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身体还没好利索,怎么出门了?”元斌咬着牙拦住去路。
周满心知肚明,长子埋怨自己刚才在邻居跟前乱说话,抹黑了他和弟弟的名声。
对老一辈的人而言,长子的意义总是不一样的,父母在其身上也倾注更多精力。
周满同样如此。
却精心培育出一个精明且唯利是图的混蛋来,亲妈死了,只在乎房子能卖六百万还是七百万。
她抬眼,表情淡淡的:“让开。”
“妈,别闹了!”
周遭一双双鄙夷的眼,让元斌难堪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道她以为用这副凄惨的模样,就能通过舆论逼迫他和弟弟放弃北上,简直太愚蠢了!
成绩再好有屁用!
顶着一个不孝的坏名声,名牌大学也不会录用他们兄弟俩。
“快跟我回去。”
元斌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拉她,却被周满侧身避开。
这,还是头一回亲妈在人前落他面子。
元斌表情错愕,心底委屈又憋闷地唤:“妈……”
周满只觉得糟心极了,开口喷道:“我还能去哪?都快要被你们活活饿死在床上,当然是自己出去买点吃的。”
这话说的,元斌立刻就着急了。
“小妹不是给你饼子吃了么?奶前脚刚办完丧事,家里钱不多了,你先将就将就吧。我在外跑一整天,肚子还空着呢。”
言外之意,无外乎是亲妈矫情,赶紧回家做饭得了,别在外边瞎折腾。
周满不敢置信,那颗心如同天寒地冻的江城冷得发颤。
“那饼子放了两三天,咬都咬不动。哪像老二,吃的是曹记的桂花糕。”
她反将一军:“难道在你心里,妈只配吃剩饭剩菜?连出去买点热乎的都不配。”
元斌哪敢接这话,头上一个劲冒虚汗,心里面将老二骂个狗血淋头。
要是真让妈闹上这么一顿,他兄妹三人哪里还有名声在,只能不耐烦地哄着:
“妈,回去我替您教训二弟。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周满点头:“行,我要吃城北的鼓楼包子。”
元斌下意识拒绝:“城北多远,外面还在下雪呢。按我说随便在门口买两个,将就对付一口……”
又是“将就”!
一股邪火从胸口直冲脑门,周满懒得再听废话,拂开他的手,慢慢扶着楼梯往下走。
“妈,您别任性成不成?”
元斌握紧拳头,站在身后吼。
周满快要被气死了。
看看她生出的什么糟心玩意儿?当初就该塞回娘胎回炉重造。
她抿紧唇,回头冷睨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元斌才发现母亲有些不同寻常,目光灼灼让他几乎不敢跟她对视。
而母亲的脸色是真的惨白如雪……
他猛然想起来,父亲最近厂里没日没夜的加班,身为长子,本来他理应担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
可这两天他不是在为前程奔波嘛,还以为弟弟妹妹有好好照顾她的。
一瞬间元斌脸色羞窘得通红,手指死死捏着衣袖,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哪怕周满心里早已失望,此刻看到长子没有担当的样子仍感觉到窝火。
长子精明,背后没少撺掇老二冲锋陷阵。
辍学下海这件事估计是他搞出来的。
最后老二罚跪,他置身事外。
罢了。
人家兄弟感情深,她懒得管。
-
临近工厂下班,家属院对面挤满小食摊贩。
自打前几年有人靠从深市进货回来摆地摊大赚一笔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小摊贩如同雨后春笋般争相冒出头来。
有人赚大钱,也有人赔得倾家荡产。
做生意并非是一帆风顺的。
比如这类做吃食的摊子,拼的是厨艺与味道,好吃才能留住顾客。毕竟八十年代不比后世,人们的消费观念还没有彻底改变,温饱优先高于享受。
想要顾客掏钱购买食物,必须要拿出看家本领。
周满记得曾看过某个品牌的成功案例,起先就是从街头小摊做起,最后创办全国连锁品牌。
“同志,肉馅两毛,素馅一毛五,馒头一毛,要来点尝尝不?”
大概是见她盯着这边看得太久,摊主笑呵呵地打开蒸笼。
热气伴着香味扑面而来,个个都有成人拳头那般大。
刹那间,周满肚子空得更难受了。
88年价格放开后,肉禽蛋和烟酒大幅度涨价。江城节前猪肉每斤四块九、富强粉两毛五,物价比前两年贵得离谱。
从前她宁愿自己费时费力包,也不肯多花一分钱在外边买现成的吃。
毕竟自己多花一点儿,将来留给儿子们的就少一些,再苦不能苦儿女……真全他娘是狗屁!
人呐,不能指望旁人,还得是自个顾着自个儿。
周满忍着那丁点心疼,数出四毛钱:“给我来两肉包。”
可惜身上没带饭盒,否则还能来碗豆腐脑。
白嫩嫩的豆腐脑,面上带着热气,搁上卤汁,再浇上一勺辣椒油,大冬天来上一碗能热乎到全身冒汗。
摊主拿起牛皮纸熟练包好,一手接钱一手递给她。
天寒肉包冷了会有点腥,周满接在手中,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才尝出点味儿,眉头就紧紧皱成团。
皮略硬,口感不够绵密;肉馅柴,葱花放得太多,抢了猪肉本身的鲜味。
馅不对!
揉面不够筋道!
蒸包子火候同样差了功夫!
勉强能上及格线,但跟她一比,做得简直差远了。
包子的灵魂在于馅料的味道,馅料必须皮薄馅足,咬一口个个爆汁,有滋有味。
如何剁馅、调馅各有讲究,甚至是蒸包子的火候,都对包子的口感至关重要。
周满在厨艺上颇有天分。
当姑娘时跟着村子做席面的大厨身边学习,光是最基础的刀工就磨练好几年,雕花摆盘样样精通。
成婚后,由于丈夫饮食太挑剔,周满为了能抓住他的胃,千方百计从旧货市场淘来一本菜谱。
后来有了媳妇、孙子,又学习做月子餐、营养餐,厨艺丝毫不输饭店大厨。
这……
大概也是儿孙们唯一用得上她的地方了。
“妈,周末我同事要来家里吃饭,对方是广东人,你早点来做几道拿手的粤菜。”
“我丈母娘住院了,你熬点老母鸡汤送到医院去。鸡要两年以上的,油记得先撇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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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最近挑食不爱吃饭,妈你想办法做点新奇的菜式。”
……
周满跟保姆似的忙得团团转,可是在三兄妹眼中,她这个当妈的,整日就知道围着灶台打转,没甚出息,上不得台面。
一辈子活该伺候人。
正想得入神,周满忽然被推车撞了下,剩下半个包子嗖一下飞出去。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还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化作泥水。
肉包子算是浪费了。
与此同时,撞到自己的那辆小摊车侧翻,汤汤水水泼得哪哪都是。
“对不起,你没事吧?包子钱我赔给你。”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脊背,伸手往兜里掏钱时,露出一截胳膊被热水烫得通红,烫出大大小小的水泡来。
瞧着触目惊心!
“老人家,您胳膊需要上医院处理下。”周满按住她掏钱的胳膊,慢慢帮她把衣袖拉起来检查。
好在冬日穿得厚,其他地方没有大问题。
老太太浑浑噩噩地附和道:“对,我要去医院,囡囡还在等钱救命呢。”
她手忙脚乱地弯腰捡东西,年纪大,腿脚不太利索,忽然“哎哟”一声,右手顿时捂在腰杆上疼得汗如雨下。
得,老人家这是把腰给扭了。
不少人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支起摊子,有的扶着老太太。
甚至热心肠地顺道将周满送上牛车,一道拉去附近的医院。
“赵大娘命苦了一辈子,家里穷被卖到高家,当牛做马伺候一家子。混乱那几年,丈夫病逝,二儿子被迫下乡,跟家里断绝往来。大儿子命也不好,前两年下岗跟别人跑山货,失足跌进山下死了。
后来儿媳妇跟别人私奔,徒留下一个有心脏病的孙女。全家都靠赵大娘摆摊撑着,老人家岁数大了,腰腿时常疼,还能撑个几年呢?”
“我听说心脏病得用进口药,一个月得花多少钱?”
“可不嘛,老太太最近在筹钱,打算把摊车并房子转手卖了。她要价高,足足一万多块呢,迟迟没人接手。”
“疯了吧?谁愿意花一万块买东街小学旁的破房子?”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周满囫囵听完整个故事。
他们口中的破房子,将会在几年后拆迁重建,有些居民获赔好几套房子,一朝暴富。
到了三十年后,那片将是寸金寸土的学区房。单单是两室一厅的毛坯房,都能卖上百万。
可惜了。
周满手中没有那么多存款。
哪怕结婚二十年,丈夫元建军仍旧不信任她,拿她当外人,牢牢把控家里大小开支。
浑身上下的钱加在一块,不过七十五块三毛八分。
这点钱来得不容易,都是起早跑到更远的菜市场,一分分赚差价攒下来的,其中还有不少来源于卖废品。
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才是元建军一个月的工资。
难怪元建军并一众儿孙们瞧不起自己,就连周满都鄙视自个醒悟得太晚。
女人自己能工作赚钱,总好比手心向上讨钱花,腰杆子也才能立起来。否则一辈子活该仰仗他人鼻息,低人一等。
周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提振一下精神。
赚钱的事情暂且不急,当下是治病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