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今天下午,金妃在殿中陪伴殿下许久。她绞尽脑汁,想要哄陛下欢心。

    可无论她做何事,说何言语,陛下始终面色淡淡。男人敷衍回应着,目光从未自奏折上移开过。

    金妃还以为,陛下的性子便是如此。

    沉水与龙涎香混杂着,帘帐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大殿之下,少女恭顺跪着,潋滟香雾弥漫过她乖巧清丽的眉眼。

    她很瘦,很孱弱,面色也很苍白。

    似乎刚生了一场大病。

    瞧着殿下这宫女,金妃不禁好奇——面前这个不能说话的下人,除了生得貌美些,究竟还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听了金妃的话,桌案前男子只抬头轻瞟了卫嫱一眼。那眸光又平又淡,分明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见状,金妃稍安下心。

    她眼瞧着,陛下并未回应她的话,旋即李彻将目光收回,继续不动声色地批阅手下奏折。

    得了一个眼神,卫嫱站起身,欲上前为二人添置茶水。

    “行了。”

    金妃那一双丹凤眼睨向她,“这里有本宫陪着陛下便好了。”

    “你且先下去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出几分敌意。

    金妃在敢她走。

    李彻自桌案前抬眸,冷漠扫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拦。

    她只是个下人,顶撞主子,那是掉脑袋的重罪。

    卫嫱福了福身。

    [是。]

    此刻仍是当值之时,卫嫱自然不敢擅自离去。她索性在屋檐下站着,等候殿内传唤。

    今夜院中未曾落雪。

    可即便如此,冬时的庭院仍是很冷,时不时有寒风吹刮而过,激打得人浑身一哆嗦。

    小姑娘缩了缩身子,脚踩着宫阶,静静地等太阳落下去。

    金乌埋入厚厚的云层,天光渐黯,地上又笼了一道纤长的细影。

    等明月升上来时,她的双腿僵硬,几乎不能挪动。

    卫嫱大病初愈,本就身子骨弱,夜风吹灌着,少女身形愈发瑟缩。庭院内的风很冷,很凉,琉璃瓦上也落满了清霜。北风呼啸而过,吹得霜影簌簌而下,转眼间,便扑簌在她蜷长的眼睫上。

    她听见自金銮殿内传来的笑声。

    金妃的嗓音尖尖的,清脆的笑声与风铃声响交织着,竟有几许刺耳。

    过了半晌,卫嫱终于听见殿内悠悠一声:“进来收拾茶盏。”

    是金妃开口唤她。

    女人姿态雍容,小鸟依人地站在李彻身侧,潋滟着一双美目,睨向她。

    袅袅香气拂面,炉内的香料将近了。丝丝缕缕的水雾萦绕着皎洁的月色,扑闪在银釭的灯芯上。

    卫嫱垂首上前,先是添了博山炉内的香料,尔后又为二人收拾用罢的茶盏。

    精美的瓷具,内里剩下薄薄一层温水,泛着淡淡的凉意。

    这一回,她的手很稳。

    她生怕再将茶杯打碎,被李彻罚扫庭院。

    与金妃擦肩而过时,她嗅见女郎身上脂粉味,那香气似是鹅梨香,却又不是鹅梨帐中香。

    她身上的味道,要更甜腻一些。

    卫嫱不敢多想。

    她收回思绪,小心将杯盏收放好。然后又抽了一条素帕子,将桌角那不显眼的水渍擦拭干净。

    其间,她仿若能察觉到,金妃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那双丹凤眼微微向上勾着,眼神里除了打量与端详,甚至还带了几分挑衅之色。卫嫱只当自己是看错了,匆匆低下头,将素帕攥紧了些。

    第一眼,她便能感觉出来,金妃不喜欢她。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强势,很有占有之欲。

    卫嫱下意识看了李彻一眼。

    李彻像是未察觉到二人的“剑拔弩张”,他手中执笔,正垂眸处理公务,并未理会她。

    灯火映照着男人的侧颜,他气质清冷沉稳,明黄色的外氅更衬得他愈发不可靠近。

    一侧,金妃毕氏倒是分外满意,她勾了勾唇,朝着卫嫱道:

    “好了,你且再下去罢。”

    说这话时,金妃偷瞄了眼身侧的皇帝。

    仿若卫嫱在此处,便是二人之间最大的阻挠。

    月光濯濯,透过奢丽的雕花屏窗。银釭内烛火跃动着,金玉钩上光雾弥漫,廊檐落下一阵风铃声响。

    卫嫱敛目垂容,终是乖顺一福身。

    便就在她起身之刻。

    大殿上传来清冽一声:“等等。”

    他眉目缓淡。

    银釭的灯火似乎熄了一熄,又在一瞬之间摇曳,如同人波动不定的心绪,在这飘摇夜色间起起伏伏。

    卫嫱脚步顿住,抬眸望向殿上之人。

    李彻身后燃着明烛。

    烛影随风,将他的影子照得十分庞大,分外具有压迫之感。

    他今日穿了件龙袍。

    明黄色的外氅,袖摆处以绣着精致的金纹游龙,遥遥一望,游龙像是在迎着夜色缓缓盘旋,栩栩如生。

    灯火笼上卫嫱的眉眼与衣肩。

    她立马乖顺站在殿下。

    李彻垂眼,狭长的凤眸挑了挑,不动声色地瞥向她。

    夜风冷彻。

    卫嫱听见他言道:“以后夜间,不必再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凉风徐来,少女蜷长的眼睫颤了一颤,片刻后,卫嫱稳下心神。

    原来是嫌她碍事,打搅与后宫妃嫔们的良宵。

    她抬眸,向李彻打着手语。

    [是。]

    [奴婢知晓。]

    “……”

    只身退出殿外,关上金銮殿门,她仿若还能听见金妃与李彻的调笑声。

    李彻不知是未回应,或是声音有些轻,她只听见金妃细细的嗓音尖尖的笑,女子的笑声伴着风铃阵阵,缠绕上卫嫱的思绪。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春日。

    先帝欲立储君,有意让李彻亲近丞相小姐。

    少年义正辞严,直道唯心悦一人,除她之外,不再作他想。

    谁曾想,方寻借口搪塞了父皇,李彻满怀心事来到卫府门前,瞧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卫嫱爹爹的友人携子前来作客。酒过三巡,那友人喝得烂醉如泥,竟一直撮合卫嫱与他家小公子。

    李彻登即回宫,生了她好半天的气。

    每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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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气时,便会阴阳怪气地唤她“卫二小姐”。当她上前去哄,只见少年鼓着腮帮子,冷哼一声问她:

    “卫二小姐,那陈家公子可生得俊美,他可会讨得姑娘欢心?”

    “卫二小姐,旁人的身侧可有这般好坐。”

    卫嫱没法儿,只得好声哄了许久,最终撂下一句:“彻哥哥,我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没管着你与旁的男子说话。”

    李彻又哼了一声。

    “只是我吃味了。”

    少年抬眸,眼底似有亮光掠过,那眼神亮晶晶又湿漉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不开心。”

    卫嫱疑惑,“什么叫吃味?”

    “便是我的宝贝被他人觊觎,便是——”

    少年李彻忽然一顿声。

    便就在卫嫱以为他已将此事翻篇时,耳畔忽然落下一声,极温柔的轻叹:

    “阿嫱,我想你快些长大。”

    ……

    快些长大。

    嫁给我。

    成为我的妻。

    夜风簌簌,吹带起她鹅黄色的衣角。院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絮絮细雪,卫嫱脚下一个未曾留意,险些摔倒在宫阶上。

    所幸她眼疾手快,扶了宫墙一把。

    “哎哟,卫姑娘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德福只见她本就莹玉一般的面容,此刻被月色笼罩得愈发渗白。卫姑娘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竟连路也顾不得看了。少女细胳膊细腿儿的……德福心想,这摔一跤可了得。

    刺骨的冷意自掌心传来,卫嫱站稳了身,同他打了些手语。

    她在说什么?

    德福看不懂。

    他佝偻着身,皮笑肉不笑:“雪天地滑,卫姑娘当心。”

    她点点头,拢了拢本就不甚厚实的衣衫,朝浣绣宫走去。

    这一路上,风雪又下大了些,宫灯在萧瑟夜风中忽明忽灭。

    李彻不让她夜间当值,那她便不来,恰好有工夫在浣绣宫中休养身子。自打喝了避子汤后,卫嫱总觉得身子不适,有时在御前当值竟也困乏得紧。为了避免李彻罚自己,卫嫱留了长长的指甲,每逢困了,便狠狠地掐自己手心。

    她是真的惧怕李彻。

    惧怕与他“交谈”,惧怕与他对视,惧怕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神色。

    可她又不能逃避,深宫高墙,她无可逃避,也无从逃避。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她又能躲去哪儿呢?

    卫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望着天上被云层遮掩的明月。

    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哥哥,你如今又身在何处。

    你可否知晓城中变动,可否知道李彻如今的模样。

    哥哥,你可否知晓……阿嫱这些天学会了许多,我学会了洗衣、生火、洒扫庭院……阿嫱现在变得听话懂事,再也不会缠着你陪我玩闹,也不会偷偷往药里放三块方糖。

    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被李彻烧毁了。

    哥哥,阿嫱困在宫墙里,出不去了。

    阿嫱想你,阿嫱真的好想你和爹爹。

    哥哥,避子汤真的好苦,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