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望云涛堪白首,不负徐长不负卿
    张万昌勤勉,幽都山的亡魂日复一日地送着,轮回境内的魂魄偏偏维持在百数之余。

    地府一众受了他的激励,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一月不到,幽都山西边的山头明显空了一块。

    来往的鬼差对他尊敬有加,连那立在他案桌前不远处的孟婆貌似对他刮目相看。虽然二人仍是话得不多,但案前总会多出一些没吃过的山珍野果。

    张万昌起先以为是杜子仁拿来的,并未所动。

    一日孟婆上前问了句“神君辛苦,这些果子可以明目,多食些,别累坏了眼睛。”

    他起身忙道三声“谢谢”,隔日从素英宫里拿了些雪莲灵芝,一来二去地聊上几句,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不过,张万昌最近添了新的毛病,他经脉中的法力总是会无故干涸。起先都是恢复到十有八九,趁着张万昌浅眠的两个时辰,消失得一干二净。后来便是青天白日里发生,他还在朱批亡魂,送入轮回。法力泄身引得他渗出一层又一层的薄汗,好在没叫人瞧出异样。想着一切有序之后,定要去神农大帝那里坐坐。

    幽都山虽长年累月地黑着,今日竟透下了两缕日光。妖冥使鸟嘴领了今日最后一队亡魂赶到,张万昌立在轮回境的入口列队欢迎。

    “使者辛苦了,路途疲累,我在里面备下了茶水,歇歇脚再走吧。”张万昌侧身让出一个身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得明媚春风。

    “鸟嘴见过神君大人。”鸟嘴先是见礼,对着一个和他恰好对眼的鬼差摆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你过来,带他们入境去找孟婆大人。”

    “神君大人辛苦,接手以来井井有条,我等地府掌事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下官干的只是些体力活,耗些法力偷个懒,其实也没那么辛苦。幽都山上的魂魄日益减少,人间各界均需搜魂,倒是也停不下来。”鸟嘴随着张万昌入了轮回境,讨口茶喝。

    “使者引渡亡魂亦是劳苦功高,怎能说是仅耗法力偷闲呢?我张万昌初来乍到,得诸位前辈提携,方能有所建树。这幽都山的亡魂虽日渐稀疏,但轮回不息,生死轮回乃天地至理,我等职责所在,便是要确保这秩序不被打乱。”张万昌微笑回应,亲手为鸟嘴斟上一杯清茶,茶香袅袅,似乎连这阴冷的地府都多了几分暖意。

    “神君言之有理。”鸟嘴轻啜一口茶,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敬佩,“自神君上任以来,不仅亡魂送转效率大增,连带着地府的氛围都为之一变,众鬼差皆受鼓舞,勤勉有加。连那些平日里懒散惯了的小鬼,如今也都争着抢着干活,生怕落后于人。”

    二人忙里偷闲,话了一刻钟的家常,鸟嘴便匆匆地离开了。

    几日忙碌,张万昌也是瞧见了世间百态。“将此物拿好,天公作美,想在身上刻一道前世印记,好好带着它转生去吧。”他柔声而言,面前的女将军却是涕不成声。

    目送着女将入了轮回,迎来了今日最后一位转生的魂魄。

    张万昌瞧着面前立着一条蛇,翻阅生平录却发现是条得了道的千年蛇妖。这蛇妖给自己起了名字,唤作徐长卿。

    他抬头,目光深邃地与这蛇妖对视,只见它眼中并无寻常妖物所有的狡黠贪婪,反而透着一股子淡然超脱。

    这蛇妖生前造福一方百姓,护佑他们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无奈动了凡心,被一散修的道士剖了内丹,剜了皮肉,追杀至死。

    张万昌嗟叹一声,散了私心,替他补了些功德,飞升成仙了。

    “徐长卿,”他嘴里念叨出声,心思闲聊几句,“为何以草药为名?”

    “是一人所赐。”

    见蛇妖答得淡漠,张万昌没在追问。朱笔落于案上,恭贺笑道,“今生功德圆满,得道成仙。入了轮回镜,上天谒见木公,便可去玉帝那里领个职位,造福众生了。”

    “大人,小妖愿为人一世。纵使身碎魂散,小妖也甘之如饴。”那蛇妖昂着头,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

    “成仙得道不是你此生梦寐以求之事吗?如今功德已成,虽被那道士坏了白日飞升的仙迹,此时也只是迈出一步的事情。”张万昌最后再向他讨问一番,这样简单的选择,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执念。

    “我因非人而死,我想知道做人是否可活?”那蛇妖有礼的像是个儒生,温柔坚定,“我曾以为,成仙便能超脱一切束缚,拥有无尽的寿命力量。但如今看来,真正的超脱不在于身居何位,不在于法力无边,而在于能否心无挂碍,自在随心。”

    张万昌并未感到有丝毫顶撞之意,反而觉得像是信念坚定之言。罢了,各中缘由皆是命数,与谁说清又有何必要呢。

    他微微一笑,提笔蘸墨,朱笔轻挥,在生死簿上勾勒一个新的故事,“好,我便赐你一世为人,虽无显赫家世,却将生于医者之家,让你能继续以草木之名,济世救人。记住,你的路,由你自己去走,你的道,由你自己去悟。”

    “小妖多谢大人。”那蛇化作人形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面同冠玉是张万昌瞧见那张脸的第一印象。声音更似温了一汪清泉,身上的衣物看不出颜色,举止投足,得体舒适。

    徐长卿化作一团莹莹紫光入了轮回,孟婆走近,“此妖心中繁杂,比那亡国女将更甚。饮了孟婆汤,前尘往事皆为虚无,他仍知自己为何而死。也罢,郎中悬壶济世,只需医术高明。”

    张万昌凝眸转身,合上了桌案上的生平簿,捡起主笔立在了一旁的笔架上,嘴上也没停下,“他所求一世为人,却因执念过深胎记横生,想必生下来长大后,也会被人视作怪物侮辱践踏。人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事必,我早些回素英宫歇息,想必定能睡上足足一觉。”

    孟婆道别,摇身一转,灵光一闪便以不在原地。

    张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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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踏出轮回镜夜色漆黑异常,旁若北边的天塌下来,压在幽都山上一般。轮回境回素英宫有一条路很近,要经过幽都山南山脚下,往日里张万昌并不走这条。

    今日送入轮回一万两千七百位,个数并不算多,此刻身上的疲乏张万昌确实招架不了。前脚离了轮回境,后脚便迈入了幽都山。

    平日里的幽都山因有阴兵把守,无事在山上架起火堆,烤些野味。起哄斗酒的声音比比皆是,现下确是寂静一片,张万昌连自己脚踩落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万昌心里并没多少奇怪,本就是鬼待的地方,再加上身体倦乏,他紧了紧衣襟,继续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山路前行。

    阴森诡谲,连风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此地的安宁或是潜藏的未知。

    正当他准备加快步伐,尽快离开这令人不安的幽都山时,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叹息声突然自林间响起,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生灵的踪迹。正当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之时,那叹息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张万昌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何方神圣,深夜造访幽都山,可有要事?”张万昌沉声问道,同时暗暗运起法力,以防不测。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团朦胧的光影在树影间摇曳,似乎是一个被无形力量束缚的灵魂。

    张万昌心中一动,缓缓走近,轻声问道:“是谁在那里?为何滞留于此?”

    光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显现,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眼神中满是绝望的女子。她见到张万昌,直直扑向张万昌的脚边哭诉道:“大人,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吧!他被鱼怪吃了!”

    尝试了几次,眼见着扶不起此时伤心欲绝的女鬼,张万昌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坚定,“鱼怪是怎么回事?是那些海中死掉的尸魂吗?你且将你的遭遇细细道来,我必会尽力助你。”

    “是南海的鲛人!”那女鬼哭得绝望,声嘶力竭地抛出这几个字便自毁元神,随她的孩子去了。

    “南海鲛人?”张万昌怎么也想不明白,南边的东西怎么说出现便出现在了北边的山上?

    自天地初分后不久,鲛人一族便因共工一事判出六界之外。除了死后灵魂归附于地府,但转生的道路也只有重回鲛人族一条,这是玉帝和鲛人首领共同定下的。

    毕竟共工不周山一事已是上一辈天庭的恩怨,玉帝治世以来,便是能允的允了,能让的让了,和和气气,其乐融融。

    可鲛人一族暴虐嗜杀的习性,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淡化,反而在六界之外的孤独与隔绝中,逐渐酝酿出一种更为深沉的愤懑与不满。

    张万昌随手捏起一个火诀,向着周围一映,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触目惊心,是一场张万昌从未经历过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