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饿死一家人就为了送个丫头去读书的,当真是在你们老谢家开了眼,谁家养丫头不是给一口饭,饿不死就算是大发善心了,日后长成了,能卖个好婆家得些银钱就不错了。”
狭窄的木屋,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将屋子里本就昏暗的光给这了个严严实实,黑压压一遭成年男子壮妇像是压在谢老二头上的乌云,并不如何厚重,却也推不开,驱不散。
“不过是个丫头,又不是什么长房长孙,还当个宝似的,还不如送我家佑祖去,我儿聪慧,将来考取功名,迎娶高官千金,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一个丫头——即便是将来成了凤凰,也是要飞去别人窝里的!”
丧妻后,凭一己之力养鱼拉扯了三子两女的谢老二并不高大,反而十分瘦小,常年在地理劳作的一双手紧紧护着怀中的娇儿,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交错的大掌遮住了稚童的眼。
谢三的媳妇周氏如同一个战斗的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幼崽,挡在公爹面前,比起缩在一旁不吭声的丈夫,她举止泼辣。
“丫头,丫头又怎么了,你家佑祖如今也快十岁了,懒的撒尿都要别人给他脱裤子!哪个高官千金要上赶着伺候你儿子,有个愿意招他入赘的,那都是别人祖坟的烟熄了,瞎了眼!”
“你个泼妇,你诅咒我儿子入赘?”
瞬间像是点燃了火药,你扯我头发,我抓你衣裳,男人此刻仿佛十分尊重爱护妻子一般,忙帮着拉偏架,让周氏狠狠吃了亏。
只有周氏的丈夫,谢三怯怯懦懦,无措地在旁边摆手,声如蚊蝇。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瘦削的身体浑身颤抖,哀求道,“爹,曜儿不去上学了,不去了,不过是个丫头——”
傍晚时分,昏红的光霞透过窄小的窗棱,落在黄泥筑的土墙上,打架拉扯的人影投在黄土墙上的红色光幕中,像极了被人吊着脖子的皮影戏,堙尘在光影下飞舞。
那是七岁的谢灵曜透过祖父手掌缝隙,在一片混乱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她想,她一定不要做那缥缈的尘灰,风一吹就没了。
光晕消散如旋涡,将一切争吵,昏暗都给吞了进去,揉成黄色的绸缎在眼前展开,满殿文武百官,太监尖利的声音唱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义务。谢氏女灵曜,翰墨其香,学贯经史,属文切事,陈善有据,可佐社稷之光。特授尔白沙县县丞,嘉乃丕绩,以洽朕意。钦哉。”
她以女子之身,在大虞国首次开创女子科举后,光明正大地,登上了一国最高权力中心,金銮殿。
自开创女子科举后,第一位出自农家的女官员。
可她是探花郎啊!便是从开国数起,也从未见过探花郎去往下州,下县,做九品的县丞!
为何?为何?她自认文韬武略,从来不比旁人差,寒冬酷暑,鸡鸣声起,便伏案读书,没银钱买笔买纸,她就去捡纸篓里旁人用过的纸,用剩的墨拿点水划开,哪怕字迹淡了些,好歹能用。
她自认已然够吃苦了——可吃了这么多苦,一路坎坷,难道只是为了验证,她谢灵曜,只配吃苦么?
旁边一众官员学子,轻视,嘲笑,不屑,甚至她听到了一声不曾憋住的浅笑。
也或许是听她错了,金銮殿巍峨严肃,哪里由得人这般放肆。
她只觉得脸烫的可以烧一壶开水,又或者是被人给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可金銮殿上,谁又敢放肆扇一个探花郎的巴掌——
不,或许,是有的。
她脑子里一瞬间划过很多画面,可最终都如年幼时见到的尘灰,堙灭。
垂头,举手,她接了圣旨,磕头谢恩。
“微臣,接旨。”
“曜儿,曜儿!”一双骨节粗大的,并不厚实的手在谢灵曜眼前摆了摆,将她从那仿佛十分遥远的记忆中破开一道天光,拉扯了回来。
繁华的盛京城,金銮殿瞬间如光点破散,如今她身在赴任的路上,天色已晚,投宿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幸得一破庙观收留,才免于席地而卧。
“阿娘。”
眼前的妇人面容枯黄,一身简单的粗布裙,却洗的干净,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撕好的,金灿灿的鸡肉。
“盯着个坡屋檐看半天,叫你几声都听不见。你阿爹和阿爷去打的野鸡,虽然瘦,但也是肉,你喜欢口味重一点的,娘烤的时候还涂了一层青椒酱,快些吃。”
“诶,来了。”
在谢灵曜撒娇下,周氏才勉强愿意跟着分食一碗肉。
吃完后一抹嘴,气冲冲地把刚躺下要歇息的谢三给拉起来,“睡啥睡,一天天吃了饭就睡,给老娘把碗收拾了!”
夫妇俩打打闹闹去外头小溪边,一人打水,一人洗碗,吃饱的弟妹躺在草席上睡着了,身材瘦小,佝偻着背的谢老二缩在篝火旁抽着叶子烟。
谢灵曜坐过去,挨着他坐下,“阿爷,明日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到了白沙县了。”
“乖儿,来这,你可会不甘心?”老人凹陷下去的眼眶,看着十分深邃,暖黄的篝火映在遍布纵横的漆黑脸庞跳动,仿佛一眼看清谢灵曜心里所有想法。
甘心?
她自然是不甘心的!
沧州只是下州,她赴任的白沙县是沧州里的最南边,打开房门便能看见大海,气候恶劣,路远难行,是沧州里最穷,最偏,人迹最稀少的小县。
可凭什么偏偏是她?
偏偏是她这么个大虞国第一位女探花!
不说直接进入中央,最起码也不该是这么个地偏人少灾难多的苦地方。
上辈子千辛万苦考入公务员,进入体制内,勤勤恳恳,辛辛苦苦从镇上科员一路走到了市里,结果在上班的那一天,应酬猝死。
一睁眼在人多地少的老谢家,承蒙她生来有宿慧,得了谢老二的青眼,力排众议。
不惜分家供她读书考取功名,金榜题名时,一家子以为被压了大半生的脊梁骨终于可以抬起来。
结果那些贵族大臣轻飘飘一句来自性别的质疑,还为了不落口实地排挤她出朝廷,折腾出一个抓阄。
她看着金罐里的两个纸团,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背青筋毕露,捏起了其中一个。
白沙县县丞。
她拼命挣扎了大半生的命运,她寒窗苦读十四年的命运。
她家种田熬坏了身子骨的爹,打猎摔了腿的阿爷,做绣活累弯了腰的娘,她一家子苦苦熬了十几年的命。
就在那些人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中,落下尘埃,终为尘埃。
“我知晓你并不甘心,换了谁,都不甘愿”谢老二捡起一根干燥的柴火,添进篝火里,火势越旺。
“当年你祖爷爷考上秀才,因得罪了贵人,被人轻飘飘一句话断送前程,毁了容貌,无法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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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带着一肚子知识,最终也只能一辈子地里刨食,照样养活了一家老小。”
“如今血脉延续,咱们家出了你,又何尝不是圆了你祖爷爷的愿呢?若是当时他未曾弯腰,谢家这一支血脉就此断绝,又哪来的子孙会在经年后,在金銮殿大放异彩呢?”
“一时的弯腰如果能换来未来的延续,有何不可呢?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命啊,既在贵人三言两语里,却也在自己手里,全看自己如何想了,莫要太清高,钻了牛角尖。”
当年祖爷爷的事迹在每一个谢灵曜情绪低落的夜晚,都会被阿爷拿来反复咀嚼。
村里的人看不起祖爷爷,这其中既有对祖爷爷秀才身份的嫉妒,却也有对祖爷爷读了半辈子书还比不上别人一句话的轻蔑。
哪怕他们目不识丁,甚至论身份,远远比不上身为秀才的祖爷爷,却也能从各种刁钻角度找到歧视嘲笑的理由。
谢灵曜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当年清高地拒绝了官僚子弟的拉拢作弊,却又能面对村民几十年如一日的嘲笑无动于衷,默默无闻。
谢三夫妇回来后,谢三起锅烧火,周氏顺便在篝火下埋了几个红薯。
“明日就到白沙了,今晚可都要好好沐浴,明日要换身干净衣裳,咱们可不能给乖儿拖后腿,这世人不都说什么——什么罗衣,敬人啊。”
“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谢家小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拉长了声音,“娘,你是不是埋红薯了。”
“娘,咱家要养小狗了吗?”谢家小妹睡在在草席上,眼睛都不睁开,软着声音撒娇。
“养狗养狗,你看你老娘累的像不像狗?赶紧起来,和你哥哥下水盆搓身子去!”
翌日,太阳尚未完全晒干露水,一家六口人穿着自己最新最好的衣裳,走出最后一道山口,终于来到了白沙县。
一家子看着这所谓的县,连初次看海的兴奋都被残酷现实冲淡了许多。
说是县,却还比不上他们那的镇,谢灵曜在县里找了许久,还找了本地一个黑黢黢的小孩带路,才找到一家客栈,暂且将家人安顿好后,谢灵曜拿上自己的敕牒和告身,边走边逛,去往县廨。
海民许是经常出海,风吹日晒,身矮却精瘦,皮肤黝黑,鼻梁高耸,男子挽起裤腿和衣袖从海边搬运着一个个木箱。
女子在各自门前晾晒海物,比起内地城镇的长袖长裙,这里的女子裙摆并不拖地,有的甚至穿着宽大如裙,实际却是裤子。
咸湿的海风迎面拂过,大海蔚蓝壮阔,白沙柔软细腻,浅海的水清澈蓝透如蓝宝石,不似前世所看见的那般黑漆漆,乌蒙蒙。
此时此刻,日头正盛,金光闪烁,铺陈在蓝色大海上,随着翻滚的波浪,折射出金粼粼的波光。
这里的房屋大多破败低矮,多是木屋,茅屋,竹屋,只有极少数用的是石料,且是易碎的石料,房屋外层有腐蚀腐化的迹象。
谢灵曜在观察此地风土,自然也有人注意到她。
一身烟青色云纱锦裙,裁剪合身,衬的身段纤秾合度,一头墨色乌发如绸缎亮滑,皮肤即便是在树荫下也显得格外的白。
再近距离一看,乖乖,那一双眼睛形如桃花,眼尾微翘,只对上一眼,便觉能溺死在她含情的眸光中,那眉间一点朱砂在莹白的皮肤上如血,如火,熠熠生辉,让她通体又多了些慈悲。
活脱脱一个悲天悯人的观音坐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