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被深埋地底几十年之久，拿出来的时候还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水臭气，除了露出地面的那一截弦轴，通身都被浸染成深黑色。
柳熙熙拿着的那一把也是如此，只有弦轴颜色微浅。
琵琶底下压着的骨头，却是白得反光，甚至看上去像是谢将离在自己世界里，看见的那些塑料模特。
谢将离将那手骨轻轻放在土坑旁边，转身让一旁的师弟们，回村子里借一把铁锹来。
师弟回来的很快，他拿着铁锹，隔着发现手骨稍远一点的地方用力一挖，铁锹插进土里，挖出一丛丛遒结的芦苇根。
每一根细密的芦苇根须，都攀附着一截白骨，好像将这人死死锁住，不想让他逃跑。
等到全部挖出来的时候，谢将离蹲在地上，耐心地将尸骨拼完整，所有人都往前一步伸头去看，却无法辨认。
谢将离用铁锹轻轻剐去最后一层还带着点湿气的泥土，往后望了望，这地方离柳熙熙死去的栈桥不过百米而已。
如果真的是孟决，柳熙熙会看不见吗，会不知道他早就已经死了吗？
“是孟决吗？”
谢将离有些不确定，拿起一片烂到掉渣的灰蓝色衣角，侧身问徐空青。
徐空青上前一步，从谢将离手中接过衣料，翻转着瞧了瞧，随后沉声摇头。
“不知道。”
谢将离点点头，他们确实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孟决，但有一人肯定知道。
“有一个人知道，带过来辨认一下就行了。”
谢将离将那片布料拿回来丢回坑中，拍了拍手掌上的泥灰，背对着徐空青去研究坑里的人怎么死的。
尸骨很完整，只有腹部肋骨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
下这么重的手，不是谋财害命，就是碰上了冤家。
他们这些人里，没人见过孟决，村子里见过他的人估计也都死了，只能让柳熙熙亲自来辨认了。
徐空青站在离谢将离一步之遥的地方，抬眸凝望着他的背影，他知道谢将离说的是谁，却没回答他。
他总是看着谢将离，在谢将离注意不到的地方，安静地的瞧他，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点除了谢将离，谁都注意到了，只是没人说破。
谢将离突然起身，逼得徐空青停滞的视线一转，急忙看向其他地方。
谢将离倒是没察觉到，自顾自走到徐空青面前，问道：“哎，你说这人要真是孟决，那那些死去的新人岂不是全都枉死了。”
“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除了局中人看不清，谁都能看清真相。”
徐空青看向柳熙熙死去的栈桥，低低地说着话。
三日后，谢将离和徐空青如约回到了李府，只是只有他们两人，什么都没带。
柳熙熙来时，便看见谢将离悠闲地坐在废墟里赏月，她仔细观察着谢将离身边，却没看见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孟决呢？”
她说话间便开始聚集怨气，好像只要谢将离带不来孟决，就要和他们鱼死网破。
“找到了。”
谢将离看向柳熙熙，因为身边有徐空青，他倒是不担心柳熙熙能伤到他。
“人呢？”
柳熙熙突然从天上俯冲下来，逼着谢将离的脸质问他，好在中间适时横出一柄剑刃，才让谢将离不至于被怨气污染。
谢将离挑开徐空青的剑，对柳熙熙说：“他不好意思来，可能要辛苦你自己走一趟了。”
柳熙熙忽然间愤怒起来，周身黑气沸腾，嗔笑道：“哈哈哈哈哈……好啊，他还知道不敢来，那我就亲自去找他好了！带路。”
谢将离道了一声好，和徐空青一起带着柳熙熙回到了当年她死去的那个渡口。
“你们带我来这做什么？”
柳熙熙错愕拧眉，风吹过芦苇叶子，好像剐蹭得她疼痛不已。
“认人。”
谢将离走到一旁，拉开一块白布，露出柳熙熙的尸体。
猝然看见自己的尸体，柳熙熙作为一个经年老鬼，仍是后撤了一步。
“你们早准备好了，要毁掉我的原身是吗？我说过不怕灰飞烟灭，但是我要见孟决，如果见不到他，就算原身被毁，我也要搏命荡平雨花镇。”
谢将离啧了一声，他只是还没掀开另外一块布啊。
他道：“别杀雨花镇的人啊，他们又和你没仇，你要找就找他不行吗。”
谢将离作势掀开另一侧的白布，露拼好的尸骨。
尸骨赫然入眼，柳熙熙的眼睛定在那白骨手腕上，一截断掉的红线串起的铜钱上。
她的眼睛里的戾气忽然消散，不受控制地落下几颗泪珠，恢复正常的眼睛，瞳孔骤然变大。
“孟决？”
柳熙熙有些难以置信，落在地上朝两具尸体走去，脚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自己心慌不已。
真的是孟决？真的是孟决。
“你想看当年的真相吗？”
谢将离站起身询问柳熙熙，早在柳熙熙来之前，他们用追魂符看过这人死前的记忆了。
他就是孟决。
“我自己会看。”
柳熙熙摇头，忽然间泪如雨下，伸手幻化出琵琶，将自己拉入眼前之人的回忆。
那年芦花飞絮，她因幼小只能在青楼前卖艺，从白日弹到黑夜，直到手指破口，流出鲜血浸染琵琶，仍不得一人怜惜。
直到有一青年，看上去愣头愣脑，双手捧着一枚铜钱，递予她指尖。
“姑娘，在下贫苦，只拿得出这一枚铜钱，你先买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那是柳熙熙第一次见到孟决，他说话呆直，不多停留便消失在雪夜，铜板却带着体温，不知道在手心捏了多久。
直到后来柳熙熙名声大噪，那一枚铜板她也未曾用过，一直压在床头枕下。
后来她再次见到了那个人，才知道他名叫孟决。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却不肯屈服于别人衣衫下，挣扎间失手打伤了人，幸得孟决变卖家产赔付。
两人被雨花镇之人戳着脊梁骨咒骂，说他们，教书先生流连青楼瓦舍，琵琶歌妓故作清高。
孟决一生遵循守旧，那时才做出一个叛逆的决定，带着柳熙熙私奔。
可惜他只才到渡口，正挥手欲唤柳熙熙时，便遇了山贼。
他比她更先遇见山贼，孟决挣扎着想提醒柳熙熙快跑，嘴里吐出来的却只有鲜血。
山贼夺了孟决鼓鼓囊囊的包袱，却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又盯上了柳熙熙。
柳熙熙发觉后将包袱藏在栈桥下，才存了这些信，只是琵琶藏不住，被山贼拿着看了几眼，随意丢弃在一方灌木里。
那里便是谢将离发现孟决的地方。
柳熙熙化为鬼魂后，从未在原地停留过，也自然没发现过孟决死在了就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的琵琶，落在孟决怀里，她也全然不知。
“是孟决吗？”
柳熙熙清醒过来后，并未回答谢将离，而是颤抖着手指，轻轻划过骷髅的面庞，她低声啜泣道：“我下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她说完便化作飞沙，随风消逝而去，原本不腐的尸体，也顷刻间化为白骨。
怨鬼的心结已了，又入不了轮回，只能消散天地间了。
“柳熙熙只觉得孟决背叛，却没想过他会遭遇其他，如果她回头看，或许早就找到孟决了。”
徐空青鲜少说这么多话，他好像是在说柳熙熙，又好像是在说自己。
以徐空青的能力，完全可以直接斩杀掉柳熙熙，可是他没有。
他知晓谢将离不忍心，想要给找柳熙熙一个轮回，给雨花镇人一个安宁。
谢将离听见徐空青那样说，忽然问了句：“那你呢？”
“什么？”
徐空青皱眉看向谢将离，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谢将离吸了吸鼻子，他总觉得大师兄不是修仙界口中，那样口诛笔伐的恶人，也不像是会脚踏两条船的人。
他脑海中浮现过的每一点记忆，都在告诉他大师兄喜欢的应该是徐空青，每一处深刻的记忆都是联系着徐空青的，很少出现别人的。
那就说明，徐空青不是单相思，大师兄也是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后来要那样对他呢。
谢将离一想这些，脑子里就跟进了几百只蚂蚁一样啃咬着他，让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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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思考。
他定了定神，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大师兄……我，我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你呢。”
谢将离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甚至心慌出耳鸣，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
可是他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好化了徐空青这个心结，降低无情度罢了。
徐空青闻言猛然转头，垂眸看向谢将离，几乎是一瞬间蹙眉红了眼睛，眼神中蕴含的情愫，除去隐忍还有很多谢将离看不明白的感情。
他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是被人强行撕开伤疤一样，看了谢将离许久，终是开了口：“我知道，你原本就是喜欢於烬的，是我借机占了他的位置，你才如此恨我。”
徐空青说话几度哽咽，说完后默默回头看向前方，握着剑鞘的手指攥紧，他藏了三百年的心事，终于接着别人说出了口，可是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担惊受怕。
他怕谢将离知道自己故意瞒着他这件事情，贪心地将他留在身边，还要固执地恢复他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也怕谢将离知晓他的阴暗潮湿，别扭着不敢去看谢将离的眼睛。
“谁说的？是我亲口说的吗？”
谢将离看着徐空青低头一言不发，有些不解，这一趴系统没说啊。
“系统，这话我说过吗？”
“没有，好像是当年大师兄抛弃他的时候，他自己脑补的。”
“……”
谢将离闭了闭眼，用力拍了一下身旁黯然神伤的徐空青，无语道：“我都没说过，你上哪知道的？虽然我失忆了，但是我没这么恶毒好吗！”
徐空青正欲说什么，又被谢将离堵了回来：“你不是说带我去巨灵谷恢复记忆吗？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处理完柳熙熙这事就去吧。”
谢将离终算知道了，为何徐空青日后会生出心魔来了，原来是每天都在给自己脑补，硬生生给自己脑补出心魔了。
大师兄背叛他，始终是横在徐空青心里的执念，只要先解决了这个心结，后面就好办得多了。
谢将离很庆幸自己问了，不然这事徐空青估计要再脑补几百年。
“你真的愿意去吗？”
徐空青好似有些惊讶，转身时急得衣袍都被风搅乱。
谢将离点了点头，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滴滴，恭喜宿主，攻略对象无情度减10，当前无情度44点。”
——
谢将离坐在客栈里，靠着窗子悠闲的品茶，他抿了一口茶，余光看了看在一旁端坐的徐空青。
从渡口回来后，徐空青对他的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说不上言听计从，但是至少没有从前那么冷漠别扭了，时不时还会主动和他搭话，甚至叫上了师兄。
“师兄，你先回玄天宗吧。”
徐空青和上手中那一卷泛黄的画卷，谢将离看过，大概是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几处地点，应该就是出现妖魔的几处地方。
谢将离侧身，笑意盈盈地打趣徐空青：“真稀奇啊，竟然舍得叫我师兄了。”
徐空青避开谢将离炽热的视线，微微侧目，回道：“礼数。”
谢将离噗嗤笑了一声，之前怎么没听说过礼数，一口一个谢将离叫得不停顺溜的嘛。
“为何要回去。”
谢将离仰头喝了一口茶，将茶碗拿在手里把玩。
徐空青起身，将手中的羊皮画卷展开给谢将离看，他道：“这次要去的地方，过于凶险，你暂时没了修为，我去便好。”
谢将离将茶碗抵在唇边，余光觑了一眼地图，好，他不认识字。
“那怎么行，我得跟着你啊。”
“不用。”
徐空青收了地图，问也没问就拒绝了。
谢将离还不容易找到突破口，哪能这么轻易放弃，他抢先一步，绕道徐空青面前，拉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你别看我现在失忆了，但是我绝对是喜欢你的！”
徐空青侧目看了谢将离一眼，掌心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宣泄着它自己的心意。
他确实暗暗抽回了手，仍道：“不用，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