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宁撑着伞惶急地追向叶珏,好容易看见她身影,本想唤她一声,但谁料她竟自己定在了原地。
云端宁见状便趁机跑上去,为她撑着伞,顺着她的眼神向前看过去,也下意识愣住了。
前面站着的正是方才那对主仆,书童一面狼狈地扯着衣袖护在那少年头顶,一面一把抹开脸上的雨水。
两个人都叫雨淋得湿透,书童已经呲牙咧嘴,瑟缩着东倒西歪。但少年却依旧站得挺直,正四下张望着什么。
他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她们二人,被雨淋得湿润清透的眸子一亮,撩袍小跑过来。
雨渐渐小了,丝丝缕缕,在半空中织成张细密的网,往人身上一罩,整个人便叫湿冷阴寒的雨丝从上到下彻彻底底裹住。
即使在雨中,眼前的少年也没有忘记一丝礼节,失掉半点分寸。
他站定,喘着气拱手作了个揖。
云端宁看他浑身湿透,禁不住眉头一拧,不动声色地抬脚向前挪了几寸,将伞微微盖到他和那书童头上。
一把伞如何能遮蔽四个人,不过是让人人都少淋些罢了。
那少年察觉到云端宁动作,眼底流露出感激的情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块莹润的玉佩来,握在手中时还仔细用指腹拭了拭上头浸着的雨水。
他将这玉递到叶珏身前,低声道:“这可是姑娘的东西?方才姑娘走得匆忙,我还未来得及将此玉物归原主。”
叶珏抬头看他,他神色极认真,眉梢眼睫都挂着欲落不落的雨水,但也仿佛感觉不到般,顾不得揩去。
“姑娘?”
叶珏一怔,思绪终于回笼,接过他递来的玉佩,轻轻道:“多谢。”
那少年至此方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抬手从袖间取出丝帕,将脸上雨水擦拭干净。
云端宁见状,有些愕然。
“你便一直在此地候着?”
那少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微微笑道:“这玉佩正面上刻着一‘珏’字,背面刻着‘长乐未央,福寿安康’,应是父母殷殷之求,必是紧要的东西。在下怕姑娘原路折返时找寻不见,是以万不敢离去。”
雨还在下,略显急促地打在伞面上,云端宁望着雨幕里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身形挺拔的少年,有些沉默。
她在雨中她缓缓找着自己的声音。
“公子身上衣衫尽湿了,若不嫌弃便随我二人回府中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他闻言又是深深作了个揖,婉言谢绝:“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家离此处不远,父亲今日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不便多去叨扰。”
话罢,他起身向云端宁和叶珏微微颔首,便转身闯进雨幕里,细密的网追着他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折书跟着他一路小跑,迷蒙着眼瞧他家公子,疑惑出声:“您的课业不是早就完成了么?老爷还夸您做得好呢。”
“若不寻个由头,难不成还当真要去叨扰那二位姑娘么?”
“本就是因她们才淋的雨。”折书小声嘟囔。
裘君迹闻言瞪了他一眼,训道:“若非我撞上那姑娘,她也不会掉玉。撞人的既是我,我自然要负责到底。”
“君子立世,当有责任之心,担当之量,不可须臾忘也。”
折书垂下头,不以为意地轻声辩驳:“君子能在大雨里作伞用么?责任、担当能让我们不淋雨么?”
裘君迹恨铁不成钢地拧眉轻斥:“你!”
*
云端宁刚回到王府,还没跨进溯明院,沉香就急匆匆跑过来告诉她王爷请她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云端宁一顿,有些诧异,看沉香面色急切凝重,许是久等了,萧煦必是有什么大事要找她。
如此想着,也不拖沓,步履匆匆地转身朝书房走去。
此时萧煦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昏黄的落日依着窗棂泄在他挺拔的肩脊上,夕照将他所立的那一角格出一方光影来。他半个身子落在暖意融融的日照里,半个身子隐在阴冷昏暗的书房中,留给云端宁的背影明明灭灭,瞧不真切。
朦胧的落日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定格在光影明灭间,云端宁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男人。
萧煦的眼底分明藏匿着惊人的波澜壮阔,面上留给外人见的却是一潭静湖无波。饶是她再如何努力盘剥开他固若金汤的伪装,试图从他偶尔的情绪泄堤时窥探出隐约的蛛丝马迹,但却只能堪堪捕捉到属于他眼底的冰山一角。
甚至还无法判断这冰山一角到底是不是伪装之下的又一层伪装。
云端宁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她必须承认,萧煦是个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人,这样的人成为盟友,她高枕无忧;但若他日一朝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便是最大的威胁。
能利用他护住大盛最好,若最终无法同路,便决计不能撕破脸,起码现在不能。
正这样想着,萧煦微微侧首,瞥了不远处驻足着的云端宁一眼。
这一眼并没什么情绪,或者说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它带来无端的压迫与严峻,还是让云端宁觉得大事不妙。
抛却脑中乱七八糟的揣测,她故作轻松地走向萧煦。
“殿下找我有事?”
萧煦默了默,长睫扫下,落日流泻在他面上,好看得紧。
“江守年死了。”
云端宁愕然僵住。
什么?
短短一言五字,云端宁缓了好些时候才艰难接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初次见到江守年的模样。
他在松阳江大坝上卷着裤腿,披着蓑衣,驮着乌云密布的阴沉天色,佝偻着背,清理着河道淤泥。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做杯水车薪的无用功,但起码这样,能让他的心在面对千疮百孔的渚安时,多上那么一分坦然。
云端宁还知道,江守年发妻早亡,留在世上唯一的女儿也于去岁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其间撕心裂肺的蚀骨之痛,有口难言。
一颗心掰成三瓣,叫命运砸着脊骨,硬生生碾碎两瓣。
吞下痛楚彻骨难言的血水,捧起最后一瓣心,江守年的背早便打了弯。
这余下的最后一瓣,装着整个渚安的百姓。
江守年其实不善言辞,他只会说:“陛下选择我,百姓信任我,无论做何事,都应当上不愧于君,下不怍于民。我虽身居高位,但心,要贴着百姓的苦与乐;事,要实实在在为百姓做。”
水患来势汹汹,沧海里一片浪,打翻了行舟绿水前,岁月静好的渚安,将满城百姓扼在孤舟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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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飘摇,命悬一线。
渚安渚安,终是不安。
江守年那最后一瓣心,也四分五裂,血流不止。
好在渚安终于艰难守住了,挽狂澜于既倒,洞开光明一瞬,一切都在回转,都在慢慢变好。
可江守年居然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江守年的年纪其实不算大,甚至在同级官员里,算得上年轻。
渚安祁县水患当天,他才刚过了四十岁的生辰。不管脊背佝偻了几寸,鬓发花白了几分,他终究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
渚安这艘在海浪里硬挺着、搏击着、残喘着、伤痕累累的老船正等着他掌舵,人心正盼着他抚慰,方向正待他大手一挥,满城百姓便会上下齐心,坚定奔赴。
可他死了,竟是死了。
云端宁有些艰难地将自己的情绪抽离出认知里江守年的生平,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萧煦阖了眸,有些沉重地轻声开口。
“江府走了水,大火连烧一天一夜,全府上下十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江大人的尸身呢?”
云端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萧煦摇了摇头。
云端宁猛地闭了眼,暗自握紧了拳头,在心底怒斥命运不公,天道不仁。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竟是落得尸骨无存的结果。
沉痛过后,云端宁的理智很快回笼。
“为何会起火?”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起火?还是这么大的火。
“负责调查此事之人的说辞是,起火点正是江大人的卧房床榻,应是他不慎打翻烛台,蜡烛燃着了床幔所致。”
云端宁眼底一片寒凉。
“殿下信么?”
萧煦回:“本王只信自己在渚安眼见的。”
是,他二人在渚安同江守年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就心如明镜了。
江守年心思细腻,行事小心谨慎,莫说失手打翻烛台这样莽撞的举动了,他连卧房里屏风的位置偶有移动倾斜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铸成这样的大错?
既是这套说辞有蹊跷,那整件火灾以及江守年的死也必然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不是无心就是有意,背后或有人要害他。
这个想法蓦地掠过云端宁脑海中时,她心底逐渐涌起十分不好的预感,无端惊出几分冷汗来。
江守年为官清廉,不曾树敌,区区一个渚安知府,也不可能威胁到谁的地位,拦了谁的路。那么背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
与渚安水患有关么?或者,与她和萧煦有关么?
云端宁抬眼看向萧煦。
岂料江守年之死还疑点重重,她胸中情绪尚百转千回,不知所措时,萧煦又扔来一句让她遍体生寒的消息。
“眼下渚安隐有传言,水患之事乃是人为,而言之凿凿,矛头直指……”萧煦顿了顿,略带安抚地看了云端宁一眼,试图用这样微弱的缓冲减少他接下来话的震撼。
他看着云端宁一瞬不眨的眸子,缓缓道:“叶靖安。”
轰的一声,云端宁只觉得脑中绷紧的弦陡然断了,止不住的情绪浩浩荡荡地劈头盖脸般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