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徐家三郎
    时至岁末,月明星稀。

    冬夜湿冷,凝成一层厚厚的冰霜覆在人身上,分明冷得发颤,就是挣脱不开。

    贺清柔远远看着廊前立着的丈夫,手里捧着件大氅,缓缓走过去。

    她将大氅轻柔地披在裘思道身上,劝道:“外头冷得厉害,回屋吧。”

    裘思道默默低眉看着她为自己披上大氅,系上衣带,眉宇间阴郁之色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阿柔,那人是个疯子。”

    贺清柔系带的手一顿,但很快就继续着动作,系好后抚了抚衣上的褶皱,素手顺着衣襟滑落,握住他大氅下略微冰凉的手。

    裘思道闭了闭眼,一瞬间卸了力,倒在眼前人的肩上,用力拥住她。

    沉闷的声音从贺清柔的肩颈处传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我所作所为有朝一日披露于世,齐王绝对不会放过我,届时那人也决计不可能保我,”他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说不定还会为了撇清自己与我割席。”

    贺清柔缓缓抚着他的脊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在他耳旁说道:“无论如何,我永远在你身旁。”

    裘思道拥紧了贺清柔,嗅着妻子发间的香气,他的心也平静了不少,开始沉静下来想白日里玉公子的吩咐。

    原以为将掘堤一事嫁祸给叶靖安,就算不能一举扳倒齐王,但仅是收留罪臣之女也足够让他在那位多疑的陛下心里,埋下一根刺。

    但千算万算,谁都没有想到,叶靖安之女竟会去敲登闻鼓。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陛下竟近乎一意孤行地信任叶靖安,到头来反倒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此事还暂且只有个苗头,并未完全做绝,他们还有改变计划的余地。

    公子让他亲自去渚安阻挠齐王追查真相,查清楚叶靖安的女儿敲登闻鼓时究竟和陛下说过什么,让陛下如此坚信叶靖安。

    无论是阻止齐王或是接近调查那女子,都是在齐王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当时青鸾山的刺杀,他已经确定齐王是藏拙示弱,心无城府,不堪一击一概是假象。

    前番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想必已经惹恼了他,若此时再不管不顾地挑衅,一旦身份暴露,随便拎出一桩他做过的事,都够让他死一回的。

    但他早就退不得了,身后是万丈危崖,公子就在对面峰头看着他,亲手斩断了锁链栈桥,他除了往前走,再往前走,别无选择。

    无法是即刻死和死晚点的区别。

    好死不如赖活着,裘思道伏在贺清柔肩上,贪婪地嗅着她的芳香,仿佛要将妻子身上香气储存,再在每一个能呵出白气的冬日夜里,一点点释放出来,驱散心底里的愁苦。

    *

    到了渚安后,才知那谣言已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如今叶靖安这个名字在渚安人人喊打,他从备受敬仰的大将军一朝之间沦为人人唾骂的千古罪人。

    他们一行人刚到渚安,随便找了个酒楼歇脚,就听得邻座在谈论叶靖安之事。

    其中一个青衫折扇的男子,看起来年纪尚轻,一张脸白净瘦削,阳刚不足,阴柔有余。

    他施施然整着衣袖,将折扇徐徐展开,旁若无人地看着扇面上的题字。

    他身旁一个男子开口:“徐三郎,叶靖安毁堤一事,你怎么看?”

    被唤作徐三郎的他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天扇面,闻言满不在乎地睨了那男子一眼,嗤道:“谁同你说是叶靖安毁的堤?”

    这话一出,不仅问话的那男子愣住了,这边萧煦三人也不由得向这位“徐三郎”投去了目光。

    这一看不要紧,叶珏仔细盯着这人眉眼,只觉得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连这人的声线语调,亦是颇为熟悉。

    那男子顿了顿,迟疑地开口:“这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便是事实么?”他手中扇子刷地利落一合,打在手心里,犀利地反问。

    “这……”

    徐三郎斜眼睨着他,微微眯起的眼又淡淡地扫过这一整桌,掸了掸衣袍,起身嗤道:“同你们这些人吃酒太没劲,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要你往哪儿走便往哪儿走。肉包子招狗,狗尚且还能吃上肉,你们能得什么好?”

    这话一出,激得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其中一个素袍男子恼怒之间霍然起身,愤然抬手指着他,怒道:“徐拂月你欺人太甚!我等唤你一句徐三郎那是给你面子,你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低等贱婢的儿子,凭何如此趾高气扬?!”

    云端宁闻言皱了皱眉,虽说那徐三郎说的话不算好听,但话糙理不糙。可眼前这人,满口污言秽语,句句戳人伤痛,委实可恨。

    她看了看那徐拂月,本以为他会叫这人激怒,谁料他竟是笑出了声。

    “谁求你唤我徐三郎了?”

    “你!”

    那人脸色铁青,料想不到徐拂月竟是这个态度,一时间恼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像被骂的是他一般。

    徐拂月见状也懒得理他,唇角依旧挂着笑,徐徐绕开长凳,悠悠然负手走了出去。

    云端宁抬眼看向萧煦。

    萧煦微微颔首。

    他们便瞬时起身,跟了出去。

    坐在一旁的叶珏:“……”

    一同并肩走着的时候,云端宁自己都有些恍惚,她与萧煦之间,已经到了一个眼神可胜过千言万语那般程度的默契了么?

    回头扫了一眼,见叶珏已经小跑着跟上来了,她就放心加快脚步,继续跟着徐拂月。

    跟着跟着,只觉得他脚步好像不如一开始时自然,忽快忽慢的,她正想着,身旁萧煦突然顿住了步子。

    “他发现我们了。”

    果不其然,萧煦话音未落,前头徐拂月便也停下来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

    “被人跟踪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

    云端宁一滞,这人还真是语出惊人。

    旁人叫人跟踪,不说惊慌失措,多少会有些紧张警惕,他倒好,竟还有几分窃喜?

    “方才听阁下提及叶靖安,想询问一二。”

    徐拂月笑着转身,踱步到萧煦与云端宁身前,一双长眸上下打量着他们。

    脸上还是挂着若无其事的笑,“有话便问,”但紧接着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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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双臂,哼笑,“但我回不回就不一定了。”

    云端宁面色不大好,若是平常,这样在她面前叫嚣的人,早让她绑在烈马身上,颠他几个来回了。

    萧煦神色不变,开口:“叶靖安的事,你知道多少?”

    徐拂月垂眸将扇子开了合,合了开,随意回道:“不知多少。”

    “那你为何在酒楼中驳斥那些人?”萧煦问得很快。

    “心情不好,随便骂骂。”

    萧煦眯了眯眼,不再开口,而是沉默地盯着徐拂月。

    云端宁见状试探着问:“我知你也不信谣言,心中亦向着叶将军,为何不同我们一道,为叶将军正名,洗刷莫须有的冤屈?”

    徐拂月默了默,就在云端宁觉得似乎要说动他时,欲要再添一把火,他便淡淡地笑了笑。

    “谁道我心向着叶靖安?你听好了,我比所有人都恨他。”

    话罢,耍着折扇,哼着歌谣,扬长而去。

    云端宁早就忍无可忍,只恨没有将鞭子随身带来,恼极了好给这人一顿鞭子。

    *

    徐府。

    徐拂月折扇搭在额上,迎着冬日里刺眼的日光,眯着眼看这座气派富丽的府邸。

    门口两座石狮子不怒自威,门匾据说还是奉天里某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大人物亲笔所题,气势夺人,显赫得很。

    朱门深院,层楼叠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府上,这样耀目不凡。

    不过如此显赫却也有来历。

    徐家是簪缨世胄,门第高贵。祖上曾出了位国公爷,还有世袭罔替的恩典在,显赫一时。只不过到了徐拂月曾祖父那一辈,渐渐坐吃山空起来。承袭爵位的徐家子,大多无德无能,胸无大志,徐家竟是一日不如一日。

    是以彼时圣上便剥去了徐家世袭罔替的恩典,只准世袭,一代代承袭爵位都降一级,直到徐拂月父亲这一代,彻底无爵位可承,便没落了。

    奉天待不住了,徐拂月的父亲便决定放弃先辈奋斗出的徐家国公府大宅,举家西迁至祖籍渚安。

    想着退居在偏远的渚安,守一隅之地,安稳地度过余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世家大族,徐家根基尚在,是以在渚安,也备受尊崇。

    冬日里的日光谈不上晒,徐拂月却觉得热得很,但心里头又冷得很。他抬头,透过折扇望天上看。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若是能阻止他父亲西迁渚安便好了,后面的一切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没有如果。

    “三少爷!”

    一声熟悉的喊声打破了他冬日暖阳底下的臆想,他顿了顿,长睫隔去温润的日光,缓缓落到来人身上。

    他敛去眼底神色,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笑着走过去,“徐伯。”

    “少爷啊,”徐伯佝偻着腰走过来,一脸着急地问:“您去哪儿了,可急死我了!”

    “我还能去哪儿?”徐拂月揽着徐伯的肩,拥着他往府里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道:“左不过去听戏吃酒呗。”

    徐伯微叹口气,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