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萧煦的话,萧启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情绪,但周身散发着阴郁寒凉的气息,使整个大殿瞬时笼上一层阴霾。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萧煦和云端宁也不卑不亢地立在殿下,静待他的反应。
萧启策抬头,将沉寂了半晌的眼落到萧煦身上,慢声问:“事关重大,何以今日才上报?”
萧煦双眸如星,沉声道:“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儿臣本欲调查清楚,待证据确凿之时再呈明父皇。”
萧启策顺着他的话问:“现下已证据确凿了?”
萧煦顿了顿,摇头,“不曾。”
殿上神色略显疲惫的萧启策拢了拢袍子,凝眉打量着萧煦,还错转视线扫向云端宁。
“既如此,那你现下缘何便向朕坦言此事了?”
萧煦抬眸,撞进萧启策幽潭般的眼底,迈步上前,撩袍欲要跪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耳听得一阵沉闷、壮阔又悠长的声音,不可遏制地回荡进殿内,撞破里间压抑的岑寂,捶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振聋发聩。
萧启策闻声霍然起身,锐利的眼神直射向殿外——
这是,登闻鼓!
登闻鼓乃长息建国之初便创下的制度,是将一面大鼓悬置在朝堂之外,使得有冤屈的百姓亦能击鼓鸣冤,上达天听。
简言之便是告御状。
先帝在世时,对登闻鼓不甚重视,即便偶有人击了此鼓,亦是交予底下人,并不亲力亲为,登闻鼓也形同虚设。
到了萧启策这里,长息海晏河清,万象生平,尤其是百姓,几乎已是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
再加之长息法度严苛,萧启策又一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以国泰民安,法度完备,也少有人击鼓。
以至于萧启策叫这猝不及防的登闻鼓响砸懵了,愕然僵在原地,显然还并没有准备好迎接这永嘉登闻鼓的第一响。
整顿衣裳起敛容,萧启策很快调整好情绪,略显急切地赶去理政殿。
萧煦与云端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探知到了危机,便也速速跟了上去。
去理政殿的一路云端宁心里都在想,他们一心想着先发制人,眼看着叶将军一事就要说出来了,紧要关头竟是冒出来个登闻鼓。
她隐隐有预感,这鼓声所指,必与此事有关。
理政殿门外,一身素衣,乌发垂在腰际,未施粉黛,却格外清丽婉致,倔强地挺直脊背,直身跪着的人——
正是叶珏。
看清跪地之人模样后,云端宁瞬间僵在原地,饶是萧煦,也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错愕。
萧启策见敲鼓之人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眉头又深了几分,他立在叶珏身前顿了一瞬,继而负手走进殿内。
“随朕进来吧。”
叶珏闻言踉跄着起身,正要迈步入殿,云端宁却上来拉住她的臂弯,拧眉道:“你来此做何?你可知你所击的是何物?”
叶珏双眸似叫世间最清澈的山泉涤过一遭,浸润得清寒透润。
这双眼睛流转的云端宁脸上,她有些怔忡,叶珏的眼底,有了些从前未曾见过的东西。
叶珏轻轻拂开云端宁的手,正色着轻声道:“我所击的乃是可上达天听的登闻鼓,亡父尸骨未寒却蒙冤受屈,我势必要为他讨回公道。”
云端宁恍惚间垂下手。
叶珏便踏入殿内,留给她一个义无反顾的坚定背影。
云端宁回头看萧煦,只见他神色不变,示意她入殿。
对于叶珏知道叶靖安的事,他并不惊讶,昨日见窗外有隐约残影掠过,便猜到是她。听到也好,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这件事不应当瞒着她。
只是萧煦没想到,她竟会来敲登闻鼓。
他二人紧跟着萧启策入殿后,只见叶珏依旧挺身跪着,毫不露怯地正视萧启策。
“民女姓叶名珏,家父曾经乃是当朝正三品镇远将军叶靖安。”
叶靖安这个名字一出,殿上萧启策眉头隐约一跳,不由得多看了下首直身跪着的叶珏一眼。
他沉下声音:“为何击鼓?”
叶珏伏地叩了个头,缓缓起身道:“家父叶靖安,一生尽忠报国,碧血丹心,一腔赤子之忠贞日月天地均可为鉴。他重伤隐居于渚安七载光阴,两千五百五十又五日,无一日不期期北望奉天都城,惟盼再取壁上弓,横刀立马护国安。”
她说及七载光阴之时,声音颤抖哽咽了一瞬。
萧启策安静地低眉听着,面上隐约显出几分难言的痛楚。
良久,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你是为尔父击鼓鸣冤?冤,”萧启策顿了顿,哑声道:“在何处?”
“四月前,渚安水灾,乃是人为。民女亲眼所见,时任宿县知县的曹敬远,于深夜率一众歹人掘堤淹田。此事彼时在渚安,他在齐王与王妃的审问下,悉数供认不讳。”说及此,她抬眼看了看萧煦与云端宁,得到他二人肯定的眼神后,她便又接着往下说。
“然如今铁证如山之时,渚安却横出恶语谣言污我父清誉,毁我父英名,甚至……”叶珏到底是红着眼哭了出来,倔强的清泪仿佛穿过心肠与肺腑,带着淋漓的鲜血,凄哀地簌簌而落。
砸在衣襟、地面上,云端宁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仿佛被烫了一下。
“甚至……”她几乎泣不成声,啜泣几息后,竟是无端平静,转而凄厉的低语:“掘我父衣冠冢……”
萧启策一震,这六个字劈在他耳畔,让他有一瞬的头晕目眩。
此时萧煦则顺势撩袍下跪,抱拳拱手道:“儿臣要禀报父皇的,正是此事。”
萧煦在说什么,萧启策已经听不清明了。
他满脑子只有那七个字来回扫荡,让他一时哽塞难言。
掘我父衣冠冢……
萧启策面色有些灰白,他颤抖着手指向萧煦,低吼:“查,给朕查!将与构陷叶靖安一事有关之人统统处死,不必上报,无论何人,你只管去杀!”
他蓦然起身,带落案上几张他昨夜新写的字,胸中一股愤懑之气郁结,起身时顿住原地禁不住咳了几声,抚着前胸暴喝:“那掘冢之人,凌迟!凌迟!”
底下三人虽是抱着不同的目的来找萧启策陈情,来之前所做思量也各不相同,但此时却不约而同地齐齐惊住了。
饶是他们做了再多的设想,也依旧没有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陛下似乎对叶靖安,有着完全无条件的信任。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怀疑,叶将军有掘堤的可能,只让人严惩幕后真凶。
虽然惊愕,但萧煦也很快调整好情绪,微微颔首道:“儿臣领旨。”
萧启策愣怔着站了一会儿,神色凄苦,忽而身子一软,陡然落在身后龙椅上,疲惫地阖了眼,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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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启策闭上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马场上迎风策马,风吹得他衣袂翻飞,长发飘飞,他朗笑着饮进一口辽阔清透的长风,向后看去。
“你输了。”
身后人长腿一夹马背,长鞭一挥,噙着笑追上来。
“未成定局,殿下莫轻易论胜负。”
他见身后人险些要追上来,便肃正了神色,开始认真起来。
只是身后人策马忽远忽近,似乎全在自身掌握之中,他有些恼了。
偏头瞪他一眼:“谦让是君子之风,而现下你我是对手,谁准你让我了?”
那人闻言大笑一声,频频颔首,腿上发了力,策马向前奔驰。
“殿下要快些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一往无前地奔驰着,很快就将萧启策甩在了身后。
他无奈地在后头笑着,摇头看着这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少年。
眼前景象陡然模糊逆转,仿佛被撕扯开重塑,他又惶然叫一股力气骤然抛到了奉天长街的闹市上。
承德二十五年,他刚及冠,负手站在望江楼上,举目看去,人烟阜盛,热闹祥和。
他朝身边人含笑道:“盛世之景,在我长息。”
身旁的人亦笑回:“长息的未来有殿下,光耀如日中,熠熠辉煌。”
他微微一笑,胸中叫这话激起豪情万丈。
他是长息的储君,自小便被教导着心之所向应是长息的未来,肩上所抗应是万民的福祉。
他太想做些什么了,太想一施拳脚,大展宏图了。
“长息的未来也有叶公子啊,”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捶在他肩上,轻笑道:“届时杀尽妄图冒犯长息之敌,可要长命百岁,战至百岁!”
那人无奈摇头,哼笑着应道:“草民遵命。”
承德二十五年的初秋,在第一片落叶落下来的时候,萧启策行完了冠礼,过毕了二十岁生辰,那年叶靖安十七岁。
叶靖安的面容越飘越远,笑声也在耳边混混沌沌地好似隔在水中传来。
“若他日我登极,第一个便要封你做将军,到时你便不是无事一身轻的叶公子,要叫你一声叶大将军。”
“叶靖安,长命百岁。”
……
萧启策骤然一惊,抽离出沉重伤痛的旧梦,额前后心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软,整个人抖得厉害。
他从来没想到,七年前奉天皇城那最后一眼,竟是永别。
当年他重伤之下,无奈只得解甲归乡,独自跑来理政殿门外,就站在登闻鼓旁,足足立了半个时辰,也并不让人通传。只是郑重地朝里头跪下,行了个大礼,又起身辗转望向四方,复行礼。
最后起身时,杀伐果断的叶大将军叫乍起的风吹出了满眶热泪,固执地滚落在这皇城地里,蓬发出丝丝缕缕的根茎,无孔不入地渗入其间,欲要生根发芽。
彼时萧启策并不在理政殿内,而是站在理政殿对面的经文阁,负手凝眉,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叶靖安走时并不留恋,踏在最后一遭皇城路上,脚步甚至还有些急促。
印象中的叶靖安一向行如风站如松,那是萧启策第一次见他弯腰塌背,像是肩上背负了什么重如千钧的东西。
他紧闭双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叶靖安心底,是恨他的。
即使当时不恨,猛虎折翼于渚安七年,心中又岂会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