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重新掀开眼皮,是在1989年冬。
她抚摸额头上厚厚的纱布,一阵刺痛袭来,证明根本不是梦境。
窗外,工人正在将家属院门口那条旧横幅,换成一条红底白字的“以贫穷为耻,努力脱贫”。
这是个能一夜暴富的浮夸时代!
大院里整日鸡飞狗跳,小年轻们正事不干,憧憬着能靠倒爷实现阶层跃迁,成为江城第一批开豪车、用大哥大的万元户。
连孩童三三两两都在跟在屁股后面喊:“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如倒爷一阵子”。
明明过去四十多年,周满依旧记得相当清楚。
无他。
正是这一年,儿女们先后同她离了心,也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咯吱!
老旧木门突然从外推开,小女儿元珠端着大海碗进来,“妈,家里没人会做饭,你将就垫巴两口吧。”
碗里装有两个巴掌大的隔夜烧饼,既冷又硬,正常人在大冬天咬一口都剌得嗓子疼。
何况周满此时正处病中。
儿女别说回锅热一下,就连倒杯热水都懒得。原来这个时候,他们对待生养自己的母亲就已经如此敷衍了吗?
见周满迟迟不动作,元珠口气颇为埋怨:
“妈,你还生二哥的气呢?气性可真大!”
“不就失手推了您一把,额头蹭破点皮,二哥又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在外边跪了一天一夜,身体快要撑不住,难道你真要逼死他才解气吗?”
女儿根本不是关心她,而是前来当说客的。
从小三兄妹感情便相当要好,同甘共苦,什么秘密都互相分享。
周满偏疼幼女,每当哥俩做错事,只要女儿过来当说客,插科打诨,事儿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但眼下这事触碰到周满逆鳞!
事情还要说到三天前,校长突然家访,夫妻俩才知晓儿子们经常逃学,更是大胆包天提出辍学。
长子次子学习成绩优异,是读书当之无愧的好苗子。当初双双考入县重点高中,三年来一直名列前矛,并有望考上名牌大学。
家属院谁不羡慕周家儿子培养得好!
可如今俩儿子居然都要辍学,去下海经商,当什么倒爷?
周满恨铁不成钢,在与两儿子争执期间,被性格更冲动的次子失手推了一把,脑袋狠狠撞在柜台上。
次子宁肯跪死在客厅里,也不愿低头与她服软。
明明周满才是受欺骗、受到伤害那一个,丈夫儿女们始终不闻不问。
怎么到头来所有人都站在次子那边,认为她一个当妈的过于强硬狠毒?
“妈,你学历不高,所以眼界低思想狭隘,不如我爸进步。”
元珠打心眼里瞧不起母亲,农民出身,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整日围着灶台孩子打转,一点出息都没有。
要不是年轻时空有一副好皮囊,否则根本高攀不上她城里当正式工的爸。
幸好他们兄妹三人都随了父亲的聪慧与远见,语气里的优越感不由自主带出来:
“现在时代不同,人人都在下海赚钱,读书还有什么用?就算毕业后包分配单位,每个月又能赚几个钱?
想当初奶还让哥哥们赶紧休学进厂接班,结果爸差点赶上下岗潮。
这年头铁饭碗都不安全了,不如出去闯一闯,赚他个万八千的!”
元珠踌躇满志,恨不得立刻撸起袖子跟着哥哥们北上大干一场。
而周满却神情古怪地问一句:“你就这么瞧不起乡下人?”
她口口声声的真爱,不也是农村小子吗?
“农村与城市的壁垒犹如天蜇,素质、学识、生活习惯与品味都截然不同,因此门当户对尤为重要。
比如姥姥家,卧室就在牛圈旁边,吃饭睡觉都能闻到一股味,不仅不卫生,还相当不优雅,一点儿不讲究。”
“反正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嫁到乡下!”
元珠说得信誓旦旦。
但在半个月后,她于乡下姥姥家遇见一生的白月光。
因为周满记得从她书包里翻到情书,是在春节过后不久。
儿子们闹着辍学,小女儿疑似早恋,周满气急攻心病入膏肓……缠绵病榻整整三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等她病好后,儿女们望着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且充满埋怨。
……不过这些统统不重要了。
她上辈子魂归大海,浮萍无根,可不就是因为管得太宽了么!
这一世,懒得再操闲心了。
女儿的厉声质问仍回荡在耳边,周满恹恹地半垂起眼,起身下床。
饼子太干,她根本咽不下去,打算进厨房找点软和热乎的吃食。
第一步,先养好身体再说!
路过客厅时,周满一眼瞧见跪在正门口的次子。
听到动静,他慌乱藏起手中的那盘软乎乎的桂花糕。随后挺直腰身,昂起脑袋,像是一只永不斗败的骄傲大公鸡。
他仗的势,不过是当母亲的总会心疼孩子罢了!
每每想到灵堂前老二那憎恨怨毒的眼神,周满一颗心劈成两份,一份酸胀得发疼,一份浸透寒冰。冷得她迅速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过。
香甜的桂花香气不停冲进鼻翼,肯定是曹记的!他家用料足,甜而不腻,老二向来最挑嘴,只肯吃的是现做的。
半斤桂花糕,大概能买一斤热乎的烧饼!
呵、其实想想小女儿还挺贴心的。
周满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来到厨房门口。
她站定,冷眼望着满室的狼藉,胸腔深处不可自抑地再次泛起一股子酸疼。
都他妈叫什么事!
三日前怎么样,此刻依旧如出一辙,锅碗瓢盆堆积如山,显然是等她“病好”再收拾。
要怪,就责怪曾经的她,亲手养大他们的惰性。
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周满脑门青筋突突的跳,脚尖一转,拿起书架铁盒子里面的买菜钱,直接抬脚往外走。
身后传来小女儿理所当然的声音:“妈,上南头买卤水老豆腐回来,晚上做麻婆豆腐吃。”
家属院到南头菜市场相隔三条街,起码要走半小时。
周满在心里冷笑,瞧瞧,这家子真把她当奴才了。
正值饭点,不少邻居探出头来好奇张望。
甚至有的不嫌事大:“婶子,听说你家元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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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栋正闹辍学呢?”
“可惜了!咱大院里岂不是少了两个未来的名牌大学生?”
“我说元栋这孩子小时候就机灵,口才好,敢情天生是当倒爷的料子。”
众人哄堂大笑。
曾经他们多么嫉妒羡慕元家,如今就多么想看笑话。
若是往常,周满为了面子一定会百般遮掩,不想她仅仅是扯起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来,颔首道:“是啊。”
“你竟然同意他们哥俩辍学?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隔壁马寡妇夸张地惊呼出声。
她和周满前后脚嫁进家属院,男人又在同一个车间,不免被大院里的人拿出来事事比较。
马寡妇克夫,生了一堆赔钱货;
周满命好旺夫,生下一对双胞胎,年底丈夫就被评为“先进工人”。儿女长大后学习成绩好,有望培养出三个大学生,怎么看都是人生赢家。
从前周满同样认为自己活得比马寡妇幸福。
但到了晚年,对方四个女儿个个孝顺,赶着互联网浪潮当上大老板,给亲妈买房又买车,配司机保姆,争抢着孝顺抚养,大院里谁不嫉妒得眼红?
她呢……
一辈子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当牛做马,儿女埋怨,打掉牙齿苦水往肚子里咽。
论儿女教育,她的确技不如人。
且活了两辈子,她彻底想开了,没有当初争强好胜的心。
“孩子们都已经十八岁成年了,有能力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后果。他们想做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不管了,也管不了。”
周满轻叹着低下一辈子高傲的头颅,额头纱布还浸着血,愈发显得心酸。
马寡妇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忽然间失去言语。
听说元栋为了能去北上闯荡,把亲妈额头都打破了。
敢情是真的!
要不是被伤透了心,周满一个当妈的,整日恨不得把优秀儿女挂在嘴边的人,如何才会云淡风轻说出“管不了”这三个字来?
四周同情的目光落在周满身上,尤其是一众老少娘们,禁不住拿起手帕抹起眼儿。
看着“死对头”失魂落魄地样子,马寡妇心里没有丝毫痛快,嘴上依旧不饶人的说:“你以前纯属活该,就是天生操劳命,非要把儿女丈夫看得比自己重,自食恶果。”
邻里看不过去的:“你积点口德少说两句吧?周满可是咱大院里的模范妇女。”
“被儿子打破头的模范妇女,啧啧……”
周满忽然停下脚步。
众人还以为两人要打起来,就连马寡妇都猛的起身,往后退两步。
谁曾想周满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来,“你说的对,我的确是自食恶果,在儿女的教育上无比失败,根本不是什么好模范。”
她也不想当什么好妈妈、好妻子了!
空气陷入死寂。
“周满,你气疯了?”马寡妇瞪圆眼。
简直就是魔怔了!
周满饿得胃部隐隐抽疼,手抚上胃部,不再言语,微微佝偻着身子继续往前走。
前方,长子元栋站在楼梯口,神色复杂。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也许全部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