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非战逝英雄
    当叶皓接到祁国礼部的书信时,使团已快到达梁京。他立即停下队伍,写了回信交与来人。

    队伍行至城郊十里亭,叶均已在此等候。

    叶皓下马行礼,试探着叫了一声“三哥”。他虽信此前之事不是叶均所为,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疑虑。

    未料,叶均一把拉住他说:“赶紧,随我走,师将军重病,只说想见你。”

    叶皓听了心中大惊。

    师将军,师云杰,梁国老将。是叶皓在军中的恩师。

    师老将军戎马一生,去年才从边境上退下来,本该含饴弄孙,怎料天不假年。

    二人快马至师将军府。引路的侍从回禀:“还好信王殿下赶回来了,将军已经等您好几日了。”

    此时的师云杰已是须发皆白,不复往昔神采。去年老将军还策马驰骋,身姿矫健,未想仅仅几个月,竟衰老的如此迅速。叶皓心痛不已。

    师将军艰难的抬起手,叶皓上前用双手握住,说道:“将军,我来迟了。”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他缓了一口气,对跪在外面的儿子说道:“师番,带人都出去。”

    师将军儿子师番叩首应声,带着女儿师英玉和儿子师邦彦及一众人出去了。

    待只剩他二人之后,师云杰开口道:“殿下,恕老夫僭越了。”

    “将军,晚辈承蒙您的教导才走到了今日,您是晚辈的恩师。有什么话请讲。”

    “老夫一生为国征战,从无二心。到老了却被朝堂定了‘贪污军饷’的罪名贬了回来,是在是心有不甘,这是老夫一生之痛。”说着闭眼深叹一口气。

    “将军放心,我一定彻查此案,还将军一个公道。”

    师云杰摇摇头,继续说道:“老夫此生问心无愧,留着一口气等殿下回来,只因有些事只能对殿下说。眼下重要的是,西南的杜卫和他的儿子杜绍之拥兵自重,恐为日后祸患。老夫被贬也是因为屡次上书此事,杜家暗中报复。虽然现在他父子二人看似谦卑有礼,实则狼子野心。如今圣上专宠杜家,只恐会养虎为患,望殿下劝谏。”

    叶皓越听眉头蹙的越紧,他全神贯注,生怕漏掉师将军所说的每一个字。

    师将军缓了缓,继续说道:“军中王怀、高沛、程旷都是忠君爱国之人,可为殿下所用。赵忠为老夫义子,他麾下十万大军也听从殿下调遣,此事老夫已交待与他了。还有殿下好友江源亦是可用之将。此事关乎我大梁千秋大业,还望殿下早做打算。”说罢,师将军咳了几声。

    叶皓忙端起参汤喂了几口。

    待平复后,师将军继续说道:“此事艰难,只恐朝中已有杜卫党羽,殿下需小心行事。我大梁不能再陷入动荡了……”师将军紧紧抓住叶皓的手,眼中充满了对他殷切的希望,但气息已是不均匀。

    冷逸尘点头,说道:“将军放心,我定会彻查此事,保大梁安稳。”

    得到回答,师将军长舒一口气,脸上的严肃变得柔和:“殿下……请回吧,老臣想见见孙儿们……”

    叶皓知他已是回光返照,强忍心中悲痛,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外面侍立的师家人皆进入。

    叶皓立于廊下。俄顷风起云墨色,一声响雷过后,屋里传来哭泣的声音。

    叶皓心中一沉,大雨忽然而至。

    他默默地看着风雨飘摇,心中悲痛不止。

    一女子来到他身旁,行跪拜大礼:“臣女师英玉,拜见殿下。”

    “师姑娘,节哀。起来说话。”

    师英玉并未起身,而是说道:“臣女有不情之请,望殿下成全。”

    叶皓并不看她:“何事?”

    “臣女愿随殿下去参军,除敌报国。”

    叶皓低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发髻上的玉簪:“保家卫国是男儿之事,不用你一女子担忧。”

    “祖父被贬,其中有冤。”

    “老将军之事,本王自会还他一个清白,请姑娘放心。”

    师英玉见他不答应,再叩一首,说道:“殿下容禀。祖父一直希望有人能继承其衣钵。可我师家人丁稀疏,家父早年间伤了腿,陛下体恤,让家父领了个闲职。而幼弟尚小,终不能如愿。不瞒殿下,臣女此愿也有私心,一则了却祖父遗愿,二则为祖父昭雪,三则是想师家以后有个依靠。”

    冷逸尘听完沉默一会,每个理由都很充分,他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

    他选了个折中的回答:“你说的本王会考虑,待了却师将军的后事之后,再给你个答复。师将军可有何遗言?”

    “祖父遗愿:落叶归根,回乡安葬。”

    “家乡是哪里?”

    “亳州。”

    “路途不近,到时本王会派亲兵护送。这几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着人到信王府。”说着拿出一块令牌交与她。

    师英玉双手接过,再次叩拜:“多谢殿下。”说罢便告辞而去。

    叶均已向师将军道别,表达哀思。此刻来寻叶皓,他说道:“去宫中向父皇覆命吧。抽空到我府上一趟。”说罢自去了。

    叶皓不等雨停便出了师家,到礼部换了衣服,去宫中覆命。

    未曾想,却未见到梁帝,中官只说将所奏之事写好奏章呈上即可。

    叶皓跪太极殿外再三请求,中官只回禀:陛下身体不适,改日自会召见殿下。

    叶皓还是很想见一见父亲,毕竟自己遇刺之事疑点颇多,有些事还是想当面与梁帝说一说。

    于是在门外喊到:“请父皇准许儿臣侍疾。”

    那中官急忙上前小声劝说:“诶呦!信王殿您下小些声吧。陛下刚服了药睡下了。殿下还是请回吧,内有荣贵妃侍疾,殿下放心。”

    叶皓只得作罢,入后宫去见他母亲。

    叶皓母亲惠妃久不见孩儿,拉着他的手不舍得松开。

    当她听说叶皓遇刺之事时,急忙拉起叶皓左右看看,问道:“本宫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可伤到了何处?”

    “儿臣无碍。只是秦羽他为保护儿臣,身亡了。”

    惠妃听惋惜道:“秦羽自幼便跟着你,这么好的孩子真是可惜了。你定要好生料理他的身后之事。”

    “母妃放心,儿臣自会安排。听闻父皇病了,母妃可知是如何了?”

    惠妃又是惊讶,问道:“你也没有见到陛下?”

    “怎么?父皇到底怎么了?”

    “本宫也是好久未见了。这两个月来,陛下便一直身体不好,都是荣贵妃侍疾。听闻别的宫妃也去探望,都没有见到。”

    “父皇可还见朝中大臣。”

    惠妃摇摇头:“后宫不得干政。”

    叶皓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一时沉默。

    惠妃不便谈论朝政,换了个话题:“你封王已有几年,早该立正妃了。当初本宫答应你,等你有了心仪的人便为你去操办。如今怎样呢?”

    叶皓听闻母亲催婚,便说道:“让母妃如此忧心,是儿臣的罪过。但今日师老将军过世了,老将军对儿臣有教导之恩,儿臣想帮师府操办葬礼。再者,儿臣遇刺之事尚未查清,秦羽后事也未了。婚姻之事实在不宜提起,还望母亲见谅。”

    惠妃也未强求,只是点点头,说道:“我儿重情重义,便由你吧。”

    叶皓出来时雨已经停了,阳光在大朵的云间明明灭灭。石板路上的小水洼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叶皓仔细想想,已是好久没见到父皇了。有多久呢?上次见面还是新年宫宴上。可开席不久,走完流程、各方敬酒完毕,他父皇就推脱不胜酒力早早回去休息了,元宵节宫宴他已身在荆门。

    这多半年来,他也多次写奏表,或汇报公务、或问安,偶尔也有回复,但总觉得有些回复不似从前。

    叶皓漫步登上了宫墙的最高处。天空湛蓝,白云被风吹着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南方漂移。

    他望着这一片宫城:或许只有站的够高,才能看的更透彻。

    回去时,他习惯性的叫了声“秦羽”。可这次再无人回应,孤独感油然而生。

    此刻,他下定决心:秦羽之仇要报,大梁要救,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心中郁结,一时难解,出宫后便独自骑了马去找江源。到了江家门口,还未下马,江源也骑马而至。

    叶皓问:“你怎也才回来?”

    “刚从师府回来,正想着明日去找你商量秦羽的事,不料你先来了。”

    “你家里可有酒?”

    “同殿下一样,我常年不在家,吃食估计都未备。”

    “走吧,翠微阁。”叶皓撩衣上马,江源紧随。

    进了翠微阁,老板即刻迎了上来,说道:“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锦瑟姑娘昨日还念叨,许久未见殿下了。说等殿下来了,必要过来为殿下抚琴一曲。可巧今日就来了。”

    叶皓疑惑:“锦瑟?哪个锦瑟?”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我们翠微楼的花魁,锦瑟姑娘啊,一年前刚来京中。”老板又压低了声音:“琴技一流,人也是绝色。”

    叶皓也不管,只说道:“那好啊,让她过来抚琴。”

    老板称是,立即去请锦瑟。

    江源久不在京中,对于这些事从不关心,但是却也听说过这锦瑟姑娘。

    他感慨道:“殿下可真是好人缘。听闻这锦瑟姑娘可不一般,多少人都排着队想见一面都难。”

    “但既然江兄都听说过她,想必也是才貌双全。”叶皓说道。

    “她可是冲殿下你来的。莫非她与殿下有旧?不然怎会对殿下如此念念不忘。”

    叶皓摇摇头:“不记得了。”

    二人选了个临河的雅间,帷幕落下,倒是个清静之地。叶皓凭栏而立感叹道:“师将军故去,真是惋惜。”

    “师将军回来后,一直心中郁郁。不想这么快就离世了。若知他病的这样重,回来时我就应与殿下同去。”江源没有见到老将军最后一面,很是遗憾。

    “老将军是真正的戎马一生。”叶皓说罢斟了一杯酒撒进了水中,“将军被贬之案,疑点颇多,而且定案草率。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我也了解不多,只听赵忠说过,将军自己揽过罪责,保下了一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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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领。”

    “待处理完眼下的事,你同我再去兵部调出此案宗看一看。”

    江源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去调卷宗,不如去问赵忠。”

    谈话间,只听见敲门声,二人遂停止了谈论,于席间落座。

    少倾,酒菜俱备,锦瑟亦抱琴而入。

    只见锦瑟身着一袭翠色罗裙,面覆水色薄烟纱,不见真容,只见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波婉转。

    她对二人施礼后坐定,玉手轻挑银弦,琴音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一曲终了,叶皓赞道:“许久未闻京中雅乐,竟长进了不少。听老板说姑娘认识本王,姑娘何时来的京中?怎会认得本王?”

    “殿下还记得两年前,洪汝河上的锦瑟吗?”

    叶皓一时间记不起来,便说道:“请姑娘明示。”

    锦瑟起身跪拜于叶皓身前,双手递出一白银色剑穗。

    这世间剑穗分三色:赤金色,乃皇室成员佩剑专用;黄金色,在朝官员配剑专用;白银色,为民间配剑所用。

    叶皓当时行走江湖,便只配了百银色的剑穗。剑穗普通,但剑穗上坠的一块玉却是上上品。

    叶皓看见剑穗便想起来当年之事。

    彼时叶皓带秦羽四处延医问药。行至秦淮,多逗留了几日。

    一日傍晚,二人漫步于洪汝河畔,听得一画舫中传出琴声,颇为婉转哀怨。

    登船拜访,抚琴之人便是锦瑟。叶皓一时兴起,便也弹奏了一曲。

    那时叶皓就觉得这个姑娘的技艺出众,便夸赞了几句:姑娘琴技出众,远胜京城中的技艺。

    锦瑟敬了杯酒给叶皓,叶皓见她手臂上有伤,便问了缘由。

    锦瑟双眼含泪一时难言,只低声说:“此地偏僻客少,画舫的妈妈逼奴家接客,奴家未从……”

    叶皓一听便知缘故,掏出一瓶药膏置于案琴边,说道:“这是消肿祛疤药膏,姑娘收好,女儿家不要留疤才好。”

    叶皓身无长物,便摘下剑穗相赠:“这剑穗上的玉石值些银子,可解姑娘一时之困。”

    锦瑟感激不尽,钱财是次要,让她暖心的是有人关心她的伤,关心她会不会留下疤痕。未及道谢,叶皓已走。

    她出船相送,烟雨朦胧中,只见叶皓白衣青伞,立于拱桥最高处回望。

    此后,翩翩少年郎,令锦瑟朝思暮想。可天下之大,哪里再去找他。凭借他的只言片语,只猜测他是京城之人。

    后来,锦瑟漂泊辗转,于一年前来到梁京翠微楼。可巧了,几个月后便看见了叶皓,那时才知他是皇室亲王。

    叶皓接过剑穗,也想起当年之事。

    锦瑟叩首:“当年之事,还未感谢殿下。”

    “举手之劳,何劳姑娘记挂至今。”

    “于殿下是举手之劳,于锦瑟却是救命之恩。奴家来梁京,也是……为了能再见恩人一面。锦瑟再为殿下弹奏一曲,以谢当年之恩。”

    叶皓知今日不宜作乐,将剑穗还给锦瑟,说道:“我与友人多日未见,今日在此叙旧。改日定专门请姑娘一起品鉴琴曲。”

    锦瑟接过剑穗,小心收好,叩首道:“既然殿下与友人相聚,那锦瑟便不打扰了,锦瑟告退。”说罢抱琴而去。

    江源摇头轻笑。

    叶皓不解:“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锦瑟姑娘好眼光。”

    叶皓未理会,只说到:“秦羽的灵柩如何安排了?”

    “我本来明日想去找你说此事。今日去兵部交接完,我便去了秦家。秦家将灵柩暂时停于祠堂,秦家族长想择日下葬。可族中其他人却有异议,说秦羽未婚,不宜入祖上坟茔,况且……”江源欲言又止,看了看叶皓。

    “况且什么?但说无妨。”

    “说秦羽横死,恐对子孙不利。”

    叶皓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气愤道:“荒谬。秦羽为护我而死,如此忠肝义胆,怎么就容不下。我明日便请旨追封,令择墓地。”

    “只怕那时族人就不是这套说辞了。还有云琴,她没有地方去,暂时安排到我家了。”

    ”她没回成王府?“

    ”没有,她说对成王妃有愧,有负王妃嘱托,没有脸面再回王府。她与秦羽尚未成婚,秦家亦不收留。她在京也没有什么亲人,我又着急去师将军那里,只好将她安排在我家里。“江源了顿,问道:“你与成王见面可说什么了?”

    今日诸事繁多,叶皓头中似一团乱麻:“尚未。今日先不说其它事了,咱们只管喝酒。一醉方休。”

    此间,叶皓饮了两壶酒,已是醉意微醺。

    而江源却一滴未沾,他劝道:“殿下少喝些吧。”

    “今日你不要劝我。”说罢直接拿过江源的酒壶起身来到栏杆边,心中郁结。

    他指着河边的青楼画阁,绣户珠帘说道:“你看这梁京中,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他们可知如此繁华背后有多少人付出了生命……”

    又一壶酒下肚,叶皓醉的厉害。江源只得雇了软轿将叶皓送回信王府,他则骑马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