自个儿憋着还不许别人想想,地主都没你这样的!”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击,拔腿就跑了出去,领着几个捕快出门巡街去了。
屋内的薛清安低头看着皱巴巴的图纸,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半晌,才又兀自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有几分私心的,少女眼眸干净坚定,不期然让他想起了在洛阳撑着半个薛府的母亲。
早年薛母也极擅制瓷,但为联姻嫁入薛父后,便舍了这一兴趣,留在府中尽心打理大小事务。
薛父过世后,薛母也一改往日温婉性子,成了薛家果决世故的掌家人。
日光之下遥遥一见,如青松般挺秀的少女明艳动人,又因着眼神中的坚毅,竟让薛清安生出几分守护的心思。
或许,这何家瓷口,往后扬名天下也未可知呢?
“阿耶,我回来啦!”
何秋月进屋时,何父刚在桌上摆好了碗筷,见状连忙招呼儿子去端饭,自己则跑进厨房盛汤。
屋里时不时传来何父低低的嗔怪,原本安静的小院霎时间热闹起来,充满了烟火气。
何秋月借着瓷盆洗了把手,也跑进厨房帮忙,好不容易端了盘菜,刚走到门口就又被何父抢了过去。
待三人落座,何家阿兄嘟着腮帮子低声埋怨。
“爹真是偏心,我都这样还让我去挑水,却连盘子都不让小妹端!”
何秋月闻言“噗哧”笑出了声,何父假装愠怒地瞪了儿子一眼,又语气柔和地问女儿今日的情况。
当说到米老板被刺史一句话吓破了胆,称病在家中不出时,几人也都难掩笑意,随即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今日何父从集上买了半斤羊肉,用小火熬制了两个时辰的羊汤。
铜锅内雪白的羊汤本就极鲜,何父又在出锅前撒了一把当地嫩绿的野菜,更使其提味增色不少,光是闻着就让人直流口水。
耀州本就偏北,又值深秋傍晚,坐在院中景色虽美,但难免会觉阵阵风寒。
有了这冒着热气的羊汤下肚,顿觉暖意直达肺腑,浑身舒爽。
何家兄长已经喝了三碗,刚要抬手去盛,便被何父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也不恼,只是露出一脸讨好。
“爹,我这碗是要给小妹盛的!”
何父哼了一声,把何秋月碗里的汤添满,才松开了按着儿子的手。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光说秋月辛苦,也不问问人家一路顺不顺当,有没有被刁难!”
何家阿兄一面揉着被按红的手,一面小声嘟囔“被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说罢端着半碗汤,蹲到院门口喝去了。
“秋月,今日便也罢了,往后在外可不能如此逞意气了。薛刺史未跟你计较,但毕竟官民有别,往后咱本分做自己的买卖,便是最好了。”
何秋月也觉自己今日鲁莽,忙点头称是,只是在听到薛刺史这三个字时,脑中不禁划过那双狭长微翘的凤眼。
一顿饭,便在这欢声笑语中结束,三人收拾好东西,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入夜,薛清安看完了近五年的账本,刚要准备休息,屋门就被人大力推了开来。
马祥满脸是汗,扶着门缓了片刻,才气喘吁吁地开了口,语气间满是焦灼。
“何……何家出事了,院……内的枯井里捞出了一具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