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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小晏

    谢临风回过头, 一笑:“很有趣,你分明会水,却又这样怕水?”

    晏病睢原先还跑两步, 眼看离岸近了, 他便开始往后拽人,惊恐万状:“……这不冲突,我们究竟——”

    话未说完,他被谢临风一拉, 腰间瞬间圈了条手臂, 耳边传来声笑, 似在耳语:“抓稳了,我们先上船。”

    二人脚下一空, 瞬息之间跃到了船上。只是这无意一闯,竟像是穿透了一方结界,结界之后别样的光景。

    “轰!”

    若说先前仅是狂风作乱, 见怪不怪, 此刻头顶却是电闪雷鸣, 布满紫云。这船十分宽阔,上面站满了人, 层层叠叠围聚着中央桅杆。其上白帆高挂,在狂风巨浪中猎猎作响, 只见一道霹雳电光划过, 将白帆霎时照亮了一瞬, 映出一张六眼的紫面脸来!

    众人围着杆低语, 像在念咒, 也像在诵念经文。

    谢临风落地就听“咔嚓”一声,他连退三步, 从地上拾起个颅骨碎片,端详道:“这是阵眼?”

    晏病睢指向上方:“那是阵眼。”

    谢临风抬眼望去,与此同时,白帆上的鬼脸六眼齐转,看向他。

    谢临风说:“稀奇,竟不是画上去的。怎么了堂主,它是在看你还是看我?”

    晏病睢漫不经心道:“你美了,吸引了它,它看得自然是你。”

    “博你一眼都很困难,我哪还有本领拈花惹草的。”谢临风抗拒地说,“况且这张脸再怎么画蛇添足,也能瞧出来是谁,夏清风得我吸引,你疯了?”

    他所言不错,白帆处刺上去的那张六眼鬼脸虽不堪入目,却很能看出夏清风的样子!

    二人站在人圈外,晏病睢负手而道:“不是你疯了,是夏清风疯了。他从前被人炼成了疫邪,却没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

    “扑通。”

    众人对着那根杆子齐齐下跪,只是这群人也很有讲究,不是夏清风口中的贱户,竟全是先前吃酒的那群镖客。

    不过眼下这些人目光无神,都不太清醒。

    谢临风也看明白了:“夏清风把自己当神了?”

    “不太准确。”晏病睢道,“他是把自己当做神的后人了。”

    先前那神婆屡次告知夏清风他并非凡人,也提到过自己是夏清风所造,这话分明指向夏清风虽做了疫邪,却有着别的力量。

    晏病睢道:“你想,神婆既是夏清风所造,为何夏清风跪她,还要自称‘弟子’?他脑子有问题?”

    他这个“造”字很巧妙,不出意料点醒了谢临风。

    夏清风造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将人做成疫邪,供他驱使。但还有另一种——

    谢临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夏清风受她指示,低眉顺眼的,想来对他而言神婆不是神婆,而是‘神’了。不,准确来说,是傀儡神。”

    可这也难说通,他们先前见过夏清风照猫画虎做的傀影,不会说话,十分低级,光靠夏清风的力量甚至难以长久维系,可这神婆活灵活现的,还能逾越到夏清风头上下达指示。

    那只能说明两种结果。

    一,这神婆并非夏清风所造,而是有高人。

    二,夏清风的确造了傀儡,他不仅造了傀儡,还请了别的东西上身,这才有了神婆!

    “……眼下只有第二种说得通了。”谢临风道。

    但神婆身体里究竟藏了谁?夏清风又是个什么东西?

    船队行在紫云闪电之下,周围都是诡异的低语,一船活人却搞出这样阴森森的动静。

    只听“咚”地声,人圈中的某个人向前忽然栽去,她前额砸地,竟保持着跪地姿势,当场死了!

    这像一块扔进水潭的石子,惊动得她身后的人圈如涟漪一般,接连倒地。几息之间,船上遍布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是这些死尸很吊诡,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一摊水来,人也随之干瘪下去,像是被谁吸干了似的。

    谢临风越看越陌生,道:“他不是在炼疫邪吧?”

    “嗯。”晏病睢抬手指道,“你瞧他的那六只眼睛。”

    谢临风顺着望去,只见风起云涌之下,夏清风的六只眼睛全部灰白,皆失失了瞳仁,取而代之的是其中一点微小的亮光,似磷火。

    谢临风说:“是咒。”

    晏病睢道:“不错。”

    谢临风撇下目光,道:“他太丑了……嗯?你怎么看得这么入迷?”

    晏病睢说:“我在辨认是什么咒。”

    谢临风挡他身前,略一垂眸:“认出来了吗?”

    “嗯。你还记得终南海里姣子设下的七千道咒吗,他就中了其中之一。”晏病睢很在意,下意识还要看,不料上下左右皆被谢临风遮挡,他定定看向谢临风,“你不好奇是什么咒吗?”

    “好奇。”谢临风甚至抱着后脑,枕起双臂,“就这样说。”

    谢临风动机太明显,他再要看,就只好踮脚了。晏病睢不和他闹,正色道:“姣子之咒很毒,七千道咒法之中有喝令风雨的,怒掀波浪的,但这些仅是祂设下其中最易破解的。若是闯得更深,余下的咒法,一道便是一酷刑,先叫人死,再叫人活。”

    谢临风道:“这是何意?”

    晏病睢说:“挨祂越近,便当场中咒法死了。但姣子性子挑剔又金贵,自然不愿意尸体沉底,同祂长久地呆在一起……”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前盖下一片黑。谢临风鬼使神差地蒙住他的眼睛,先说:“别看我。”又道,“你骗我。”

    他似是下意识说的这话,谢临风停顿须臾,对晏病睢目光中的只言片语有片刻的错愕,仿佛那些假话是晏病睢说的,真心都在眼睛里。

    谢临风笑道:“可夏清风不像仅是中了这些咒,姣子最毒的咒法在哪?”

    晏病睢的双眼被蹭了,立刻红了起来,道:“在于祂施加的咒力无穷无尽,无人可解,无药可治。祂令你惊喜,让你认为当下治好了,可十年就会发作一次,百年就会反噬一回,千年万年都要受折磨。”

    谢临风说:“阴魂不散的。”

    晏病睢抬指,拨开覆在双眼上的手,露出淡漠的神色:“嗯。所以夏清风这是在解咒。”他错身,终于能躲开谢临风的遮挡,望着帆上的紫面,“我虽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学来的邪法,要将人吸干吞吃了。可我知道这方法没用,非但如此,他变成这样也绝非是姣子咒法的结果。”

    谢临风手中空空,这一空还让他心里失意,他“啊”了声,又说:“忘记一件事。”谢临风回过身,同他并肩而立,“当初我跌进你的魇境之时曾看见过祂,你们很熟悉吗?”

    晏病睢道:“不熟悉,我也没有魇境。”

    谢临风正要细说,脚下忽然一晃。他扶住船身,一把捞过人,讶然道:“这么快就到了?!”

    晏病睢快速说道:“这紫云便是夏清风的阵。当时他在夏家后院中唱戏杀人,动静那样大,后来的那群下人却像是从不知夏清风杀人的模样。”

    这正好说明夏清风设下了某种阵法,这阵法似屏障,两侧是不同光景,偏偏位于阵法里外的人看不见异常。

    晏病睢陷入沉思:“……不过这阵法不仅可以掩盖罪行,还能瞬移千里吗?”

    “瞬移千里不知道,但你仔细听这声音,是雷吗?是炮啊!”谢临风哈哈笑道,“你再看后面,我若是没猜错,是那个穿红衣的‘你’打过来了吧!”

    然而他只说对一半,这船身动荡可并非后方的追击,更是因为前方海栖族和鲛人族也在打架。

    听了这话,晏病睢骤然抓紧谢临风。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态走向,那便是——

    “轰!”

    海浪滔天,将船彻底打翻了!

    两人滚做一团,双双掉水。谢临风紧紧裹着人,趁着浪势的短暂平静,他寻到一块浮木,谢临风将人推上去,道:“我先送你上岸……”

    “不要。”晏病睢上了浮木,反身抓住他,“我与你同去。”

    谢临风说:“这水……”

    晏病睢道:“你送了我,回来还能找见夏清风吗?他入水的时间很短,却能将事办妥帖,我劝你最好不要耽误。”

    “也……对。”谢临风说,“你在这里等我……”

    晏病睢“扑通”一声落下水:“我、不、要。”

    谢临风一时被他逗笑了,扯下腰带捆住晏病睢的手腕:“此处魇境,姣子的咒对外来客也生效吗?”

    晏病睢说:“对你我无效。”

    “这就行了。”谢临风拉紧衣带,道,“那你可不要被浪冲走了。”

    说完他一头沉入水中,晏病睢深吸一口气,攥着那腰带也一同沉了下去。二人一前一后沉了须臾,却蓦地呆住。

    这终南海下似乎也有一层掩人耳目的阵法,二人刚穿过这阵,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漆黑深沉的死海倏忽变得敞亮,水也轻了许多。

    周围浮上来许多珍珠似的泡泡,发着光,临近一看才知这竟是些活的颗粒团子,正鼓着双颊在二人周围遨游戏耍,七嘴八舌地喊道——

    “小晏!小晏!”

    第32章 渡气

    谢临风心里“咦”了声, 用手指拨开颗粒团子,腹诽道:这是什么冒犯鬼,谁准它们这样叫的?

    裁疑间, 二人又沉了片刻, 在这海里的明光之中,竟不见夏清风的影子!正在这时,谢临风只觉手中衣带紧了瞬,他侧目一瞧, 发现菩萨正紧捂口鼻, 目光惊乱。

    谢临风心里一沉:不好!我是鬼, 自然不依仗气息。小堂主可是活人,岂不是要溺死!

    他手中用力, 将人拉进怀里,正要带人游回去,晏病睢却腾出只手拍了拍他。

    谢临风回眸:“嗯?”

    眼前的水波倏忽被扰乱, 谢临风胸前的衣襟被人攥住, 他身体微倾, 碰上一片唇。

    ——“渡气。”

    晏病睢的心语响起,谢临风立时明了, 反堵住他的唇,将丝丝缕缕的气息尽数渡了过去。

    他们的发丝都散在水里, 正随水浪的浮动交织在一块, 没有人告诉他可以这样近。谢临风没料想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可他仅是讶异地愣在当场而已, 对方却颤得很凶, 不像是来主动送吻的,倒像是受谢临风胁迫, 亲了就要命似的。

    人有人气,鬼有鬼气,只不过修成鬼体,魂魄不重要,气息更不常用。可不用不代表没有,相反,谢临风还有很多,取之不尽,用……

    他心里的“用”字还没落下,就被人一把推开。晏病睢抹了唇角,似乎被咬痛了,也像是忍耐到底了。他目光冷冷,先说“够了”,再说“不要了”。

    可他眼眶发红,耳朵也被熏红,再配上这副恨死谢临风的神情,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凌辱!

    谢临风先是一愣,而后又笑,心里无辜:“这么冷漠,半点道理都不讲吗?”

    他攥着衣带,将人拖回来。晏病睢被轻飘飘拖拽到跟前,顺势抵住他的胸膛,心说:“不妙,它们追去了。”

    谢临风道:“它们?”

    晏病睢默了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适才那些发光的东西,是姣子的……使者,你瞧,它们蜂拥而去,说明那个方向来了入侵者。”

    果不其然,数不尽的发光颗粒皆朝着一个地方扭去,分明事态紧急,它们却欢乐得要命,谢临风追过去时,还能清晰可闻“小晏!小晏!”

    晏病睢忽道:“我们沉得很深了。”

    深到有些不同寻常了。

    照理说,终南海的咒法罗织成网,夏清风根本渗透不到这里,况且仔细盘算下时间,此刻夏清风应是将要救下白芍,返回岸上。

    “嘭!”

    前方炸开一阵水花,原先扭着圆屁股的小颗粒被骤然炸得四散,此刻它们周身泛着淡蓝色的荧光,纷然坠落,竟美得像幽海中的细雪。

    其中两只弹到谢临风身上,却是很疼的。

    谢临风抬手接住,却发现手中躺了两颗硬珍珠。他心思一转,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道:“这个稀奇,送你要不要?”

    晏病睢无情弹开:“不要。你可知这是什么?”

    谢临风道:“像米花,莫非姣子是食神?”

    晏病睢没接这玩笑,只说:“这是尸粒。”

    谢临风表情难看:“……原来如此,它们的使命就是将入侵者的尸首拆吃分解掉,祂果然很金贵,祂的使者也很可怜,吃了脏东西却要化成珍珠死掉。”

    晏病睢怪异道:“可怜?你不要同情它们。”

    谢临风说:“嗯?它们很坏。”

    晏病睢道:“称不上坏,馒头扭扭生命顽强,通常会自行沉底以消化食物,待到一轮时日后再重新苏醒过来,如此反复。但还有一种方式,它们将海水净化后被鲛人族收集回去,重新孵化。”

    谢临风说:“原来‘鲛人泣泪成珠‘’是这样来的……嗯?等等,你叫它们什么?”

    晏病睢轻咳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方才那声炸响便是召唤鲛人的信号,可自天水之战后,鲛人便随姣子的陨落一道隐世了,而鲛人一旦入世,必定是聆听了姣子的赠言,露面何时,现身何处,皆要谨遵姣子之令。”

    先前的魇境中,鲛人族露面同海栖族交锋,实则是听了姣子的未来赠言,刻意静候他们二人。

    而如今馒头扭扭们召唤鲛人,说明今日姣子递与鲛人的指令绝不止拉谢临风入魇那样简单!

    而他们本就是追随夏清风而来的,若此刻夏清风早就上岸了——

    谢临风心里忽道:“不好!既如此,我们此刻依旧能留在这海中,想必就是姣子的手段了!”

    晏病睢拦住说:“祂的安排从来都有理。”

    谢临风心下微动,还欲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底下有团雾,这雾跟浓墨似的,在更深的海水里翻搅得厉害,一点红光被含在里头,时隐时现。

    谢临风手中被拖拽了一把,他回首,发现晏病睢不知何故朝后退了好几下。

    谢临风问:“这里面有什么,你很怕?”

    晏病睢说:“你看不见?”

    谢临风道:“我看不见,有什么?”

    晏病睢说:“千军万马。”

    谢临风目光一紧:“什——”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轰”地巨响,那水潮席卷而来,冲撞得两人都睁不开眼睛。这终南海原先无边无际的,此刻却像被框进了盒子里,被一只手拿着肆意摇晃。

    谢临风没瞧见千军万马,倒是被水流形成的漩涡柱迎面撞了好几下,非但险些将他们二人冲散,他骨头都快被冲散架了,那力量不小,还真有千军万马身侧过的气势!

    晏病睢本就怕水,更何况眼下这水还是活的!谢临风当即说:“这里很蹊跷,还不知道稍后会怎样,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晏病睢挨着他道:“不好!”

    谢临风意料之中,只说:“你若死在这里,我就回鬼界等你。我们左右都能相逢,只怕蛋生会伤心啊!”

    晏病睢道:“今日之事,它还伤心不到这一步来。”

    今日之事今日之事?今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他被亲了啊!谢临风错愕道:“怎么是它伤心,该是我伤心吧!”

    晏病睢闻言道:“你伤心?”

    谢临风也奇怪:“好像并不。”

    晏病睢眼神凉凉,目光骄矜,谢临风越发自我怀疑:怎么?原来被亲了还是我的错吗!

    哪怕晏病睢再如何傲然,也招架不住这天旋地转,更何况还是在水中。那水泡和沉睡的馒头扭扭都晃至跟前,晏病睢的沉静面具碎得彻底,顺着衣带交握起谢临风的手,颤声问:“你在找什么?”

    谢临风道:“我们都忘了件事,终南海终南海,可这原本就不是什么海,是母神创造的天水池!若是一方池子,自然有它的边界所在,其中一界是与无烬海相接之地,那另一处呢?”

    晏病睢微仰着头看他,也说:“另一处呢?”

    谢临风道:“另一处自然也是咒法最聚集的地方。”

    姣子的冰柩!

    “祂想方设法留下我们,又多次提醒,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祂的长眠之地吗?”谢临风指道,“是我的错觉吗?你有没有觉得你我游了这么久,那团含有红光的黑雾却仍旧离得很远。”

    晏病睢道:“追上去看看。”

    “不必追,”谢临风一摸缝魂袋,将呼呼大睡的荧鸓拍醒,说,“我们已经到了。”

    音落他双指捏住荧鸓翅膀一扇,顿时巨浪咆哮,晏病睢不妨他这一下动作,被冲撞得意识掉落,惊吓得呛了好几口水。

    冷冽的海水灌进口鼻,刺激得他痉挛地吐出水泡,晏病睢被惊得全然忘了如何游水,越挣扎越下沉。只是忽然,他腰间一轻,整个人被揽着往上抬了一寸,正撞上谢临风的唇。

    鬼气寒凉,谢临风的唇却很灼烫似的,烫得他眼尾发热,像有泪淌过。他倏忽瞪大双眼,口齿被悄然撬开,鬼气从中游过,晏病睢又被呛了下。

    他在手忙脚乱中碰到谢临风,陡然发现谢临风整个肩背都绷紧了。这仿若是某种禁忌的信号似的,晏病睢被渡了气,却呛咳得更凶。

    岂料他这一呛,更坏事了。

    晏病睢止不住偏头,又被谢临风捏着下巴掰了回来。这可奇怪,他的话分明被含在谢临风的齿间,却也在这瞬间被堵在心里。

    等……等一下!

    他的手被谢临风攥在胸前,那里还有鬼头剑刺穿后留下的疤痕。晏病睢的手腕挨着它,贴着它,那触感分明,却倏忽让他心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像一说话,就会哽咽。

    哪怕声音在心里,泪也在心里。

    谢临风倏忽离开些许,他目光浓稠,贴面问他:“你骂我?”

    晏病睢胸口起伏急促,眼睛也是红的,似乎满腔怒火,下一刻就要炸毛。谢临风怕他情绪过激,又呛咳一嘴,立刻捂住他的口鼻,心说:“我混账,嗯……我始乱终弃,我小人……”

    他将晏病睢的心里诅咒都重复了一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都是我行不行?我最不好,你亲我不行,我亲你也不行,怎么次次都这么大反应,你很讨厌我吗?”

    晏病睢被他捂住嘴巴,眼睛亮得明显,也红得明显,那恨意和仇怨都写在里面,只看谢临风,并不作答。

    谢临风突然很较真这件事,开口追问:“你……”

    他顺毛的话还来不及说,突然觉得掌心剧痛,像掉了块肉似的。

    果然,两人之间飘过几缕血丝。

    谢临风没放手,神色中却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你咬我?!”

    第33章 婴尸

    晏病睢退让他的手掌, 双唇艳艳,双眸冷冷。他还不答,可目光却像含着挑衅意味, 仿佛在说:这怎样?你能怎样?

    谢临风痛则痛矣, 还受他厌恶,当下哑口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晏病睢咽了血,拿那双薄情眼看了又看, 不禁大骇:“你适才做了什么, 这是哪?”

    原来他们二人方才各自生气, 又相互满怀心事,一时竟没注意这里是终南海下, 他们脚下踩了半天的“平地”!

    可这平地可不寻常,泛着冷光和霜气,在终南海下长年不化, 正是一方冰棺!

    “踩着人家的棺材怪不道德的。”谢临风将人带远去, 而后扶在棺上, “你记不记得,当日你我同样在此处坠落, 坠得不是海,而是对方的魇境。唯一不同的是, 这事先前发生在沉船前。”

    鲛人族的出现是变数, 也是定数。魇境中万象的流失皆受魇境主人的影响, 可独独在碰见鲛人族之时通通失效, 仿佛是鲛人族、哦不, 应该说是姣子特意为他们开的时空,这个时空不受魇境所控, 独立且静止。

    所以谢临风才猜想,方才那处境又是一场魇中魇,可那团含红光的黑雾又是什么?

    晏病睢回想片刻,道:“原来是这样,但适才那又是谁的魇境?你我何时入的二重魇?”

    “何时不知道,但何人……”谢临风用手指敲了敲冰棺,“这海下除了你我,就只有祂了。”

    晏病睢果断道:“不可能!”

    谢临风反问:“为何不可能?”

    “因为……”晏病睢思绪复杂,缓缓道,“因为姣子的灵柩,是副空棺。”

    他话音刚落,谢临风眉峰一皱,竟徒手掀开了面上的棺蓋。只听“哗啦啦”一声,那棺蓋竟在谢临风手中碎成渣,那碎屑不受海水阻拦,沉沉地淋了下去。

    而这并不是最叫人生疑的地方,那冰棺并非沉底,而是悬停在海中,它底部贴了张符纸,纸上的图案并不像哪一族的术法,倒有些眼熟的邪气。

    只是不知道这符是用来托棺,还是用来镇棺中的死婴。

    那死婴骨瘦如柴,只有半臂长,更像是一截枯败的树干,又黑又皱。谢临风脸上瞧不出喜怒,他凑近些许,似乎被深深吸引住了。

    然而下一瞬,那冰棺四周溢散的冷气竟逐渐发黑,谢临风离远了些,顿时明了:“我道适才那团黑雾去哪了,原来……嗯?怎么了?”

    晏病睢正在他身后,似乎在他回头前就已经看了他许久。他淡声道:“没事,你离远些。”

    谢临风忍俊不禁:“不是我不想,是它们不让。”

    谢临风手臂悬停在婴尸上方,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却不知何时旋聚了一团黑雾,正“吃”下了谢临风的半臂手,让他陷在其中,拔也拔不出。

    谢临风止住晏病睢的靠近,说:“我念咒会如何。”

    晏病睢道:“不知。”

    他刚说完一个“不知”,便在水中虚空画了一道,隔空甩出一张符咒来。那咒印打在黑雾上,谢临风先叫一声。

    晏病睢吓死了,忙问:“你怎样?”

    谢临风猛一缩手,道:“被你吓一跳。”

    晏病睢:“……”

    一阵婴儿哭声响起,那声浪中有音咒,钻进人的耳中十分刺痛。非但如此,这啼哭还是类召唤诀,竟从那黑雾中召出几名邪师。

    谢临风惊叹:“这几位好朋友很眼熟啊!”

    正是那群镖客中的几个。

    二人按兵不动,忽见身侧几下刀光剑影,他们毫发未伤,那几名疫邪倒是自相残杀起来了。

    晏病睢讽刺道:“这才是夏清风造的东西。”

    看他表情也知道,这几名疫邪简直是粗制滥造,不仅笨重,连打架战术都靠运气命中。

    谢临风悄然躲闪几下,啧声道:“这很不妙。”

    这里仍在魇境里面,虽无法被疫邪看见,其中的咒法也对他们二人无效,不是个好兆头,恰恰说明魇境的主人已经发现他们了。

    魇境的主人……

    岂不就是这具婴尸?!

    谢临风大惊失色:“我们又入了另一重魇境?”

    晏病睢道:“不太像,这明显是姣子的指引。”

    谢临风抱手看戏:“祂既然算准我们会来,就会算出我们为何而来。我们寻夏清风的踪迹,祂却将我们困在这里,我料想祂不会帮夏清风,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我们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晏病睢心领神会:“嗯,在这具婴尸身上。”

    谢临风说:“这很好,我要夺那死婴,你站远些,等会儿我可没空来给你渡气。”

    晏病睢为“渡气”二字有片刻的凝滞,他先发夺人,道:“一起上!”

    第34章 黑雾

    晏病睢早就将羽扇的毛拔干净了, 他十指卡着羽片,朝着几名疫邪甩去。然而身处魇境之中,作为外来客的力量也被削弱不少, 那羽刃原本该命中要害, 不料上面的咒法受限,仅削掉了疫邪的几片皮肉。

    他这动静引来疫邪的侧目,疫邪纷纷从身体中拔出疫器,海水中一时飘起肉沫。谢临风实在嫌恶, 当下甩出手中的衣带, 朝对面打去。

    晏病睢手中一空, 还来不及呆住,就被谢临风牵住。

    谢临风道:“你太鲁莽了。”

    他鲜少露出这副模样, 不像是在怪罪,倒像是有些失望似的。

    晏病睢闻言望向身侧,说:“你要教我吗?”

    “是, 你可要好好学。”谢临风顿了下才说, 仿佛他原本其实没这个打算。他不再掩盖痕迹, 带人避开水波,又道:“你想想, 万物相生相克,他们做疫邪爱吃人, 那自然也有吃疫邪的克星。”

    晏病睢说:“傩仙。”

    音落, 缝魂袋开, 从里头慢悠悠浮上两只吸水圆球来, 一红一白, 谢临风屈指一弹,狐猫和荧鸓霎时蹬着水朝前游去, 它们追着疫邪的气味,饿得发狂,张口就咬。

    这些疫邪原本手持疫器,来势汹汹,岂料怀里平白无故地先撞上一团冰,再撞上一团火!这二重冰火不仅咬人,还像浑身都裹了符咒似的,叫他们挨着就痛!

    疫邪被两只傩仙驱逐开去,谢临风立马游至冰棺前,却不禁大骇!

    只见原本身子枯竭的死婴此刻竟红光满面,莫名圆润了起来。

    婴儿浑身赤裸,肤色从了无生气的黑恢复成健康的白皙,而就是这健康肤色,恰让适才看不见的咒文尽数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地刻满这婴儿的四肢百骸。

    而这咒文却很有来头,不像棺底那张鬼画符,婴儿身上的每道波磔都来自禹王族的咒法,非但如此,他浑身咒法泛着猩红的光,竟是用血画的!

    正当这时,眼前倏忽游回来一红一白。两傩仙消灭疫邪的速度很迅疾,谢临风甫一眨眼,它们却登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射进冰棺里,下一瞬就要爬上婴尸的身体,谢临风眼疾手快,一手一个给抓了回来。

    晏病睢道:“这实在诡异。”

    谢临风所感略同:“不错。”

    因为七族之中的禹王族,是唯一由百鬼时期的四古族演变而来的,擅长操火纵风,可这火不是寻常火,是烧焚万物的不灭业火,风也不是自然风,叫“脱生风”,风过万物化枯骨,不留血肉!

    最要紧的是,百鬼时期后除姣子以外,无人可破禹王族的咒法,禹王族也因此位于七族之首,时常用来审训余下六族。

    先前魇境里的傩祭之火反烧锅中沸水,祭礼之风吹褪肉身,只剩一颗头盖骨,皆用的是禹王族的咒法。

    但禹王族后代稀少,咒法效力无解,传世之术更是寥寥,若不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是断然不会用禹王族的风火罚戒。

    这棺中只是一个刚临时的婴儿,怎么会被施上这样可怖的罚咒?

    谢临风洞悉他内心所想,冷笑道:“只是婴儿吗?”

    岂料他刚说完这话,便听见一声“咯咯桀桀”的笑声,那笑声空灵诡异,好似萦绕在周围。

    谢临风道:“白羽用完了吗?”

    晏病睢垂眸:“在腰上。”

    他眼神示意,叫人精神错乱。那目光仿佛带有暗示性,不仅是说“在腰上”,还在说“自己来摸”。

    谢临风肩背一紧,动作迅疾地扶了一把他的腰。若谢临风猜得没错,白羽和荧鸓同出一脉,那么荧鸓可镇疫鬼,这些白羽也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谢临风手中捏诀,甩出白羽,钉向冰棺。

    只听“哔剥”两声,那冰棺顿时不堪重负似的,当场四分五裂!更诡异的是,其中的死婴竟然化作一团含红光的黑雾,从棺内腾升,朝他们当年扑来。

    谢临风抱人躲闪,一退数丈远,心道:“兄弟,久仰大名,终于见面了!”

    黑雾哈哈大笑,却仍是个稚子的声音,它飘忽不定,那点红光似乎正是它的眼睛。

    它奇道:“你认识我?你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你这句话。”谢临风说,“我等外来客,你却能瞧见我们,说明你非但知晓这是魇境,还有超脱魇境的能力,这些疫邪分明是夏清风所造,却听你召令,你若不是能与母神抗衡的百鬼之一,谁还有这样了得的本领。”

    夏清风不会无故被炼成疫邪,还是个很有本领的疫邪。夏清风非但能长久地保留神智,炼化活人,还能训斥命令化骨鬼。

    要知道,夏清风再怎么邪也是凡人,化骨鬼再怎么弱也是疫鬼。唯一的解释只有夏清风得了某种权力,但这个权力是谁给的呢?自然就是这化骨鬼的主人了。

    如此说明,他之后三番两次到终南海,不是为了姣子,而是为了这疫鬼,他和疫鬼之间正在进行某些交易!

    “化骨鬼是你的手下,夏清风不过从你手中拿了调令的权力。”谢临风盘算片刻,又道,“他头一次入终南海或许是为了姣子的冰棺,毕竟仅用疫尸的衣物遮掩活人气息并非万全之策,若是能从姣子的棺中拿到神物,便能长久地镇压驱走他儿子身上的疫鬼。”

    但这只是夏清风初来终南海的目的,他并没有预料到无烬和终南之界处设有咒法,那日天象异变,万丈浪墙将他拍进深海,险些丧命。

    对于终南海的沉水夏清风略有耳闻,可他决计不会想到,姣子的灵柩早就开了,封印松动,因此拖拽住他双腿、让他沉底的并非海水,而是那受困的疫鬼。

    黑雾听罢后“咦”了声,很无辜:“是他要自行了断的,怎么怪我要让他死呢?”

    谢临风说:“是,夏清风向来相信因果之报,更何况姣子的咒法生效,还撞见了吃人的鬼,他在那时就该死了。”

    晏病睢道:“可炼成疫邪的条件须得是活人。”

    “不错。”谢临风说,“这就是为什么只是‘该’死,是因为他想活。”

    黑雾绕了圈,好笑道:“是我让他活的。”

    谢临风听罢,似乎觉得更好笑:“行,那就是你。”

    晏病睢洞悉道:“是婴孩。”

    “是夏家的婴孩。”谢临风纠正说,“换个说法,是疫鬼化的夏家子,至于为何夏清风瞧见它后会有如此大的求生之意,自然是因为夏睿识刚出生就死了,你我适才所见的那巨萎缩后的婴尸才是夏睿识原本的模样。夏清风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当然恍惚。”

    晏病睢略微点头:“这么说来,夏家办的不是冲喜宴,而是丧宴。但夏清风瞧上去不像是死了儿子的模样,他仍在找驱疫之策,怪不清醒的。”

    谢临风点了一下他的眼睛:“说对一半,他不清醒,也清醒着。你忘了天水的效用可不止治愈疫病。”

    还有起死回生!

    之所以说夏清风一半清醒,是因为他明知自己孩子死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面寻求起死回生之术,一面却将这个疫鬼当做孩子在养!

    “因此夏清风时常见到的,该是后来那个健康的婴孩。他几次皮都不破进出终南海,实则并非终南海,而是如你我现在身处于魇境之中。他来终南海也并非执着于姣子的神物,而是为了给这家伙送吃的。”谢临风面露讽刺,“你一个乱世鬼怪,居然为了进食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当儿子,羞不羞?”

    那团黑雾游得不急不慢,打着圈在二人眼前晃悠,像是听了这故事很沉醉。

    它忽然“哎呀”一声,语气很不可思议:“既然猜到了,却不怕我……”

    “谁说的?”谢临风一低头便凑近,“我好害怕。”

    他这句心声软绵无力,没有半分信用,那个“好”字又轻又痒,像团热气似的吐在耳畔,不像是说给疫鬼听的,倒像是说给晏病睢听的。

    黑雾哪懂,只会讶然:“怕还不逃命?”

    谢临风忽地闭眼嗤笑:“若是到了逃命的地步,我还有兴致给你讲哄睡故事吗?”

    黑雾身形停顿,那点红光长久地盯向谢临风,声音一冷:“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教你。”谢临风再睁眼,双瞳赤红,他轻声说,“它赏你们了。”

    音落,这海里倏忽亮如白昼,这光很迥然,竟是蓝色的!不仅如此,光束中流动着星罗棋布的咒文,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生的锁链,分明不带任何分量,一条一条地穿透谢临风二人,却密能不透风地聚焦在黑雾身上,将那团黑雾锁死!

    不仅那团黑雾怔住,就连晏病睢也像受了天大的惊吓似的。他转而望向谢临风,正见他眼尾艳红,漫出一滴刺目的鲜血来。

    晏病睢手指发颤,刚抬臂,就被谢临风抓个正着。

    谢临风黑发如泼墨,散在水里。他截住晏病睢的手,头也不转,只说:“你不要摸,很痛。”

    电光石火之间,水中瞬间腾升起密密麻麻的水泡。馒头扭扭们在顷刻间苏醒,“咕噜咕噜”地朝前游去,嘴里欢腾地叫着“小晏、小晏”。

    两人的视线被弥漫的水泡尽数遮掩,只听水泡之后的黑雾先是嘤嘤啼哭,不出片刻就转为嘶声吼叫。

    听不懂它是在哀嚎还是在大骂,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谢临风红衣在游水中滞留飞舞,他道:“小角色而已。”

    “怎么办,这事还没完。”谢临风眼睛刺痛泣血,不禁垂眸掩盖,叹惋道,“……好麻烦。”

    好狼狈。

    第35章 芭蕉

    晏病睢抬手, 道:“痛了该让我看。”

    “你最不该看。”谢临风单手捂眼,视线一片迷蒙,像含有血雾。他躲闪开晏病睢的手指, 又反牵住晏病睢的衣袖, “你带我上去好吗?”

    他语气无奈,分明从前时常爱说可怜话,却又在真正身陷囹圄之时,不愿意露出狼狈样。

    晏病睢“嗯”了声。

    水声和浪潮都被丢在身后, 谢临风闭着双眼, 指尖微动, 像是不经意间拨了道浪弦,状似无意地问:“你手向来都这么凉吗?”

    “向来”二字藏了话, 即便谢临风不明说,晏病睢也知道,说的是他次次摸他、牵他, 他都是凉的。

    次次

    晏病睢倏忽道:“体寒。”

    谢临风笑了声:“体寒就体寒, 想这么久?是在骗我吗?”

    此言过后, 晏病睢又不说话了。

    直到谢临风被他牵着上了岸,在阴凉处蹲坐而下, 才听晏病睢抛弃了心语,直截了当地问:“我何时骗过人?”

    他似是刚想起, 又像是为这句话困扰了一路。

    “你最爱哄骗我。”谢临风阖眸又笑, “我等你好久, 既然你不问我, 那我便要问你了嗯?”谢临风摸向身侧, 却只有沙土和海风,空空如也, 他问,“你不在了吗?”

    晏病睢的声音比先前远了,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嗯,我不在。”

    谢临风眼睛瞧不见,只能顺着声音四处张望:“你躲那么远干吗?你欺负我。”

    他仗恃着自己看不见,一时语出惊人。晏病睢有些惊呆,片刻后才道:“适才你用的什么咒?那些使者分明化作尸粒沉寂了,你如何将它们唤醒的。”

    “你来我身边,我画给你看。”谢临风乱薅了根枯枝,仔细听着晏病睢靠近的动静,面露得意:“这个符,你见过吗?”

    晏病睢蹲身查看,模样专注:“好诡异的符,我从未见过——”

    话未说完,他就被谢临风攥住袖子,一把拉到了身侧。谢临风耳听八方,说:“没见过就对了,这是我乱画的。可你看得那么认真,我很高兴。”

    晏病睢没扯回袖子,漠声说:“别碰我。”

    谢临风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感觉新奇,非但没放手,反而将人拽得更近了:“从前还仅是冷漠,亲了人过后反倒薄情起来了。你看我,眼睛瞎了,脑子也钝,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哄你好不好?”

    他攥着人不放手,示弱的意思又浮于表面,俨然恢复成那副浪子的模样,全然不可信。

    “不好。”晏病睢动作疏离,语气含冰,“不要。”

    “不好也好。重点不在于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临风面朝着他,忽地一笑,“你看我?”

    晏病睢注视着他,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吗?那我看你好不好?”谢临风说罢,倏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红瞳早已消散,那双黑眸在睁眼的刹那陡然装进了暖日下的波光,不仅沉得发亮,还盛着笑。

    晏病睢霎时偏过头,却不偏不倚将耳后的红暴露在谢临风跟前。他紧抿双唇,像被谢临风的眼神咬了,半晌才缓过来:“也不好。”

    谢临风“咦”了声,莞尔:“那是哄不好了?既然这样,我同你说个更不好的。我方才没告诉你的是,我能听见终南海下的低语,从我沉海开始,便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讲话了。”

    这话果真引起了晏病睢的注意,他忍着耳后那点余红转过头来,神情却很勉强,仿佛是不得不为此屈服一样。

    他言语艰涩:“说了什么?”

    谢临风一时没说话,因为他听出弦外之音,晏病睢问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祂说了什么”。

    须臾后,谢临风松开手,好像没那么急,也不想哄人了:“教了我唤醒使者的咒语。”他戳断那根枝条,侧目道,“你知道他们不该听命于我,堂主,你藏这么多秘密,让我们疏离了怎么办?”

    晏病睢静静地瞧着他,似乎为“疏离”二字拨动了心弦。那目光沉静却复杂,仿佛只是在强撑着不在乎,只要谢临风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心碎了一样。

    须臾后,他敛了眸,盯着沙地上的鬼画符:“你先前说那疫鬼是‘小角色’,可你别忘了,它是百鬼之一,之所以当前力量弱小,是因为有世间最无解的咒法镇着它,它能挣脱些分身碎片,还能使用障眼之术,已是很了得。”

    谢临风“啊”了声,就势躺下:“我不懂祂,你还不懂吗?祂引我们前来,仅是为了找到这作祟的婴尸吗?况且魇境本质为虚幻,外来客和魇中者是互相杀不死的。”谢临风抬手遮挡霞光,“一个夏家,能让神祇这样大费周章……祂管这么宽?”

    姣子三番两次将他们拉沉进终南海,第一次赠了三言,顺带为他修了镜子。第二次引他们找到婴尸,发现夏清风的阴谋——

    谢临风一骨碌坐起:“我瞧着很不对劲,夏清风从前分明不知晓天水的用途,若他先前便有复生儿子的念头,那么行此起死回生之术,就要靠别的手段。”他一手支着脸,一手在沙地上乱画,“这样一来,就与夏清风同疫鬼之间的交易有干系,那傀儡神婆身体里装的兴许就是这个疫鬼了。”

    不论夏清风是将疫鬼当做孩子在养,该是在神婆跟前以“弟子”自称,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夏清风与疫鬼间有交易往来。

    晏病睢垂眸道:“对于夏清风而言,自然是复生儿子。但对于疫鬼来说,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百鬼破封!

    “不错。”谢临风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个尾,“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这分明是萧拓的魇境,怎么夏清风却时常在里面,他们很亲密吗?”

    “并非亲密就能彼此干扰。你想想,魇境之中前生过往都能瞧见,是很私密的,先前白芍要融合萧拓魇境,也得征得主人同意。若非你我仗着傩仙本领偷渡进来,原本也是无法进入的。”晏病睢捞起袖子,也在地上画了一笔,“你还记得萧家女萧官均吗?”

    “自然记得,她很蹊跷。只是夏清风一人就怪头疼的,还没想到她。”谢临风蓦地吸了口气,勾住对面的指尖,“……你这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晏病睢手指悬空,无辜道:“你不识字?”

    原来地上正正经经地写了个“谢”字,只是这个“谢”字位置刚好,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张潦草的脸上。

    那脸上五官乱飞,小眼大嘴,丑得不忍直视。

    谢临风正色说:“我不许你画了。”

    晏病睢登时受挫,一屁股坐下,将沙子乱抹一通:“……我从前只是以为夏、萧两家关系好,因此夏清风得病,萧官均赶来探望是理所应当。可转念一想,她身为前线的将军,并不常回镇上,这为数不多的一次回家却是直奔夏府。”

    谢临风反问:“她如何?”

    晏病睢立马意会道:“很孝顺。”

    “这就出问题了。”谢临风聚拢沙子,很有耐心,“萧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术来替夏清风补魂,可看她样子,像是从不知晓萧拓是炼魂而死,若是有心,她要做的该是替萧拓补魂,而并非夏清风。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谢临风写了两笔:“其一,萧官均早就尝试过替父亲补魂,但失败了。”

    晏病睢驳斥道:“可这样一来,她定然会发现萧拓的死因。那么她来找夏清风就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寻仇了,但萧官均待夏清风的恭敬不似作伪,是真心的。”

    谢临风长长地“嗯——”了声:“那就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他在地上最后连完一个“晏”字,心满意足地看向他,道。

    “夏清风是萧拓,萧拓才是夏清风。”

    他们二人之间换了魂魄!

    谢临风道:“结合萧官均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知晓夏清风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亲。因此你我实际入的是夏清风的魇境,这样一来却令人大跌眼镜,这不成了是萧拓反杀夏清风,将人炼魂至死了吗?一个龌龊的夏清风还不够,难道萧拓私下也是蛇蝎心肠?”

    反杀……

    晏病睢垂落指尖,像是陷入沉思。

    “可若是这样,萧拓是何时成了夏清风的?他若是君子,又为何要将夏清风炼魂?可他若是歹毒之人,又为何要替夏家隐瞒污名,维持夏家生计?”晏病睢描出一个“枫”字,费解道,“你适才说‘反杀’,若是夏清风先有了杀意,那他杀萧拓的理由又是什么?”

    “……非红枫之‘枫’,写错了。”谢临风点了下他的手背,又道,“是为了给疫鬼送吃的?”

    “不像。”晏病睢拨散沙子,“萧拓死在夏清风儿子出生过后,你忘了夏清风原本的目的了吗?”

    ——起死回生。

    谢临风摩挲着下巴:“可萧拓与夏清风并非血亲,只有个挚友的关系,他要如何利用萧拓救他儿子?世间当真有复活死人的禁术?”

    晏病睢手一顿,忽然露出点冷然的笑意:“有。非但有,还有两个。其一为招魂……”晏病睢缓缓写完,仍是个“枫”字,“其二,换命。”

    “招魂”倒是个很熟悉的招术,虽是逆天之举,世上之人却大多无视天命。虽是禁术,却广传于世,家中死了个至亲至友的,谁没有过要招魂的想法?

    但“换命”可就不常见了。

    萧氏父女二人皆习过影术,但谢临风独独见识过影补魂,还没听过影换命的。

    谢临风凝思片刻,问:“我们——”

    “轰!”

    他话未说完,头顶一声惊雷震天彻地,紫电瞬息间劈开天幕。此时天色渐晚,一时霹雳过,竟亮如白昼!

    谢临风借着电光一晃眼,却不防吓了一跳,追问:“你怎么这么白?”

    晏病睢踢散沙子:“要下雨了。”

    “雷声也怕,雨水也怕?”谢临风起身,大言不惭,“所幸有我陪着,若是换了别人……”

    晏病睢抬眸:“别人如何?”

    谢临风慢吞吞说完:“……早被你那小白脸吓死了。雨要来了,我拉你。”

    这是座无名岛,不仅小,还荒,只有一小撮林子。二人慌慌张张朝林子跑,还剩一大段距离,又听“轰”地一声炸响,当头被泼了瓢冷雨下来。

    等两人进了林子,不仅早被淋得浑身狼狈,有人还摔了跤。这林子也只是个好看的,里头的老树细如筷,一经受风吹雨淋,便听“嚓嚓”几声,竟瞬息之间被折断不少。

    晏病睢寻了棵稍粗些的树靠着,顶着芭蕉,冷酷地问:“很好笑吗?”

    谢临风又褪了层衣衫,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里衣。他被晏病睢那双冷眼一盯,那视线冰锥似的,让他立时抬高眼皮,绷起脸来:“这叫欢喜,我还从未和别人一起躲过雨呢,一时很新奇。”

    晏病睢“哦”了声,说:“和人躲个雨就新奇,和人一起摔跤更高兴了吧?”

    “我很高兴吗?”谢临风故作怀疑,“没有吧。”

    晏病睢又冷笑一声。他这个人肤如冰雪,气质清冷,嘴上功夫又厉害,对谢临风而言,很不好招惹——

    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他此刻俨然成了泥菩萨,非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还顶着芭蕉叶抱腿缩在一块儿,好像很失意,很可怜,很生气。

    谢临风扔了衣裳,往树上一挂,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笑让他如芒在背。

    谢临风装模作样地活动肩背,坐下就喊:“好疼。”

    晏病睢眸光一愣,忽地侧目:“哪里疼。先前的脸伤不是……”

    他话说一半,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

    谢临风按着他的眼尾,惊道:“哎呀呀……小公子不笑还好,一笑竟跟朵花儿似的。”

    晏病睢眼尾霎时热了,他视线受挤,漠声说:“放手。”

    谢临风说:“不放。”

    晏病睢盯着谢临风的眸子,从里面看清自己的倒影,冷声道,“好丑……你不如瞎了。”

    谢临风说:“巧不巧,刚瞎过,更巧的是,公子和我都做过瞽目先生。”

    晏病睢道:“瞽目先生何时成双成对了?”

    “所以世上鲜少再有这么般配的了。”他说完又起了坏心眼,手掌一推,将晏病睢的双颊捧了起来,让他仰面看自己,“这位公子,你知道瞎子通常会做些什么吗?”

    晏病睢爱答不理的:“会动手动脚,还会乱摸。”

    谢临风反思道:“是吗?这么风流。”

    晏病睢难得赞同:“不错,的确下流。”

    他说话冷冷的,目光凉凉的,仿佛任凭你千刀万剐,他什么都不在乎。谢临风将他捧得更凶,那弧度致使芭蕉叶无声滑落,但两人却都没接。

    谢临风也赞同:“是这个道理。不过瞎子们通常还有技能傍身,算命懂不懂?”

    晏病睢终于来了兴趣:“神棍这样当?别人是看相,你可以直接上手摸吗?”

    谢临风说:“不可以吗?”说完还朝他脸上揉了两把。

    岂料他这几下轻揉,不仅揉红了晏病睢的脸,还揉红了晏病睢的耳。谢临风毫无察觉,他盯着对面的眼睛,笑得很坏:“怎么不问我算了什么?”

    晏病睢就问:“算了什么?”

    谢临风说:“雨停了。”

    雨水正冲刷在二人方寸间的空隙里,晏病睢说:“算错了。”

    谢临风说:“我故意的。”

    这话一出,晏病睢终于笑了。他眼角弯得很淡,带着被人蹂躏后的余红,颇凄楚似的。

    他笑道:“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招摇撞骗呢?”

    “那我再算一卦,怎么样?”谢临风却没笑,推高他的脸,让他再仰起头看自己:“我是被你招魂来的吗?”

    第36章 化鹤

    天色愈发幽暗, 雨势渐小。谢临风的声音其实很轻,融进雨里,却令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的对峙。

    雨水落满晏病睢的颊面, 须臾后, 他道:“不是说算命吗?怎么反过来问我。”

    “嗯外行人不懂,这就是我的算命风格。”谢临风指腹摩挲,揩去他眼下的雨水,“怎么样, 我算的准吗?”

    晏病睢用鼻音发出一个“嗯”, 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没信:“一般般吧, 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谢临风露出副深有所感的神情:“初遇时看堂主如此节俭,没想到这么舍得?”

    晏病睢微微垂眸:“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

    谢临风神色恹恹:“的确, 我孤陋寡闻的。就好比现在,我看不明白你的眼泪,好烫。”

    两个人在这无边的雨夜当中, 没有半分暖意。晏病睢满面冷雨, 那几滴热泪欲盖弥彰似的混入其中, 却遭罹阻隔。晏病睢人冷,皮肤也冷, 谢临风鲜少挨着他温热的部分,因此这泪水不仅让他新奇, 还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晏病睢“啊”了声, 忽然变得很坦然:“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叫你这么伤心?”谢临风终于舍得撒手, 仿佛为这滴泪变得惴惴不安, 他捡起唯一的芭蕉叶替他遮挡上,一语双关:“要打伞吗?”

    谢临风追问:“落雨会有关系吗?”

    晏病睢听出弦外之音, 打的不是“伞”,是他遮掩过往的那层纱,落的也不是“雨”,而是他的眼泪。谢临风心思灵巧,顾及他的面子,只好一再试探,因此说的是——“这些眼泪,那些苦因果,会愿意倾诉吗?”

    晏病睢踌躇片刻,须臾后他拨开谢临风的手,让芭蕉落到地上。他眸光随之低垂,神色怃然,看着那溅在绿叶芭蕉上生花的泥点,像是想起了化鹤山上的枫花。

    化鹤山是座幽邈隐世的僧山,这里常年烟翠葱茏,生长着奇草仙藤。山上有座观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可因这条小道是法术变的,只通僧人不通外来者,游客迈进山林就会受清雾迷惑,久而久之,世上便传闻这观庙里供的不是神,而是吃人的精怪,这神祇之下养的也不是道人,而是妖僧蛇虺。

    因此以讹传讹,就成了世人口中的“妖仙山。”

    可为什么还有一个“仙”字呢?是因为从前有一名迷路的小僮,在这里遇上了个救命的僧人。僧人也不奇怪,出奇的是这名僧人既不是秃头,也不穿素净的僧衣,他甚至都不好好穿衣服。

    更古怪的是,这名僧人不住庙宇,而是住在一方黑黢黢的石窟里。

    小僮从小对妖仙山的传闻耳濡目染,只知道有座寺庙,根本没听说过这里有个黑洞。因此他吓得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跟前又是那个黑洞,如此反复多次,小僮终于信邪了。

    他立马从背上掏出把木剑,握在身前,气势汹汹:“狂妄妖洞,三……三番两次戏弄本王。有本事就出来和我打一架!”

    可小僮只有半人高,剑当然也只有一人的小臂长,虽剑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但却要挟不了对面,还把自己吓得小脸惨白。

    小僮汗流浃背地对峙片刻,发现这洞窟依旧死气沉沉,并不多怪。他顿然松了口气,卸了剑,仰面躺倒在地上。

    正当他以为这洞窟没什么威胁时,洞窟却忽然说话了。先是一串铃,再是一阵笑,接着听见“它”说:“你要杀我?”

    这声音粗犷又沙哑,像只蛰藏在暗林的野兽,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僮“噌”地从地上翻起来,又小脸煞白地握上剑:“对,没错!你别怕,只要放我出去,我们就……”

    “洞窟”问:“就?”

    小僮搜肠刮肚,憋了个:“就井水不犯河水!”

    听他这话,“洞窟”又笑了。

    小僮凶狠道:“你笑什么?”

    “笑你个头小小,梦却很大。”“洞窟”的声音缓缓放大,似乎在靠近,“你这么机灵,难道不知这妖山里从没有石窟吗?”

    他当然知道!小僮听了这话,又惊又疑:“你是故意的?你要把我抓走?”

    哪有那么凑巧,这山里突然出现个石窟,非但偏巧让他给撞见,还追着他跑了一路。小僮大惊,心想:死定了……它肯定是看上我,要吃我了。怎么可能放我走呢?

    “洞窟”意味深长地“嗯”了声,不急不慢地说:“我呢,已经饿了很长日子了,我看你样貌好,养得也好,就是脾气……”

    小僮吓怔了:“哪里来的道理,脾气不好也要被吃吗?!”

    “洞窟”说:“当然。不仅脾气坏要被吃,黑心肝,薄情郎,始乱终弃的人都要被吃,吃得魂魄都不剩,轮回也不要入。”

    小僮被它罗列的数条罪状打得发懵,他人虽小,但却能听出来对面不太高兴,态度遽转,假意附和:“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向来很讨厌这种人,这样,你去吃他们好吗。”

    他哪里懂什么是“薄情”,什么叫“始乱终弃”,只是浅显地盘算着先礼后兵,暗自发誓出去过后他一定要守住这山,不准无辜的人进来。

    岂料这时“洞窟”说:“好没出息。我若是你,离开过后便狠狠攥住这克夺之权,叫人烧了这座山,杀光这里所有的妖物,以绝后患。”

    小僮从未想过什么杀人烧山的,他的剑都是自己那碎瓷片削的,听了这话他有些悚然变色,不禁后退几步:“你干吗吓唬我?”

    “洞窟”来了兴趣:“哦?你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但有假话。”小僮仍握着剑,却没那么紧张了,“我的剑上刻有符箓,遇鬼亮赤色,见妖亮青色,可如今它什么反应也没有,你是什么?是……是魔头吗?”

    “洞窟”蓦然呆住,它不料小孩思考半天,憋出个“魔头”二字,当即冁然笑出声:“是,我是大魔头,但……”

    它只说了个“但”字,却被呛住。小僮趑趄不前,将剑尖放低了点,问:“你怎么了?”

    那“洞窟”低声道:“我受伤了。”

    小僮怀疑地想:奸计,定是奸计!哪有敌人自爆弱点的?它肯定……可恶,它到底要干吗?

    想着想着,小僮忽然泄了气。他垂下眼睛,看起来很难过似的:“你若是吃了我,不再伤害其他人,我就让你吃。”

    “洞窟”有喘息声:“怎么改主意了?”

    小僮颓然道:“我此次出逃,本就是要死的。但我想死前抓个大妖怪,这样百姓就能少吃一些苦,可现在完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被大妖怪吃了。”

    “大妖怪”呼吸微滞,问:“为什么要死?”

    它声音很轻,仿佛它听了这话后比他还要伤心。

    小僮扔了剑,一屁股坐地上:“你识字吗,不识字我就不讲了。”

    它笑道:“我是个读过书的妖怪。”

    小僮用鼻音“嗯”了声,说:“我叫晏病睢,你能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大妖怪没说话。

    晏病睢以为他懂了,便支起脸接着道:“我母后生我之时就死了,若不是她在生产之时竭力要保住我,就不用死这么早,所以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太后看我可怜,又就将我养在了跟前,不仅送我婢女,还给我请老师,可是老师也不待见我,一听要教我,干脆不露面了。后来养着养着,大家总算发现我是个丧门星,于是大家都恨我,巴不得我死。或许我死了就能消灾禳祸呢,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他说得拼拼凑凑,不知是要掩盖伤疤,还是不愿意揭开旧痂。可为人父母者,哪有会给亲骨肉取“病睢”二字的,他经历的远比他口头上的还要痛苦。

    晏病睢又咕哝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发现洞穴中没动静了,便问:“大妖怪,你死了吗?”

    这时,林中忽然吹来一阵风,这风里有股淡淡的奇香,十分好闻,仿佛能令人忘掉难过似的。晏病睢被雾冲撞了眼睛,他抹了两下,在睁眼时发现怀里飘了一片红枫叶。

    晏病睢好奇,伸手拾起,怎料他刚摸到枫叶表面,指间便被烫了一下!晏病睢吹着手指,却忽听洞内传来一阵闷哼,里面的人似乎吐了一口血。

    可洞窟哪会吐血?分明是洞窟里的人在那里虚张声势半晌。

    他满脸诧异地盯着枫叶,问:“这是你吗?你很生气吗?”

    那人说:“嗯。”

    晏病睢手动了动,又心有余悸地放下。

    那人便道:“你可以摸它。”

    晏病睢试探性地拿手指戳它,发现并没有灼痛,便大胆了起来,问:“你在气什么?气我这个送上门来的食物是个晦气鬼?”

    那人微微抽气,似乎晏病睢戳的不是叶面,而是自己。对方隐忍地说:“你走进来,我现在就要吃你了。”

    这话像带有某种蛊惑性,晏病睢剑都没拿,等反应过来那人的声音里赋了声咒之时,他已经走到洞口了。

    待他走近才发现,这并非深不可测的洞穴,而是正有一扇门挡在跟前。鬼使神差地,晏病睢排闼而入,岂料他刚踏进去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正摔在一个怀里,撞得那人身上的铃锁“叮当”细响。

    最先入眼的是一片赤红衣角,晏病睢十分错愕,正要抬头,却被一只手摁住后脑勺,压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有股香味,正是方才树林中闻得的奇香。

    晏病睢闷声说:“……你很奇怪,竟是这样吃人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可这笑声却同之前万般不同,不似先前那样低哑,却是很温润好听的。

    “适才我教你的第一课,记住了吗?”

    “什么课……我才不要杀人!”晏病睢猛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一看,这竟是一处别致又富丽的小屋。面前之人散着黑发,身上披着件松垮的红袍,待晏病睢看清脸,又是一愣。

    这人生得一双焰色赤瞳,笑时眼尾上挑,像是天生便带着股邪气似的,不仅很美,还很妖冶。

    此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砸进晏病睢的怀里,他垂眸一看,正是自己遗落的短剑。

    那人接了人,便转身坐到桌前,倒了两杯酒。晏病睢这才回神,抱着手中的剑跑到跟前:“我是你的下酒菜吗?”

    那人闻言手一顿,又被逗笑了,将其中一盏翡翠杯推了过去。小孩疑神疑鬼,怕他下毒,用手指抵住不喝。

    这时又是一阵清风,将房间的门给带上。那缕萦绕的细风穿堂而过,撩起那人右侧的几缕头发。

    晏病睢又是目瞪口呆,揪起自己的耳朵,示意道:“你的耳珰很特别。”

    上面坠有几颗银铃,其下垂着红流苏。

    “第二课,”那人饮尽杯中酒,终于开口了,“要乖乖叫老师。”

    第37章 枫花

    晏病睢虽不明白, 但一听“老师”二字却不禁挺直脊背:“你吃醉酒,开始乱说。本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准你做我老师了?”

    晏病睢更小的时候便学过七族之术, 因此能从自己短剑上的咒法判断对方的来头, 况且看这屋子的布局亮堂堂的,没有半分邪气,因此他早猜到这人非妖非鬼,俨然没有之前那样紧张了。

    那人支着脑袋, 散漫道:“你不准我做你老师没关系, 但这个东西……就要还给我。”

    他说罢用小指虚虚一勾, 晏病睢怀中的短木剑立刻从身上抽离,飞到了桌上。

    晏病睢怀中空空, 瞠目挢舌:“我的剑上有咒法,认主的,怎么会……”

    “你忘了我也不要紧。”那人撑着脑袋瞧他, 像是醉了, 又像是兴致很好, “我近日取了个新名字,我觉得很应景, 你可以唤我‘睡觉散仙’。”

    这是什么胡乱取的名号?

    晏病睢望着他,疑道:“难道你时常睡觉吗?”

    睡觉散仙说:“我时常失意。”

    “失意?你那么爱捉弄人, 怎么会失意呢?”晏病睢难以理解, 又离得近了些, 看对面依旧懒洋洋的, 便问, “哥哥,你的伤好不好?”

    他态度转变得遽然, 讨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虽露出一副忧色,眼睛里却赤|裸裸地写满了“让本王瞧瞧你的弱点”。

    睡觉散仙看破不说破,只道:“不好,极其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

    他敞开胸襟,露出一片白胸膛。这不看还好,晏病睢定睛细看,忽然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即便他表情仍故作矜持,但脸已经白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睡觉散仙的胸腔,竟是一个空落落的血窟窿!鲜血正从心口汩汩涌出,仿佛是才被挖了心。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睡觉散仙为自己斟了杯酒,很是失魂落魄,“我从前是这山里的云雀妖,可以听人心声,还能入人美梦。有一天,我听见一名小公子在梦里唤救命,于是便带着山中神仙留下来的锦囊去找他,岂料当夜他却恩将仇报,一箭射穿了我的心。”

    睡觉散仙又喝了杯酒,他神色淡然,只是眉头微蹙,仿佛不是因为被挖了心,而是因为这酒不好喝。

    晏病睢听得心里惶惶:“胡胡说。”说完后他又垂下脑袋,颓丧道,“对不起。”

    睡觉散仙说:“哦?现在又记得了?”

    晏病睢脸上挂不住色彩:“不是故意忘的。”

    原来睡觉仙人口中那位喊“救命”的小公子,正是晏病睢。

    那夜太子宫外烧起了一把火,外头兵荒马乱地喊着“走水”,倒影中的火舌却舔上崔贵妃和六皇子阴恻恻的脸,一大一小紧盯着火海中的那扇门,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颜色——因为哪怕宫殿塌了半爿,殿里小太子也颓靡不醒。

    滔天的热浪澎湃而至,耳边弥蒙着漆柱和房梁坍塌的轰鸣。晏病睢蜷缩在床角,他其实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没有皇帝的默许,六皇子的青果酒怎么能躲过银针?崔贵妃的火又怎么能烧进来呢?

    还有那些守夜侍卫、侍候婢女怎么会一夜蒸发呢?

    火势燎至床幔,可他到底年纪小,晏病睢捏着被角,忽然无声抽泣起来。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他听见“吱”的一声,晏病睢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云雀,由于羽色赤红,和大火的焰色融成一体,因此小太子并未发现,它其实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很久了。

    小太子拿手驱赶,厉声说:“你不要在这里,被烧死会很疼的。”

    不料那云雀竟口吐人言,反问道:“既然这样,你不会疼吗?”

    晏病睢微讶,心说:我真是疯了,竟然能听懂它说话。

    小太子死到临头,反倒见怪不怪,柔声道:“我疼又没关系,倒是你,还没我手掌大,小心被烧死了很难看。”他软硬兼施,恐吓说,“烤鹌鹑你见过吗?就是那样丑。”

    小云雀叽叽喳喳笑起来,末了又说:“我教你一个咒,你念了过后便可脱困。”

    晏病睢道:“你帮我,是要我报答你吗?我什么都没有,有也不会报答你。快点走!”

    “你别怕,我是妖灵,本事很大。就算我帮了你,也不会因此受牵连。”小云雀看穿他的心思,跳到晏病睢的肩头,啄了一下他的脸,小太子眼神悚惕,道:“这是什么招?”

    小云雀肃然道:“你别管,接下来我教你的东西要记好。”

    说来也奇怪,自从小云雀来了过后,那狂妄的火圈一路蔓延,却停滞在他跟前不动了。晏病睢正要附耳,脑中却被灌进一道强硬的声咒,像是要让他刻骨铭心似的。

    晏病睢忽然捂着脑袋,惊道:“你好大声!”

    谁料他说过这句话后,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晏病睢错愕地四下搜寻,发现那只云雀早就不见了踪影,自己怀里却莫名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云雀走后,烈火顿时张牙舞爪扑向他,晏病睢又惊又奇,藏了那根羽毛后,学着云雀教的咒法生涩地念了一遍。

    “轰——”

    烛台陈设尽数被火吞没,发出“噌噌琅琅”的声音,整座宫殿迅速坍塌。晏病睢呛咳不止,从床上滚到床下,眼看就要栽进火堆里,正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他如同一根水柱似的,挨上火,火便熄灭。小太子赤脚踩进熊熊烈火,却履险如夷,皮肉完好,没有半分疼痛。

    他大难不死,逃出火海。

    在这不久之后,晏病睢莫名迷上了道术,开始学习咒法,还削了一把粗制滥造的小木剑。

    而木剑上雕刻的咒语,正是当日那只小云雀教的。

    可那夜过后,晏病睢却听到一个传闻。

    宫中侍卫射死了一只火云雀,大肆宣扬它是凶邪的精怪,还将“纵火谋杀太子”的罪名一并推到了它身上。

    睡觉散仙说:“小殿下很可怜,人见人不爱,难得多了个与你交好的小云雀,却受你一语成谶,没个好下场。你哭了,我说对了,这才是你求死的理由。”

    晏病睢道:“是,对,你最厉害行不行,别说了。”

    睡觉散仙低声笑,似乎看到小太子的眼泪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拂袖一挥,胸口前的血窟窿霎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似枫花形状排列的血色红点。

    睡觉散仙合拢衣裳,将木愣愣的晏病睢拉至跟前:“是我不好。”

    小殿下冷着脸,红着眼道:“你没有不好,你活着就很好。可适才你骗我,我们一码归一码。”

    睡觉散仙说:“嗯……很公平。你要我怎么做?”

    晏病睢规规矩矩地站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前不肯见我?”

    晏病睢在宫中寡言少语,被欺负了也不反抗,更别说告状了,又冷又闷,因此他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葫芦太子”,可没人明白这是他为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做出的妥协。

    晏病睢不仅什么都能看破,还能推出睡觉散仙就是太后为他请的老师,但他猜错了一件事。

    当年太后为他请老师之时,正是他太子之位争议最大的时候,宫内人人自危,大伙儿为了自保,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概莫能外。

    他既然能猜出睡觉散仙就是那位老师,自然也明白那只云雀也不是妖灵。

    睡觉散仙敛了笑,仿佛酒醒了,有些不太高兴。他垂着眼,又道:“是我不好,那些日子我正在修炼。你也看见了,我太笨了,哪怕后来过了那么久,我也只能变成只鸟儿来找你。”睡觉散仙摊开晏病睢的掌心,低声说,“我补偿你好不好?”

    这睡觉散仙生得动人,双眉一簇,仿佛被雨淋过的娇花,更加可怜。可晏病睢到底不过八九岁,哪里知道对方还会撒谎?

    什么修炼,什么太笨,他那些时日分明是遭受因果反噬,几乎丢了命。

    小殿下心很软,立马就冰释前嫌:“你要补偿我最好的。”

    他鲜少敢要求“最好”,可鬼使神差地,在面对睡觉散仙之时他总会使性子,好像对方是自己人,可以提些过分的要求,毕竟世上除了睡觉散仙,可没人说过他脾气坏。

    睡觉散仙失笑:“我只会给你最好的。”

    说罢,他用指尖蘸了酒,在他掌心又点又画,不多时,那几笔水迹在他手中显出朱痕和红点,晏病睢觉得眼熟,说:“这是什么?”

    睡觉散人说:“泥巴点。”

    红迹消散,晏病睢抬眸说:“你又骗我,这分明和你胸前的印记一样,是枫花。”

    ——是枫花。

    这三个字融进溽热的潮夜,谢临风枕着手臂,反复琢磨,心说:原来先前他真正惦记的是“枫”,并不是写错了字。

    谢临风忽然啧声,在这寂寂无边的长夜里,他腾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心被人咬了一口,怪酸疼的。

    谢临风道:“没了?”

    二人倒在沙滩上,衣服早干了,夜半返凉,晏病睢搭着那片芭蕉叶,背对谢临风,困恹恹的:“你有什么问题,我还可以编……”

    “编的哪有真的好听。”谢临风倒是很精神,“我若是真问了,你会不会骗我……嗯?”

    谢临风等了会儿,发现身侧没了音儿。他撑起身子,又凑近了些,瞧见晏病睢已经睡着了。

    晏病睢入睡时也微微锁着眉,好像梦里也过得不好。鬼使神差地,谢临风探出手指,抹过他的双眉。谢临风声音放低,问出了那句滞后的疑问:“你等我等了一千年吗?”

    他说话很轻,却像刺中了晏病睢似的。后者翻了个身,面向谢临风时微微蜷缩起来,攥着心口,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又好像梦中也在孤苦伶仃,承受着欺凌。

    晏病睢艰涩道:“不要……不要水……”

    谢临风哄着他放开手指,让他攥着自己,宽慰道:“没有水——”

    他这个“水”字刚一说完,只觉一阵剧痛沿着手心一路攀沿至心口。谢临风强忍着胸腔绞痛,摊开了晏病睢的手心。

    可他手心中什么也没有。

    谢临风思绪纷杂,又倒回去,望天发呆,一夜无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天,晏病睢下水太久受了惊,上岸后又淋雨,加上这些天时常做些噩梦,竟生了场小病,怪虚弱的。

    谢临风费了些力气,搭建了一个临时草屋,供晏病睢养病用。

    晏病睢血色很差,这个人都很颓丧,半点风吹草动都能被吵醒。他见谢临风要走,支起身子,忙问:“怎么了,我们要走吗?”

    说来也奇怪,晏堂主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病了反倒黏人起来,怎么都不心安似的。

    “半个时辰就回。”谢临风说,“我身上可没有东西再给你抱了。”

    晏病睢神色警惕地攥着胸前那件衣服,跟只猫似的把它抓皱——

    这是谢临风的中衣。

    只听一声“咚”,谢临风惊得“诶”了声。

    原来是晏堂主倒头栽了回去,捂着头不让谢临风看。像是羞的,也像气死了。

    倒不是谢临风偏要来瞧他,纯粹是因为头磕得太响,实在可怖。谢临风探身钻进草屋,忧心道:“晏——”

    话没说完,胸口受人精准一踹。他连喊几声痛,又人仰马翻地滚了。

    起初谢临风以为他们仍在姣子创造的第二重魇境之中,二人趁机休憩养病的同时,等候姣子下一步提示,可不曾想这天,谢临风照往常一样环岛找吃食,临到树林边沿处却险些一脚踩空。

    晏病睢瞧他半晌没有回来,便披着衣服,从草屋中钻出来寻人,须臾后,他看见谢临风蹲在一个坑洞跟前,模样很不对劲。

    晏病睢拢了衣裳,问:“这是……”

    只见那坑洞很深,四面坑壁之中竟镶满了白骨!

    “笃、笃、笃——”

    坑中猝然发出几声硬物碰撞的声音,可这里除了土石就是白骨……

    果不其然,只见其下满壁的白骨开始破土挣扎,还不是发出桀桀笑声。谢临风看得迷惑,问:“你在用什么咒语召唤他们吗?”

    晏病睢神色怔忡,道:“没有。”

    谢临风看他纸片似的,将人拉在身后:“奇怪,它们怎么一见你,就像受了诅咒似的?”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番话一样,坑底的白骨张牙舞爪良久,眼看被土吃得结结实实,竟转喜为悲,开始呜呜哭了出来。

    它们一面哭,一面喊道。

    “殿下!”

    “殿下!”

    “殿下救我!”

    第38章 殿下

    白骨被囚困在坑壁里, 像被钉在砧板上,束手束脚的,很是痛苦。

    晏病睢呼吸骤滞, 一时脸色诡幻。他目光发愣, 鬼迷心窍般朝前走了半步,踩得边缘的土块簌簌零落。

    “殿下、殿下何在?”

    “殿下回来了吗?”

    “殿下……太子殿下!”

    谢临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声色俱厉:“叫你多时了,怎么就中邪了呢?”

    晏病睢略一侧目, 发现谢临风神色莫测, 似乎已经瞧他许久了。

    晏病睢说:“怎么了。”

    谢临风揣摩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太敏锐了。”晏病睢俯下身, 瞧那白骨张牙舞爪,“不错, 我的确听见它们在唤我。”

    谢临风早有所料:“它们没有感官来辨识东西,此刻反应却很强烈,不像是‘看见’和“听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 须臾后质疑道, “你和它们之间……曾建立了什么契约吗?”

    晏病睢悄然心悸:“或许是受人操控了。”

    谢临风说:“可它们喊的是‘殿下’对吗?我瞧你脸色, 它们不仅喊了‘殿下’,还说了别的请求。”

    谢临风对晏病睢的前尘往事了解不多, 晏病睢留存千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但唯一能笃定的是, 不论他改头换面多少次, 只有“列修国太子”这一身份最让他难以释怀。

    “当时鬼刀现身砍人, 霜灵子却说这是一把‘好刀’。我那时没放心上, 后面也就忘了。但如今想起来, 他口中的‘好’并非说那刀的锋芒和材质,而是说刀里封印的魂。”谢临风仔细端详他, “那刀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那人在被炼成疫器之前,和你关系匪浅吧。”

    若这些白骨不是凭借自我辨识认出了晏病睢,那就是靠别的。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可能是被施了咒,受人操控,于是才对着晏病睢出声引诱。

    可不论哪一种,都只说明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些咒只针对晏病睢。

    但他们二人在这魇境之中,若不是超脱魇境束缚的百鬼和姣子,谁能将心思动到两个外来客身上呢?更不用说眼下只有晏病睢一人能感知到这咒语,唯一的解释就是,晏病睢和这堆白骨之间有一条独有的、私密的系带,而这条系带极大可能是两者之间建立某种契约。

    晏病睢嘴唇泛白,道:“是,但是别说了。”

    “你倒是老样子。”谢临风揽过身侧之人的肩,将他往后带去,“你抖得这样厉害,这地也颤动得可怖。我瞧着有塌陷的前兆,其下的白骨会否挣脱而出?”

    晏病睢黯然道:“千年前,列修国曾有道酷刑叫‘倾萤川’,是将有罪之人尽数捆绑推进一个深坑,其上围满手持火把的侍卫和巫师,行刑之令一下,躺在坑底的人就会见到从天而降的流火,仿佛是倾泄而下萤火飞川,因此得名。

    “名字虽诗情画意,但实际却更残酷。因有巫师在一旁施咒画符,动用七族之学,令那烧人的火成了不灭业火。这也是禹王族的风火罚诫入世的最初用途。”

    七族之人尚且无法承受禹王族咒力,更何况肉体凡胎?

    谢临风并不讶异,接过话头:“所谓‘倾萤川’,也不过是将人焚成灰,只有一处特别,那就是连带魂魄一起烧干净。可将白骨镇进坑壁里,其一需要一副白骨,其二需要一道咒,但不管哪个都能说明酷刑没有成功。”他忽一捏诀,冷笑道,“或者说,禹王族那无所不能的罚戒之术,被人破了。”

    而世间能破此术的只有一个人。

    正说着,天色骤变。原本黯然的暮色天像被凭空泼了血似的,登时红亮一片。还不等晏病睢从惊诧之余缓过神来,眼前猝然窜来一条游弋的火龙——

    “啪!”

    露出坑沿的头颅被齐齐打落!

    不消片刻,火龙纵横翕忽,动如疾风,竟向他们二人扑来。电光石火间,谢临风甫一开掌,那威武的火龙在瞬息间遽然缩短,乖乖落在谢临风掌间,成了一条鞭子。

    ——正是魇境之外吞食化骨鬼的天下鞭。

    晏病睢反拉拽住他,惊道:“你唤它?”

    谢临风重新挂鞭,说:“化骨鬼不过残次品,死了逃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方深坑之中的白骨不简单,不是我唤的,是它们唤的,这里疫气很重。”

    适才天下鞭一鞭打掉了几颗探出坑洞的头骨,忽地没了音。不料上一刻他刚说完,下一瞬晏病睢却猛然踉跄,抱头跪在了地上。

    谢临风蹲身牵他:“病得难受?”

    话没说完,谢临风蓦然一怔。

    晏病睢声音艰涩:“走,快走,带……带我离开。”

    谢临风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飞身跃出林子。

    “锵、锵、锵!”

    “咚、咚、咚!”

    “新娘出嫁咯——”

    四面锣鼓哗然,唢呐音响彻天。谢临风飞奔出林,迎面撞见一支迎亲队伍。二人讶然回首,身后之景早已翻天覆地。

    天幕四合,白烛垂泪,周围如消融的浓墨般杂乱流淌,顷刻间天地颠倒,万象扭曲,噌噌琅琅。

    谢临风再一眨眼时却已在坑底,四脚踩泥泞,落了一脸血。

    周遭霎时万籁俱寂——

    谢临风抹脸,啧声说:“假的,你要尝吗?”

    晏病睢退开道:“鸩鸟族的朱砂镇鬼之术,想必此前坑底的哀哀骨殖之所以无法出逃,就是这个原因了。”

    “不错。但现在有个疑问,”谢临风几下揩干净脸,环扫四周,“那群人骨呢——”

    话没说完,晏病睢蓦然擦肩而过,行至谢临风身后,摩挲土石半晌,下一刻,晏病睢指尖附咒,喝道:“开!”

    “轰!”

    面前土石壁猝然坍塌,露出一条晦明变化的隧洞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瞬,唢呐之音遽然贯穿隧洞,传到两人跟前。

    这条暗洞十分宽敞,一人高,能容下四五个人并行,隧洞内部弥漫着一股通天恶臭,像是尸体在这其中受常年密闭的影响,散发的腐臭之气,然而蹊跷就蹊跷在,隧洞沿途两侧摆满了白烛,烛火熊熊,腊泪如山,仿佛有人时常到这里更换新的蜡烛。

    喜婆的笑音一声比一声高,如伴耳侧,说明前方的队伍走得并不快,但那欢声笑语传到谢临风耳中,却令他不禁皱眉:“怪,怪得很!前面分明是场红事,却在身后摆白蜡。”

    这里左右只有一条道,那送亲队伍定然是走的这里。

    晏病睢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一面打量一面闷声说:“怪事不止一桩,这里常年空炁不通,烛火却能燃到最后。”他蹲身,徒手掐住火苗,“果然,火是冷的。冷火燃烧,要的不是气,而是魂。”

    寻常火苗点燃的是实物,而冷火燃的却是魂魄。

    “这就说得通又说不通了。”谢临风跟随在他身后,对尸气的干扰熟视无睹,“适才那些白骨既然躲过了风火罚戒,能留下魂魄也不怪异,但姣子将这些人的魂魄收集起来做成蜡烛,这就很古怪。”

    晏病睢道:“兴许不是祂的主意。”

    言语间,前方已经出现一方明亮,说明已经走至隧洞的另一侧。在离洞口五尺之地时,晏病睢忽然顿住步子,道:“前方镇着鬼。”

    他这样后怕,很容易便猜到他口中的鬼,正是先前的壁中白骨。

    谢临风也停住,胸膛轻轻撞在他的背脊上:“你很痛吗?”

    晏病睢摇头:“痛到谈不上,只要它们不唤我,我就不会……”

    他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了,谢临风拿手覆上他的头顶,接下话:“就不会被诅咒反噬。”

    晏病睢身体一僵,回过身来,似乎很讶异谢临风是从何得知的。他要问,谢临风就捧起他的脸,轻轻转了过去:“怎么以这种可怖的眼神看我,该看他们。”

    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送亲队伍原地打转几下,紧接着轿夫猛然脱手,花轿顷刻间沉到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轿一散,震掉了一张盖头,里头正襟危坐着个穿喜服的人。

    喜婆“哎哟”一声,捏帕捂鼻,大惊:“怎么搞的!新郎倌没到,怎么先拆轿了?!”

    听她说法,仿佛“拆轿”是常有的事。

    待谢临风二人出了隧洞,临近一看,不禁骇然。这哪里是什么新娘子,而是一具烂到发黑的干尸!

    轿夫浑浑噩噩的,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地一顿乱撞,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推搡上了那“新娘”,将她一把撞到地上。

    好巧不巧,新娘上半身直挺挺倒地,下半双腿却维持着端坐时的弯曲状,“扑通”一声,正好呈跪姿面向前方的坑壁。

    这一下可不得了,吓得喜婆当场炸开了锅,忙尖声道:“哎呀呀……你们这群畜生,快快将新娘子拉起来!这新郎倌没来,哪里就允许她自个儿拜堂了呢?!”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这正前方除了土做的坑壁,就只剩壁中的白骨。难不成这高堂拜的是这群骷髅架子不成?!

    然而在场的除了喜婆以外,余下众人皆是傻的傻,痴的痴,像是被挖空了精神的木讷假人。喜婆又敬又怕,不敢亲自上手,将现场指挥得一团乱。

    谢临风观察良久,一针见血:“是傀影。”

    晏病睢捂着口鼻:“不错,也可能是疫邪。”

    二人心照不宣,早就明晰。这送亲队伍的身份不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件事,喜婆口中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

    这方还在兵荒马乱,只听隧洞另一头传来几声细碎的铃响。凑巧的是,对谢、晏二人来说,这铃响不仅奇异,还很熟悉。

    太熟悉了!

    果不其然,洞口那方盈盈走来一人,身形高挑,悠然散漫,一面走一面欣赏,仿佛是无意散步至此处,又恰逢此处风景卓绝。

    待他从隧洞的阴影之中逐渐显现,两人立时就瞧见了他项上挂的吊坠,那吊坠是一只坠银铃垂流苏的耳珰!

    晏病睢猝然剧烈咳嗽起来。

    谢临风为他顺气,安抚道:“你要稀奇这耳珰,出了魇境我为你抢过来。”

    夏清风行至洞口,打了个响指,这方混乱冲撞的队伍就被陡然定身。喜婆捏着喜帕,见了他后脸色一转,转瞬喜上眉梢:“新郎倌来得好,大伙儿正等你呐!”喜婆左瞧右瞧,又皱起脸,“我们新郎倌莫不是娶亲两次,就忘了穿喜服了不是?”

    夏清风抚掌大笑,说:“婶婶难道忘了我的规矩,我娶亲求的是双喜临门。”

    喜婆满面春风,立刻就懂了:“竟让我忘了这茬了,新郎倌好巧心,好巧心!”

    夏清风不拘小节,他拍拍喜婆的肩头,温和笑道:“好婶婶,劳烦你这些天的张罗了,十分周到,我瞧着很满意。”

    喜婆受宠若惊,仿佛为夏清风这句话翘首以盼良久,道:“那敢问新郎倌,我可以吃她了吗?”

    夏清风说:“别急啊,大伙儿快请新娘子起来,我们还要拜拜您呢。”

    第39章 戏娘

    喜婆忍了一路, 早就心急难耐了。听夏清风这样一说,她变得更加谄媚,竟将双臂挂上夏清风的脖子, 讨好道:“新郎倌快快拜堂, 我、我好饿,我好饿啊!”

    她说着说着居然呜咽起来,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止不住喊饿, 仿佛在瞬息间变成了不谙世事的稚子。

    这场景实在诡异, 谢临风不禁嫌恶地“咦”了声。

    然而夏清风却并不气恼, 还颇为尊敬似的,耐心哄着她:“请您回去。”言毕他从胸前拿起那枚耳珰, 仿佛随手一放,贴在了喜婆的一只眼睛上。

    谁料下个瞬间,喜婆蓦然惨叫一声, 随即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正要向后仰倒而去, 夏清风忽地揽臂将喜婆揽了回来,使那耳珰紧贴喜婆的眼睛, 烫出“滋滋”的声音。

    耳珰下的细银铃难以抑制的自颤起来,其下的流苏也随之剧烈摇曳。

    喜婆面容乍现狰狞:“我不要回去!不要让我回去!啊!好饿!好疼!我好疼啊殿下!殿……”

    “噌——”

    流苏骤然窜起一团烈火, 这火不似寻常的暖黄, 而是如泣血般的灼红。喜婆脸上被烫出黑烟, 渐渐地, 她的右眼被摁来凹陷进去, 以谢临风的视角来看,就像是那耳珰烙印进了喜婆的眼球似的。

    夏清风摁她的力道凶狠, 嘴上却轻声安抚道:“嘘,嘘……婶婶,你太心急了。我体恤你这一千年来过得不容易,可我不能因小失大,光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实现我的心愿呢?”他听到喜婆哀嚎声减弱,手臂下的身体也逐渐萎缩变薄,夏清风一时惋惜,有感而发:“原想送你回去,不料你心里这样不愿。也好也好,我这就送你解脱吧!”

    话音刚落,喜婆彻底干瘪成一张人皮,夏清风张开双臂,人皮就如同被剥落一般,轻飘飘落到地上。仔细一瞧,人皮喜婆的膛中有条细缝,两侧整齐排列着针孔。

    谢临风此刻恍然。

    这针孔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缝魂针与线穿过的痕迹,这喜婆的人皮果真是伪造的傀儡皮。

    谢临风道:“缝魂针线穿碎魂,是为了拼凑魂魄。但缝魂针线穿皮肉,是为了锁住魂魄。”

    果真印证了他的话,夏清风拨开那层皮,里面本该有一副白骨,如今却只剩一抨黑灰。

    但这恰恰说明了,姣子耳珰中的咒力同这白骨相克,亦或者说祂留下这只神器,正是为了惩戒每一个从朱砂印中逃离的罪人。

    谢临风道:“最重要的一点,姣子从禹王族的罚戒中救下这群人后,将他们的魂魄融进了白骨。祂早料想到会有人利用人皮做傀和拿人炼魂,因此早早便凭借此法保住他们的魂魄。”他话说一半,手臂忽然被人碰了一下,谢临风“嗯?”了声,侧目道:“脸色太难看了。”

    晏病睢喃喃道:“怪不得……”

    谢临风那句“怪不得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夏清风忽然朝着他们二人“扑通”一跪。

    谢临风挑眉,侧身一看,身后的土壁却并无异常。

    夏清风神色转悲,目光哀戚:“各位戏娘子,鄙人筹备多日,今与爱妻再次结发,给大伙儿呈上一场‘双囍’之戏。我……我将她送给祢们,还请各位戏娘子显灵!”

    谢临风嗤笑:“原来他竟然在养‘戏娘子’。”

    所谓“戏娘子”,也是一类鬼魅。这类人之所以被称为戏娘子,与其生前往事干系不大,重要的是他们死的那一刻,若恰逢天下大悲之事与大喜之景冲撞在一起,那么同时经历这大悲大喜的人,死后便会化作“戏娘子”。由于死时历经的双象之回忆万古长存,戏娘子化作鬼怪时,也喜欢观赏“双囍”之事,若是倒霉遇到了戏娘子,只需要将祂们哄得高兴,兴许就能博得一条生机。

    但很明显,夏清风并不是误打误撞遇见祂们,更不是为了活命。他倒好,反过来豢养戏娘子,还有交易要做。

    而那所谓的“双囍”之事,自然就是眼下这红白双囍。

    晏病睢冷冷说:“看来他很喜欢做生意。”

    谢临风心头一跳,罕见地被晏病睢的语气吓住。但他转念一想也能理解,若这些白骨真是列修国的子民,那等同于也是晏病睢的子民。晏病睢身为国中太子,得知自己所庇佑的国人受奸人算计,死后也不安生,这种情况下他没直接杀了夏清风都算不错了,还能顾忌魇境中的规则,隐忍之力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夏清风哭完又求完,磕了几个头后却仍不见任何动静,他神色立刻变得阴鸷起来,一时病急乱投医,还以为是身侧死新娘的盖头掉了的缘故。

    夏清风正要起身,忽听前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夏清风喜出望外,忙跪好。

    前方传来“咯咯”的笑声,笑中又不时夹杂着一两声痛彻心扉的呜咽。

    “殿下,我……呜……我饿。”

    “殿下在哪儿呢?殿下来了吗?”

    “哈哈哈殿下,让我吃您吧!”

    “殿下……殿下良苦用心,身体里肯定装了很多好吃的……殿——”

    这些声音森然可怖,仿佛数以万计的蛊虫入耳。

    疼……

    好疼……

    别说了……

    晏病睢低垂着脑袋,闭眼强忍着不适,忽然,晏病睢掌心感受到一阵冰凉,紧接着那股凉意沿着手臂一路传至识海,谢临风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压下其余一切纷杂刺痛的话语,说:我同你讲个故事,要不要听。

    晏病睢微讶:你如何也能闯进来了?

    谢临风说:我敲门了。

    晏病睢瞥然失笑:你讲真的还是编的?

    谢临风目光不移夏清风分毫,心中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不真过?

    二人真心话说到一半,夏清风已经将四周土石后的戏娘子全然召唤出来了。晏病睢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却陡然清醒:“若这新娘是献祭品,那夏清风求的又是什么?”

    谢临风被打断,“故事”便戛然而止,他转而思索起另一件事情来:“我从前在鬼界开店之时,由于修魂手艺很好,招待过许多姑娘……”

    晏病睢说:“哦?她们爱你?”

    谢临风“啊”了声,又“啊?!”了声,觉得小堂主语出惊人,一时笑叹说:“哪里就‘爱’了,是熟能生巧,尺寸生意做久了,我大致能瞧出来什么样的体型对应什么样的魂形。魂魄又同肉身贴合……我隐有猜想,这死新娘的腹中,有名胎儿。”

    白骨隐现,夏清风道:“爱妻腹中尚有一子待产,我将她喂给祢们,还养各位仙人神通广大,将我儿平安取出。”

    ——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其一,喜婆说这是夏清风第二次成亲,又瞧这女子模样,大概率是白芍了,可终南海下的死婴分明是秦夫人诞下的夏睿识。

    其二,这胎儿的生母已凄惨死去,就算将孩子剖出,也是个死胎。夏清风要一个死胎,真是因他爱子心切至疯魔吗?

    思忖间,白芍早已被夏清风身后的傀影抬至坑壁前,被戏娘子拆吃干净,独留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祂们吃得慨叹连连,很称心如意,临到最后,忽听“哒哒哒”的声音。

    一白骨用骨节敲打着白芍的肚皮,仿佛里面有个坚硬的石头。下一瞬,祂用手指在白芍肚子上拉通划了一下,那肚皮迅速被拉扯绷开,露出血淋淋胎儿原貌——

    硕大的头颅和萎小的身子,面上七窍皆模糊不清,乍一眼望去,除了体型以外,竟没有任何一处发育成人形。

    他此番行径,实在该天诛地灭!连那戏娘子瞧见了都忍不住嘤嘤啼哭。

    这婴孩未出世,仍是个死物,却不影响夏清风大喜过望,高兴得面红耳赤。他命傀影快快将婴儿抱来,那婴儿甚至没有骨骼,像滩肉泥似的被抬到夏清风跟前。

    夏清风忘乎所以,狂笑道:“苍天有眼!吾儿有救!吾儿有救!”

    谢临风见他行事吊诡,微微斜身,正要向身旁之人询问。岂料他只是轻轻蹭过对方的肩膀,晏病睢竟险些被冲撞倒下。

    谢临风见他很不对劲,一把将人拉上后背,干脆果决道:“走了。”

    不曾想晏病睢这次居然变得很乖,被谢临风强背着也不逞强。仅是一瞬间,晏病睢就像被剥离了魂魄似的,谢临风喊他他就“嗯”,谢临风问他他也“嗯”,谢临风叫自己他也“嗯”。

    情况比谢临风想象的还要糟糕。

    谢临风唤出荧鸓,立刻被送出魇境。

    此刻魇境外正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霜灵子独自呆在岛上,不知一个人等了多久。他正支着脑袋打盹,忽听几下狂奔的脚步声,登时清醒过来,正撞见谢临风将晏病睢从荧鸓身上抱起来,正往反方向跑去。

    霜灵子遥遥一看,不禁魂飞天外,“呼啦啦”振翅追了过去:“殿下死、死啦?!”

    谢临风道:“唤蛋生来。”

    霜灵子说:“你眼睛这么红,要杀人啦?”

    谢临风扭头看他,一字一句道:“唤、蛋、生。”

    霜灵子连“哦”两声,吓得连滚带爬,飞了几次才飞上天。

    晏病睢被他搂在怀里,受了颠簸,很难受。但他只是忍着,而后说:“别跑,先……放我下来。”

    他说停,谢临风就停。

    谢临风道:“放不下来,就算放下来,也是摔我怀中,不如从此刻起就一直待我身上。”

    晏病睢轻声说:“我很难受。”

    谢临风缓步走,笑道:“敢天敢地,却不敢吐我身上?怎么,怕我讹上你吗?”

    晏病睢失笑,但他连笑也很虚弱,仿佛只是为了安抚谢临风勉强挤出来的笑:“你乱念了好多咒……”

    “当然了。那么多咒,总有一个让你舒服些的。”谢临风走得稳当,答得也稳当,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

    “你很厉害吗?”晏病睢忽然抬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彻底埋进谢临风的怀抱,闷声说:“怎么没有一种能让你不发抖的呢?”

    谢临风“啊”了声,懊恼道:“你自个儿知道就好了,还要说出来,让我很丢脸。”

    晏病睢道:“嗯,这倒是很不容易。”

    谢临风说:“你喜欢这样啊?早说,我定日日丢脸给你瞧。”

    晏病睢又笑,他一笑,就被呛咳住,整个人面颊绯红,早被烧得昏沉。晏病睢细数着谢临风的脚步,心中盘算的距离全被谢临风扰得稀乱。

    他问:“怎么还没到。”

    “你不瞧路,我就只好骗骗你。”谢临风停下步子,垂眸说,“早到了。”

    二人跟前,是一棵粗大的死树。树干受蚁虫蛀咬,早已沟壑纵横,被损毁得体无完肤。可即便这样,也能清晰所见那树身之上刻有几个隽秀的字——

    “吾女白芍。”

    第40章 同悲

    ——吾女白芍, 年岁一十又五,吾手刃之。

    晏病睢脸色灰白,谢临风鲜少瞧见他这副孱弱的模样, 他口中艰涩, 竟也很难开口。

    晏病睢眸光微烁,语气还算平静:“巫人族以傩祭除疫闻名,而其中支撑傩祭的主要灵法,源自做成祭台围绳的青发。献发者的命数与巫人一族的气运相关, 于是族规森严, 尤其对经受了去尘礼剃发的男女, 更是多有限制,既是枷锁, 也是保护。因此我这样的阴煞之人,本不该再同她接触,更遑论正逢七月十五, 鬼门开, 而我提剑从鬼门出来, 身后厉鬼滔天……”

    那夜无星无月,冷风料峭, 有场小雨。

    众人只知杂遝堂是药材铺,却鲜有人知道此处是座城隍庙。前门挂牌歇业, 后间堂中却燃着冷烛, 小龙不及膝盖高, 圆滚滚地坐在蒲团上, 哭唧唧地烧魂燃灯。

    风雨都飘进堂内, 小龙生怕冷烛上的魂火熄灭,急匆匆跑去关门。门一关, 它却转身撞上条腿,正要“咚”地倒栽回去,堂内陡然出现一个黑影,又听“哐啷”一声,那只手扔了剑,将小龙提到怀里。

    小龙还没看清脸,先趴在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师、师父……鬼!!”

    晏病睢道:“我成鬼了?”

    小龙不敢抬头,呜咽道:“身后……你身后跟着好大的鬼……”

    晏病睢疲惫不堪,轻轻“啊”了声:“今日十五,阴煞之气很重,人、鬼两界的结界咒力弱,自然会带出来些。”说完他又笑,被小龙挂在身上动弹不得,“鬼再大也大不过你,蛋生,我不过出去几日,你怎么又胖了十斤?”

    蛋生抽抽噎噎:“师父胡说!”

    晏病睢道:“不是十斤?”

    “不是几日。”蛋生说,“师父出去好些月了,留置在缝魂袋中的魂魄险些就不够,四楼之上的冷烛早就熄了,余下三层的魂灯全靠伯伯婶婶们撑着,否则根本开不了城隍庙中的门。”

    这里的“门”自然指的就是生死界之门。

    晏病睢平日里去忘川总会算着时辰,通常去个几日便回。不知怎的,此次竟去了两月有余,它一介幼龙,爬一阶楼梯都要手脚并用,也难为它日日夜夜爬上爬下,用魂魄点燃整座楼阁的冷烛,为晏病睢返阳间开路。

    晏病睢道:“祂们魂魄养了千年,日常愿意为我燃作魂灯已是很感激,你不要总是劳烦祂们,叫祂们动了怒,一时魂飞魄散了。”

    蛋生屁股一撅,头一埋,闷闷不乐:“又说我又说我又说我……分明是祂们拜托我今日务必要将师父接回阳间,因此自然愿意烧得旺些,况且师父今日又忘啦,是……”

    它只说了个“是”,晏病睢却蓦然身形一顿,蛋生心思敏感,顿时魂飞天外,大喊:“邪祟入门,师傅中邪啦!!”

    “入的不是这道门,岛上的结界破了。”晏病睢将它放下,蹲身叮嘱,“你好好看门,有人来问诊就按照方子抓药,倘若看不懂病症,便与我通灵。”

    蛋生追着黑衣角跑,脸上却“砰”地扇来一扇门。它“啊”地叫着撞开门,却见遮天的黑浪正劈头盖脸卷来,一时瞿然大惊:“不妙不妙,师父刚从鬼界回来,又恰逢七月十五,还沾带了别的东西,更比往常虚弱!这一开门穿梭这么远,岂不是耗光了咒力?!”

    它这头仍在兀自惊诧,那头晏病睢的身影早已迅疾地湮灭入浪中,不过瞬移之间便已融身上了岛。

    因晏病睢时常往返于鬼界,因此此处结界上附有的并非是攻击性咒力,而是为了阻隔跟随他回到阳间的恶鬼。

    但晏病睢一落地,便发现了不对。精怪洞外有一名佝偻的老妇人,正朝着里头张望,听闻身后动静,老妇立时往身后甩了一条粗壮的铁链,铁链那头拴着硕大的棱刺球。

    晏病睢甫一念咒,弹指挡开,逼身而至。怎料老妇早有察觉,她非但不躲,握着铁链的手忽地一甩,腾空跳跃,大吼:“杀、杀光!!”

    晏病睢仰身避过,剑露凶光:“你不好好呆在棺材,胆敢乱闯!”

    他话没说完,蓦地一呆。

    原来是这老妇双目流下数行血渍,竟是个凄惨的瞎子。不仅如此,她虽五官俱全,却瞧着面目全非,很是丑陋。

    老妇四肢伏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爬行两步,忽瞅见机会,猛然扑食而来,咬上晏病睢的胳膊。

    晏病睢剑一脱手,摸出白羽刃削掉了老妇半张脸。老妇凄厉惨叫,仰头嘶吼:“杀光!!杀——”

    晏病睢手臂垂血,以血在老妇额头上画了道血符,喝令道:“出相!”

    “出相”是一类召灵术,是逼迫附在他人体内的恶灵现出原相。然而晏病睢此令一下,老妇非但没有现形,反而模样吊诡,朝着他咧开唇角,桀桀笑起来:“杀!杀我!”

    晏病睢将她定在原处:“是你惊动了我的结界?”

    正当这时,老妇忽然怒睁双眼,里面是爬满黑丝,她瞪向晏病睢,却不像是眼盲的样子,漫出两行血泪来:“我……我要活……”

    晏病睢觉得有意思,便俯下身来:“你一会儿要活,一会儿又要我杀你。身上阳气散尽,该是个死人,却又强行魂回肉身,独行至此处,可是有难言之隐,要求我帮忙?”

    老妇声音嘶哑,正要开口,却不防喉间忽地反呕一下,竟吐出颗眼珠来。那眼珠滚到地上,一时变得生龙活虎,又笑又跳:“好吃!好吃!”

    晏病睢惊觉不妙,封住她喉口:“鬼眼以七情六欲为食,你既能吐出它来,说明尚有神智存留,请快些……”

    话未说完,老妇身体再次痉挛,一口气连呕八下,吐出七颗欢喜雀跃的鬼眼来。

    竟是口吐八眼!

    “鬼眼虽贪食,却口味刁钻,向来只认定一人而食!鬼眼吃了你,便自会成为你。”晏病睢掐高她的双颊,声色俱厉,“你如今还能认清我,说明腹腔内还残有一眼!吐出来!”

    老妇哑声嚎叫,余下八颗鬼眼皆跳到晏病睢身侧,晏病睢正在逼问,忽听身侧有个声音道了声:“太子殿下。”

    晏病睢猝然一怔。

    一时间,鬼眼密密麻麻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其中有哭有笑——

    “阿婆忘了吗,今年的冬天很冷,我们活不过去的。”

    “国库空虚,可瞧今日都城东边倒是很热闹。”

    “国中洪灾泛滥,疫病肆虐,怎么只有我们这方饿殍遍野?!”

    “郎中……安郎中……我家姑娘从前的病都是您治好的,这次呢?再试试吧,安郎中!”

    “皇室之中淫逸骄奢!怎么天灾偏偏、独独落在我们头上!”

    “江兄……你妙手回春……求你——你、你不是安兄!不,你不姓安,你……你是太子!”

    “你不是最痛恨皇室吗?啊?太子殿下,你不是要悬壶济世吗,你杀啊!杀昏君,杀奸吝,将你们皇室的人都杀干净啊!”

    这番繁杂的言论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冻得晏病睢又是清醒又是糊涂。他不自觉松了手,颤声道:“你……你们……”

    鬼眼啧啧奇道:“咦?殿下不认得我们了吗?”

    晏病睢心中大震,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只是他们原本该待在他的体内,却不知如何破封跑了出来,一时叫鬼眼给吞吃融合了,如今鬼眼成了他们,却不是他们,只是在模仿他们的语调言行罢了。

    虽知如此,但晏病睢却仍止不住动容:“各位……各位如今还好?”

    鬼眼又笑又跳,围着他天真地说:“殿下自己都救不了,还妄图救天下。”

    说完这话,地上那老妇突然挣脱,反手抓住晏病睢的胳膊,嘶哑道:“你蒙了心!不可信!”

    鬼眼咯咯桀桀地笑起来,如同稚子吟诵吟诵歌谣——

    “你瞧这世间呐。

    东方之城百姓骨累,西边王朝灯火明辉。

    不知天子式微。

    有人高楼登月万民同喜,有人跪死龙袍乱葬成鬼。

    要问这世间谁最可怜,父母之爱,兄友之情,昨日视如敝履,今朝悟彻追悔,却是白烛垂泪,枯骨成灰。

    若我等苦者有罪,拿红白双囍做赔。

    长盛王都内,遥祝太子生辰安康。

    万民同庆,万古同悲。”

    晏病睢喃喃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鬼眼最懂他的情绪,知晓这话是泼进火里的油,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叫越欢,兴致勃勃地重复着方才那首歌谣。

    “闭嘴……”晏病睢闭目忍耐,“闭嘴,闭嘴,闭嘴!”

    他仿若走火入魔,挥剑乱砍。岂料他此时越是糊涂,越是急火攻心,就越是让鬼眼们称心如意。

    鬼眼一时间全爬至他的身上,欢欣雀跃,似乎想要将他吸干。这时,地上那老妇突然变得清醒,几下抓挠,就将晏病睢身上的鬼眼全部抓破,掷到地上。

    晏病睢极少情绪用事,见她此番行事,不禁幡然醒悟,冷静下来。他紧盯着身下那老妇,陡然升起一股熟悉感,追问道:“我适才如此发疯,你若是贪吃的鬼物,应当高兴还来不及,可你忽然清醒帮我,说明你原本受鬼眼操控,才如同傀儡一样行事。这老副皮囊并非你的真面目,你究竟是谁?”

    老妇盯着他,迟迟未语,目光凄恻,竟一时令晏病睢有些于心不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紧接着便听那老妇哽咽道。

    “义父,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