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书生
话音刚落, 老妇的右眼忽然涩滞地向上翻白,另一只眼睛却维持着寻常,目光颤动, 盯着晏病睢流泪。
这场景实在吊诡, 仿佛这老妇体内藏着两个人,正在竞相争夺这具身体。
忽然,老妇中风了似的痉挛起来。晏病睢诧异:“你……”
还不等他说完,老妇遽然勾手成爪, 黑甲骤长, 硬生生挣脱晏病睢的咒力, 往自己颈侧抓去。
她这一下,五指必定扎破颈脉, 当场丧命。晏病睢当机立断,咬破手指,滴血进她的右眼。
这血中泡满了咒文, 落进老妇眼眶的白仁上, 竟一时将眼球给烫破了!老妇的那只白眼当即化成黄水, 从眼眶中漫了出来。
老妇一眼流脓,一眼流泪。她被烫烂了只眼睛, 明明令她痛不欲生,她却像顷刻间卸了束缚一样, 露出点释然的神情。她咬住嘴唇没逸出声音, 晏病睢又念了咒, 叫她不得不张开满口红牙。
晏病睢撩起半截手腕, 划开皮肉, 逼迫她咬了上来。
晏病睢的血和肉都被她吃到口中,甚至强迫她忍不住咀嚼起来, 老妇呜咽出声,悚惕到颤抖:“我不……我不去!”
“白芍,是我的错。”晏病睢有些痛,可这疼痛不在皮肉。他垂眸,里面是掩不住的痛色:“谁将你害成了这样?”
但他明知问这话是徒劳。
因为白芍已经死了,是被躯体中的另一人给挤死的,非但如此,白芍这具身体一旦吃了他的血肉,残存的魂魄将会彻底脱离肉身,眼下这老妇俨然成了具软绵绵的尸首。
晏病睢将她轻放安置,却在俯身间落了滴血。
他额间的红痣不断渗血,脸上早已爬满狰狞的血痕。
晏病睢说:“对不起。”
可无人再回应他,因为白芍咽下他血肉的同时,他也将白芍吃进了腹中。白芍的魂魄不仅被他引进体内,还被他拆解,这是独独属于晏病睢的诅咒,晏病睢喂养他们以血肉,保住他们的魂魄,而相应地,他们也将彻底向晏病睢献祭自己。
因此他将白芍魂魄收入体内的那一刻,也重新经历了白芍的过往——
她捏着义父送的那根羽毛,其实还有些呆。被她打晕的落水书生命途多舛,她装模作样地将人背出终南海,以她的身手和咒力,左右不过几息之间的路途。
可她刚出了义父的视野,便将倒霉书生扔到林子里横尸,因着自个儿按捺不住心痒,当即席地而坐,仔细钻研起这根羽毛来。
这羽毛从前是她义父的枕边物,不让她多看,更不让她乱碰。义父总拿“这物件儿天底下最邪门”的话来吓唬她,可她分明瞧见过义父对着它失意的模样,这羽毛该是向来珍贵的,旁人多瞧一眼他都要起杀心,怎么今天忽然就鬼迷心窍,将这东西送给她了呢?
奇怪,很奇怪!
“哪里奇怪?”一人语气虚弱,“你才是最奇怪,那么高就将敢人扔下来,岂不是草菅人命?”
这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那里靠树歪歪扭扭地站着个断腿的书生。书生龇牙咧嘴,双目绯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立马就要流泪。
少女一听“草菅人命”,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先前在终南海这书生还四肢健全,此刻又是缺胳膊少腿,又是鼻青脸肿的,自己平日里又力大如牛,这样一看,岂不都是她的功劳了?!
少女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正要为自己的不知轻重道歉,谁料一阵火辣辣触感猝然烧在她的手心,烫得她立时扔了手里的东西——
一片烧成赤红色的羽毛。
书生靠着树感慨:“你又会妖术,力气也很大,竟没有杀我?”
“力气大就要杀人,这是什么歪理?”少女刚走近一步,那书生就一屁股栽倒在地,被她吓得胆裂魂飞。
少女觉得有趣,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好笑道:“你这人神奇,断手断脚而已,坏的不是脑子,我分明救了你,怎么反倒说我对你使了妖术?”
“鬼怪都喜怒无常的,拿不准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吃我呢。”书生瑟缩着环顾四周,似乎对这林间的森然之气心有余悸,“喏,既然你非妖非鬼,又是哪里来的妖怪羽毛?红羽是罗刹的法器,你不知道吗?”
他这话正好戳中少女心中的困惑,她拾起羽毛,说:“奇怪,又不烫了。”
书生仍旧离得很远,问:“它从前不烫吗?”
“不仅不烫,还不红。”少女盯着掌心的红肿,“适才它变成了一团火似的忽然烧起来,可怪就怪在,它没被点燃,只是将自个儿熏红了。”
“那不得了,不得了!”书生听后,颤巍巍爬起来,“你从何来的这根毛?”
少女一听这背后有故事,她呢又是个从小听义父讲故事长大的主,哪经得住钩,一时心又痒了,道:“有屁快放。”
书生被她凶怕了,只好说:“你别生气,我讲,我讲。我听过一个故事,千年前啊,这世间有个红修罗,但祂一开始并不是恶鬼,而是个神。”
少女讶然:“千年前的神,岂不就是亡国?!”
“不错。这世间只有一位神祇,就是久居化鹤山上的那位。”书生道,“听闻祂原本是母神后人,受母神的烙印禁锢,生来便只为了杀疫鬼、护苍生,因而在天下太平之时,祂就长年隐居在化鹤山上的庙宇里。但后来不知怎么,祂却临时起意下了山,如此一来,祂便入了世,就要管这天下烂事。但祂性格狂妄不羁,不服钤束,向来谁也看不起,那时竟愿意委身下山,去做列修国太子的老师。
“祂身上牵连着疫鬼、气运和苍生的祈愿,因而姣子入世之日,向来是天下大乱之时。可正因祂这样坏了规矩,便为祸事开了头。”
少女听得入迷,道:“列修国的祸事,岂不是……”
书生说:“不错。疫风过城,百鬼吃人,致使列修国在短短三日就亡了国。可不对,很不对!虽都被称做‘百鬼’,但这里的‘百鬼’可无法与母神时期的疫鬼相提并论,祂们只是百鬼死后未消散殆尽的残魄,更遑论那时姣子下山镇国,区区小鬼怪又如何能与姣子抗衡呢?”
少女冥思片刻,道:“是另有其人了?”
“正是。”书生声音放低,“既然百鬼灭不了城,在这之外必定还有更厉害的。百鬼过城那几日,天象异变,出现了两颗血日,其中一日坠入列修国疆土,化成一位手持蟒鞭的红罗刹,但凡祂踏过的地方皆化成不灭火海,祂碰过的人立时连带魂魄一起,都烧成一捧灰。”
少女说:“胡扯,邪师与鬼族日趋式微,世间恶鬼再厉害,能厉害得过姣子吗?更何况那时七族正鼎盛,哪里容许这样一个大魔头横空出世呢?”
书生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说:“你说得不错,七族自然容不得祂,可若是祂凌驾七族之上,令七族不得不容呢?”
少女怔忡:“你什么意思?”
“你这片羽毛含双相之灵,红的一半是鬼灵,白的一半是神灵。那位神坛上的圣子看似是块无暇玉,实则佛面蛇心。”书生散漫地斜靠着树干,轻轻勾动手指,“七族并不像口口相传的那样兼爱苍生,他们不过是受母神血脉中咒法的召唤,不得不爱世罢了。但母神灵散,七族唯圣子马首是瞻,圣子救世,他们救世;圣子灭世,他们便灭世。
“千年前列修国的那场浩劫并非疫鬼乱世,而是圣子弃世。姣子漠眼旁观,可祂又岂止是纵容百鬼乱世,祂凭自己是母神血脉,私自解封疫鬼霍乱人间,而祂因此受母神烙印反噬,鬼相毕露,成了鬼修罗,大开杀戒,屠戮苍生,三日便召唤疫鬼灭掉诸多国土,列修国便是其中之一。
“传说姣子的原身是只白神雀,其躯体寸寸皆能化作一方神器。啊……你发现了啊。”书生倏忽顿住话头,他指间感受到一股拉扯,竟蹲身至少女跟前,吊诡地笑开,“娘子急什么?你不是最想听这前因后果吗,我立刻就要讲到你偏爱的桥段了,怎么不想听了呢?”
他说这话时,少女僵直着脊背,似乎全身都被人定住,唯余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只能侧斜着拿余光瞧他。
书生折了腿,他的笑里先是有些痛,再有些恨:“不错,你手中的这根白羽便是祂的遗物,列修国灭它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千年前姣子将它赠予了列修国的太子,殊不知此羽将皇室后代的血全吸干了,和太子殿下走得越近,死得越快。你也知道,那太子命运多舛,从小饱受凌辱,他恨极了这世道,如今太子得了罗刹的助力,非但要杀光皇室中人,还要剿灭整个列修国人。你也很疑惑是不是?若是国人死了,他独自留守空城,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你不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蛰伏多年,不仅养得心思缜密,还被折辱到手段毒辣。树死养树,人死造人,列修国十八万国人,他杀光了,又养了十八万的活死人。”
书生说:“娘子,事到如今,你兴许还不相信。可你有没有感受到魂魄撕扯,心口剧痛。他造出的臣民有七千已消散,你的好义父为了填补亡国的故人之众,只好拿你开刀了。”
第42章 遇归
“咔。”
书生身体猛颤了下, 他竟硬生生将断腿接了回去。他懒散地正回身子,并不将所谓的疼痛和断骨放在心上。他正要说话,少女猝然冲破嘴上的禁咒, 扯烂双唇, 森然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挨风缉缝,妄图从我身上捞到什么筹码罢了。”
说完,少女忽地笑了下。
书生问:“你笑什么?”
“笑你是蠢材。”少女满嘴血淋淋, “不错, 我此刻的确受着钻心噬骨的痛楚, 但至于为什么这么痛,归根结底只因为你是个管窥蠡测的野畜生, 从不会有人教你伥族和木客族的影术并不相通,两者同炼不仅会冲撞滋生邪气,还会受其反噬。我义父要杀我, 断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你想取我性命, 但奈何修炼低级, 造出的傀影能融进我躯体,却仅能夺取我一半的魂魄。你脖颈上什么也没有, 看来你早早便是过街老鼠,很可怜吧?”
她说这话其实不奇怪, 七族之术从不外传, 凡是被选中成为七族外族弟子的人, 脖颈上会刺有一枚淡色的图腾, 上面附有“伴生咒”, 既是进入七族之地时的身份证明,也是七族为了管理约束弟子设下的诅咒。
书生既然会伥族和木客族的术法, 自然说明他曾做过七族的弟子,可他脖颈上的图腾却消失无影,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犯过大禁,被七族驱逐!
“嗯?娘子言词叫人刺痛,是想惹恼我,叫我露出惭恚的神色吗?”书生默了须臾,忽然笑开,“既然娘子说我是畜生,是老鼠,那你何时见过畜生会生气的?”
少女道:“你不生气?也行,那便让你害怕吧!”
音落,少女猛地吐了口血。而这举动似是某种信号,书生目光机警,却为时已晚,他眼前陡然划过一丝光亮的红色,还不等他看清是什么,更狰狞的红却盈满双眶。
书生双目刺痛,他当即掩面垂泪,可当他挪开宽袖之时,已是面如血泼,数行鲜血一齐流下,竟是被少女划破双眼,当场瞎了!
那片红羽飞旋回少女指间,少女傲然道:“白羽变红果真是因为你这畜生!适才它顿然变得很烫手,是感受到了你身上漫出的滔天鬼气!”
怪不得义父突然将这神器给了她,原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心有察觉,赠给她防身的!
书生受了伤,对少女的禁咒之力立时削弱不少。少女兀自挣脱了咒,却听那书生低低笑起来:“娘子说得很是,我的确只会些不入流的手段,我听训了。待到下次,下次你我重逢,娘子再瞧瞧我的长进,好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少女摸出羽刃,寒声道,“我今日便要你的命!”
书生望天,似在闭目流泪。
羽刃破风而来——
“咚。”
书生不躲不闪,颈间一条血线,他转过头还想说什么,脑袋却先滚落下来。
书生一死,少女立刻收回白羽,往林子外逃去。岂料她半步没迈出,双脚受到一阵剧痛的拉扯,令她当场摔了个跟头,磕断了下巴。
少女血糊脸,痛得两眼挤泪,但这都没什么,她从小就很有能耐。可当她回首看到身后惨状之时,再大的能耐也没了——
她的脚后长出几根染血的丝线,被绷得又紧又硬,另一头绵延至林深的灰雾里,尽头处似乎有只手,正狠狠攥着。
少女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终于露出惶悚的表情。她十指抠挖进泥地之中,却抵不住脚后受拉的力量,丝线扎根在她的脚骨之中,又冲破皮肉,令她痛不欲生。
少女泪流满面,被丝线拉扯得皮开肉绽:“义……”
她张口,只来得及说个“义”子,一根小臂长的针忽然从内扎穿她的喉咙!
原来丝线早在她挣扎之时便爬满她身体的经络,此刻她俨然成了这些丝线的养料,滋养着体内的根茎。
少女面容发紫,猛然倒地抽搐。丝线迅速生长,从她七窍爬出。
“哗——”
几息间,她面容朝下蹭着土石,被千丝万缕拖拽进雾中。那团雾里有个和书生身形很肖似的影子,他将少女拖到跟前,蹲身撕了少女的袖子,露出她胳膊上的图腾。
“你方才很看不起我,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来履行承诺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记住我是谁。”他瞧着那枚图腾,越发地满意,便对少女道,“我名唤逢春,来自终南海底,圣子冰棺之下镇压的唯一的神祇,你记住了吗?”
少女的身体被丝线吸来干瘪,她呜咽两下就断了气。逢春似是不忍见此惨状,哀然闭目,须臾后,他轻声道:“醒来。”
谁知这二字掷地有声,竟将地上的少女唤醒了!
然而少女睁眼,双目却只剩灰白,不见瞳仁。满身的丝线吸饱了少女的血后,如同蛇虫归洞,一溜烟钻回了少女的身体,不过几息之间,少女干瘪的身体居然重新丰盈圆润起来!
逢春抹去少女额间的冷汗,怜惜道:“白芍,好孩子,那太子本就是鬼怪,你怎甘愿让他为你去尘?我才是真神,不若拜我,这些丝线斩断你和他的联系,从此后你便奉我为父,好不好?”
白芍神色空洞,瞧上去失魂落魄的,仿佛只剩一具空壳。正此时,少女双眸的眼仁徐徐隐现,不过片刻功夫就恢复清明,白芍理智回笼,瞧清来人,犹见罗刹。她惊恐万状,一时发狂啃上逢春的肩头。
逢春不痛,也不恼,任凭她咬,还倍加怜惜地说:“你想错了,我并非是为了掩护自己而抹掉你的记忆,要你立时就忘了我。我在等那天,你记得我,却要装作不记得我。”逢春掐住她的后劲,逼迫她仰视自己,“我在等那天,最下三滥的傀影先将你的魂魄吃干净,再成为你,要你明白自己是巫人族的叛徒,却只能被徒劳地锁在身体内,瞧自己是如何向我进献你的族人的。”
“我很意外,废太子竟将你护得很好。”逢春目光垂落,瞧见白芍腰间的白羽,“他不仅赠你神器,还送了你护灵小僮,是叫阿盈吗?嗯你恨我,便说明我猜对了。阿盈,阿盈名字很圆满,但我这种过街老鼠,平生最恨美满。”
他话没说完,白芍忽地在他耳旁阴恻恻地念了句咒。倏忽间,红光骤亮,咒法铭文缠绕成猩红的绞带,将两人裹挟在其中。
林中顿然草叶飞溅,枯木摧折。白芍迎着料峭扎骨的寒风,目光却比风更冷:“很恨吗?恨的话,怎么不去死呢?”
逢春闻言发笑,却并不生怨怼,好像白芍只是个寻常的、会犯错的孩子。他说:“太子教了你如何自保,却不擅长教你杀人。你想用这咒法与我同归于尽,可太不巧了”逢春抬手触及身侧的铭文亮带,那些漂浮的咒法立时化作了乌有消散,“这道杀伐咒是我创的。我说过了,世间并非只有姣子一位神祇,我与祂同出一脉,苍生却独独将祂供成了圣子。”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口气还不小。但自古以来的史记中,只记载了母神陨落时曾同天地之灵做过交易,献祭自身血肉与魂识,创造了姣子。世间代代相传的母神后人也只有姣子一位神祇。
但不管逢春如何捏造身份,祂既然从姣子的封印下逃出,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祂眼下是个鬼,很可能还是疫鬼。
白芍目光轻蔑,扯着嘴角笑:“你很想要阿盈?可以,跪我磕头,姑奶奶我心情好了,便大发慈悲,准许你死在阿盈的手里。”
逢春说:“我能自己拿。”
白芍冷笑:“拿?是偷吧。母神用以约束后人的烙印漫漶莫测,但我独独知道,世间神祇与疫鬼绝不相容,你偏说自己是神,却受姣子封印,号令疫鬼,与邪师为伍。你这样滥竽充数的神,我倒是听过一位。”她脖颈高昂,很不将祂放在眼里,“不过我们苍生不叫祂‘圣子’,也不称祂为‘神’,我们叫祂‘偷狗儿’,专做偷鸡摸狗的蠢事,你懂什么意思吗,下三滥的畜生?”
逢春目光一冷。先前白芍如何不敬,如何出言不逊,他都目光睥睨,并不屑于计较。可眼下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逢春的痛处,令他神色骤变。
逢春沉寂片刻,似乎在找回自己的体面。但也就是这一刻,让白芍笃定了逢春的身份,这也是义父哄她的故事:相传千年前除姣子外,还有位叫遇归的灵。因祂面貌残缺,魂体残缺,咒力残缺,大家并不将祂当做“神”,而称祂为“四不像”。
然而百姓唾弃祂,并非仅是因为祂相较于姣子的貌美圣洁而言,长相实在丑陋,更是因为遇归在流传里品性不端,最爱偷东西,尤其爱偷能令别人欢愉的珍贵物,因此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知怎么竟惊动了姣子出面。姣子见遇归可怜,便准祂当自己座下的灵僮,一面教导祂邪途归正,一面养着祂衣食无忧。
岂料遇归天性歹毒,非但不领情,甚至以怨报德,蛰伏多年后寻到姣子的弱点,趁其不备进行刺杀,欲掏空姣子心肺给自己吃下,妄图取代姣子,最终自然是鸡蛋碰石头,被姣子截断双腿打包扔进了封印阵里。
但据说遇归被封前也曾战绩斐然,以十三颗钉子打穿了姣子的胸腔,姣子滴下十三滴心头血,有的落地凝冰,有的落地燃火……
化成了十三脉灵子,随姣子同生同灭。
“逢春,逢春?”白芍笑起来,这两个字似乎很有意思,“你竟也爱上这种名字?”
第43章 摒弃
遇归竟点头认同:“你说得不错, ‘逢春’二字实在很蠢。枯木逢春,柳暗花明,这是世间最虚伪的。但遇归是遇归, 遇归自然不懂逢春, 我适才叫你记住我的名字,你没听见吗?”
这般野史多有杜撰成分,白芍那时不谙世事,义父总会在故事里添油加醋, 将其编撰成能震慑小孩的版本。其中真假参半, 但兴许关于“遇归”的桥段寥有参差, 因此逢春听后才败露了情绪,不仅痛得钻心, 还恨得刻骨。
“世间记我那样深,想必化鹤受的十三枚噬心钉也是很值得。既然我遗臭万年,怎么能臭得不清不楚。”遇归讥讽道, “世人皆困惑, 遇归不过平平盗贼, 竟然能惊动姣子入世。那是你们不明白,我最需要的东西不是财宝……”
祂顿了顿, 像是在观察白芍的反应,片刻后才慢悠悠说道:“而是命格。”
果然, 白芍如轰雷掣电, 吓得立在原地。
“你终究明白过来了?还有很多故事, 我同你细说, 要你死也死得安心。”遇归抬手点了两下咒, 好心为白芍止了血,“娘子认为, 我找上你仅仅因为你是巫人一族吗?可惜了,不论你是巫人族还是修狃族,哪怕你是百鬼期的四古族之后,我全然不在乎。我来找你,一是因为你父亲,二来则是化鹤算错天命,自食恶果。”
白芍道:“我爹与此事何干?!”
“不错不错,你爹非但与此事有关,关系还很大!”遇归神色鼓励道,“他是不是曾说过自己误入终南海,被鲛人族带去窥了你的天命,由此找上了晏病睢?这可神奇,‘天命’二字与主人相生相伴,这是法则,若是轻易就被他人窥了去,天下相杀,岂不乱套了?因而在那日,他瞧见的不是你的命数,而是他自个儿来日横死在晏病睢手中的景色。
“他将你托付给晏病睢,一来为了拿你提早做好人情,给自己留个退路;二则,在去尘礼中,与晏病睢气运相连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你爹很会挑日子,晏病睢在每月的固定日子都会去忘川,这几日是晏病睢最虚弱、最不清醒的时候,这位太子冷面心软,你爹不仅笃定他会答应,还敢将你的命格和自己的命格对调。列修国太子在忘川兴风作浪千年,什么本领没有?能耐大得很。你想想,他为何察觉不出异样?”
这话意思很明显了,自然是祂在其中出了不小的力!
遇归道:“可晏病睢再怎样翻天覆地,到底是个凡人,这世间芸芸,惟苍生最不堪,怎能和神灵比肩?我挥挥手便能助他骗过晏病睢,而作为交易,他将你的命格送给了我。化鹤曾卜卦,算到你和晏病睢的羁绊,因而晏病睢赠与你的护身之物,也是化鹤曾赠与他的。可很遗憾,我们的圣子算无遗策,却独独算不准我这个变数。白芍,你现在经历的,便是我曾经经历的——被取代,被夺取命数,成为滋养傀线的容器,最后血肉枯萎而死,这滋味、这疼痛,够不够叫你发疯?”
照祂的说法,他们如今经历的种种全然按照姣子的料算的因果推动着。
关于遇归的故事是这样的——
母神陨落时,先后创下遇归和化鹤两位后人,但遇归却在创造之初就滋生了恶根,因而遭到母神遗弃,被扔进业火锅中焚毁,要将祂活生生烧死。
有了前车之鉴,母神在创造化鹤之时便学会舍其糟粕。如果说遇归临世,母神献祭了自己的躯体,那么化鹤的出生,便是母神的魂灵和世间生灵的糅合。化鹤是“灵”与“神”的结合,祂遇水水澈,遇山山青,遇枯木则枯木逢春。
化鹤面若美玉,气质圣洁,又心灵纯净,如同雪崖之巅初发的冰莲,天地万灵皆爱祂,因此以“姣”为自号,大伙儿便称祂为“姣子”了。直到化鹤陨坠后的数千年,在不知不觉间,“姣子”逐渐演变成了某种代名词,专指为他人行“去尘礼”的人。
姣子入世后接替了母神的担子,成了七族的领袖,从此过后,世人便只记得“姣子”,忘了化鹤,更忘了遇归。
可谁也没想到,被母神亲手弑杀的遇归其实并未身死。
业火烧了祂两天两夜,变数出现在第三日。遇归受到母神的束缚,几乎是被钉在火里焚烧,祂的哀求讨不到母神半分怜悯,仿佛这不是孩童的呢喃,而是是招人恨的蚊咛。
自那时起,遇归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求人求神都是徒劳,母神怜爱万灵,却独独不会庇佑祂。于是在第三日夜,遇归学会咬住疼痛,祂在火笼中喊道:“母亲。”
——没有回应。
业火将祂的灵魂烫来蜷曲,遇归不懈地喊:“母亲,祢在看着我吗。”
火光织就的笼子外有一道绰绰约约的身影,那具身躯有四条手臂,隔着火墙瞧去,其中一条捂着心口,一条弯抬手臂,仿佛正在痛心抹泪。
遇归神情松动,祂又道:“母亲、母亲、母亲。”
那身影离得近了些,笼罩在火笼之外,如同庞然大物。母神总算做出回答,但祂的应答方式并非以言语,而是肢体,祂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意义。母神从不讲话,祂的意念会化成一道道符咒,让接收者自个儿感知。
因而母神的这一举动是在说:遇归。
遇归道:“母亲,我新创了道符咒,样式别致,我画给祢看看好不好?”
母神抬起一只手臂,触碰到火笼的边缘,算是应允。
遇归喜极而泣,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受业火炙烤,祂摊开小手,将符画于掌心,接着抬手触碰到火笼之上,符咒以火笼为媒介,将咒力传至母神的识海。
或许是出于悲悯,母神竟真对祂打开了自己的识海,于是咒力如狂莽,在涌进识海的瞬间,遇归忍俊不禁道:“母亲,我好不好?你看看,我敬祢、爱祢,到死也时时想着祢。”
母神再次陷入沉寂,似乎不愿回应,可炙烤遇归的业火却越烧越旺,不过瞬息之间,遇归所剩寥寥的魂灵就几近被全部抹灭。
遇归流失了魂灵,流了血,更流了眼泪。但最叫祂屈辱的就是眼泪,祂明知这是徒劳的、示弱的手段,而母神手下最不缺的就是败者,可那眼泪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血,令他痛,更令祂痛快。
业火中长出丝线,火笼上爬满荆棘。丝线一方拴着祂,另一头系着业火笼,遇归的生命如流沙般奔向业火,令火越烧越旺。
疼、疼!!
母亲……母亲!
遇归在烈火的灼烧中肆意狂笑,祂道:“母亲,祢生气了吗?没用的,祢杀死了我,这道杀伐咒也会永恒地印留在祢的识海中,这是我独独为祢创的,感动吗?”大火扑满遇归的身体,令他从魂灵到躯壳都愈渐消散,“祢不要怪我,就像我从未怪过祢一样。母亲,离别在即,总多伤怀。若我们来日重逢,祢能像瞧化鹤一样看待我吗?我其实……”
祂欲言而止,似乎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临到最终,只剩悄然叹息。
母神最强大的是识海,最容易被击溃的也是识海。遇归比所有神祇都了解母神,也比所有生灵都更明白如何让母神自愿打开识海。
对母神而言,是遇归或者化鹤都不重要,祂独独只看重本领。谁的本领大,母神便青睐谁。因此遇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遇归创的新咒。
通常来讲,诅咒会随着施咒者的消逝而失效,但这道杀伐咒却大有不同,它一旦钻入母神的识海罅隙,便成了唯一克制母神的诅咒,哪怕遇归身死魂灭,它也能存留千秋万代。而母神的发怒,恰好说明了杀伐咒在瞬间起了作用,但仅有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遇归趁火笼的势力稍弱,兵行险招,竟将自己炼魂,一朝金蝉脱壳,令最后一缕魂灵得以从业火中逃脱。
遇归魂不附体,几近消绝,这令祂不得不穷尽全部找寻宿主——而祂附生的第一具躯体,便是疫鬼之身。
遇归借以疫鬼复生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就是母神陨落,祂前去旧址欲重逢故人,却发现世间早已不存在“化鹤”,有的只是“姣子”。
但疫鬼之身也并非永久不朽,自那之后,遇归通过不断与其他生灵调换命格而得以长存。然而在不知多少次的换命之中,遇归吞噬了一个凡人……
谢临风挑眉:“哦?凡人。”
“嗯……”晏病睢抵着谢临风的胸膛,情绪缓了许多,只是人还很虚弱:“祂换命的那个凡人,是个生在富贵窝的江小姑娘。祂吃了江姑娘,就变成了江姑娘,代替她入住江府。自母神以业火焚烂祂的躯体与魂灵后,遇归终其一生都在为换命续命而奔波。但江家的出现,不仅令祂长久地滞留,还令祂忘了根本?”
谢临风问:“江家识破祂了,叫祂生了很大的气?”
“正是如此,也恰恰相反。”晏病睢道,“江姑娘原先就命不久矣,遇归代替她成了江家女儿过后,至少在外人看来,江姑娘多活了五十多年。这个秘密江家人都心照不宣,在明知自己的女儿体内兴许住着生人过后,江家上下仍旧待祂很好,一直到江家家主与主母双双逝世,又过了很多年,遇归才在后来人的口中得知自己早已暴露。”
谢临风道:“遇归杀的?”
晏病睢摇头:“寿终正寝。遇归甚至是那个送终之人……”
“这倒是有些意思。”谢临风被他蹭了下,觉得心头顿生痒意,“这么说,祂在某些时刻还算亲和。”
这话听起来似有讥讽之意,但谢临风其实并不在意。
“阿盈这个孩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既是祂送的,便是最好的,这孩子命格断然很顺,遇归盯上他其实并不奇怪——”
那手很凉,抚开他的耳发。晏病睢话音戛然而止,冷不防颤抖了一下,这一抖便叫那只手抓住了机会,指间顺势落在了他的颈侧。
“这很稀奇,神祇之灵不仅能和疫鬼身体相融,还贪恋上了凡人之命。”今夜星斗垂天,这在终南海上很罕见,谢临风语气稀疏,仿佛感慨的仅是今夜的涛涛松林和朗朗星月,什么疫鬼什么神祇,他通通不在乎,“嗯?”
晏病睢盯着空白处愣神,须臾后,他神色黯然,道:“你本性如此。”
谢临风问:“我本性如何,你很熟悉吗?”
第44章 捣乱
` 他像寻常似的耍嘴皮, 却不料晏病睢此刻很安静,像是不为这话动容,又像是太动容了, 以至于情绪塞满喉口, 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
“对不起好不好?”谢临风道歉向来很干脆。
晏病睢却说:“不要。”
嗯——
谢临风忍俊不禁:“这么绝情,只允许你随便伤人心吗?”谢临风正打趣着,指尖无意间滑落半寸,就是这一下, 让他话音未落, 骤然愣住。
晏病睢不觉所以, 仰头询问:“怎么了?”
谢临风手指微顿,接着滑向晏病睢的后颈。晏病睢正欲开口询问, 忽然后颈皮肤传来一点细微的刺痛,像是挨上一块冰。谢临风指尖传来咒寒凉的咒力,很霸道地注入进他的身体。
谢临风的咒力恢诡谲怪, 一时如同汹涌的寒潮, 将他寸寸侵袭;一时又如细流柔和舒缓, 变得很讲道理。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晏病睢挨不住冻, 更扛不住这样玩弄,一时瑟缩, 想要逃开, 偏又被谢临风用指腹摁住, 加以揉捏。注入的咒能仿佛不是咒能, 而是谢临风漫漶莫测的情绪。
“我瞧你郁结于心, 气息紊乱”谢临风语气倜达,目光却浓稠又沉寂, “堂主?若非我无意间探到你的经脉,兴许现在都还不知你悄咪咪地受了伤,又压了一路的血气。你一声不吭的,是为了令我心疼吗?”
晏病睢微微战栗,有些招架不住。他一面摸向后颈,一面说:“并不需要你心疼,伤不及要害,我自知该用何种手法来调理,不要你来——”
他话没说完,指尖猛然被反攥住。谢临风眼眸幽黑,似是没听清:“嗯?”
那咒能汹涌澎湃,仿佛喷薄的冰雾,在晏病睢体内奔腾如浪涌,冻得他骨髓都在抽痛。
晏病睢身子颤抖,微微挣扎起来:“你的咒力好好冷。”
“嗯你不要逃。”谢临风压低身子,咒力稍缓,“你方才说什么?不要我什么?”
这一遭经历近乎令晏病睢力气全失,他拗不过谢临风,正要从实回答,忽闻头顶一声嚎啕大哭,接着从天而降一团黑不溜秋的球,砸在地上猛弹了数丈远,一骨碌滚进林子里,边滚边“哇哇”哭。
霜灵子载着蛋生而来,一收翅,落在二人跟前。它垂头,从背上翻倒下来一个药箱。
“殿下没……没事——”霜灵子再一抬眸,惊愕在原地,“你们……你……”
“大胆大胆大胆!!”这声音急火攻心,从林间摇摇摆摆跑出来个黑袍小龙,蛋生罩着张装模作样的黑头套,手拿短树枝,头顶怒火,吆喝道:“放开放开放开!!你不知廉耻,不许碰我师父!”
“你脾气大,说得却很对。”谢临风听罢,一时懒散起来,屈指轻轻勾了下堂主的下巴,引得一鸟一龙一人都傻呆住了,惟他神色自若道:“蠢货,你师父伤了内里,正自封着经脉,我若是不送些咒灵进去,还撑得到你来?要是再废话,耽搁了医治时辰,你师父痛一分,我就要你痛十分!”
这话震慑力极强,蛋生一摘头套,麻溜滚了过来,“啪嗒”一声将尾巴搭上了晏病睢的手腕。
霜灵子化回人形,也跟着凑过来:“殿下如何了?”
蛋生撅着半边屁股,尾巴诊脉,神色不豫:“好吵好吵。”
它一个词语反复说,念得霜灵子双颊骤红,难堪道:“怎么就吵了,问一句也不行?!”
“不是你吵。”蛋生说罢,兀自朝着谢临风张开双臂。
谢临风眉头一挑:“?”
蛋生竖着眉头道:“抱我!”
谢临风:“……”
晏病睢轻咳一声,假意训斥:“蛋生,你真是退步了,现在光是把脉已经看不明白了吗,怎么能随便劳烦别人?”
此话一出,不知其中的那个词语刺中了谢临风,谢临风忽然冷脸,腾出只手将蛋生提到跟前,漠然道:“你要干吗?”
“我我不够高。”蛋生哪见过这场面,杂遝堂中有专门为它设计的小梯子机关,从前那些高些的医患们前来问诊,蛋生都是搭乘梯子升降,平日里师父抱他都有些吃力,总是要指责两句——“今日重了十斤”,“昨日重了十斤”,“蛋生,你该减肥了”云云。
谁敢想谢临风膂力过人,竟能两根指头将它捏到半空,蛋生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听见了后颈处衣裳布料撕裂的声音,满面惶悚:“去、去师父心那里。”
谢临风问:“你说什么?”
蛋生石化:“我要给诊师父的心脏,求求求你……”
晏病睢表情不忍,瞧蛋生泪眼汪汪,叹息着将小龙抱到跟前,却不要它听诊自己的心跳,说:“不必诊了,我自有数,静息草带了吗?”
蛋生抹泪:“带了。师父挨了冻,又吃得不好,没有静养,想来也有天气的缘故,寒气入体,体温烧起来了些。我不仅带了静息草,还……”
它翻弄着自己的小挎包,正嘀咕到一半,脚下陡然一滑,蛋生没个防备,摔了个底朝天,在地上滚得远远的。
但它顾不得自己,一路连滚带爬回晏病睢跟前,却撞见地上一滩黑血。晏病睢弓腰呕血,额间渗血,猩红的血痕爬满晏病睢的面颊,映衬得他面如白纸,仿佛马上就要被摧折了似的。
谢临风捞住人,冷声道:“什么静息草,滚过来!”
蛋生尾巴横在晏病睢的手腕间,“啪嗒啪嗒”快速敲着:“不可不可,师父脉象师父他”
它一双大眼瞪得浑圆,嗫嚅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谢临风耐心告罄,将人打横抱起:“开门!”
蛋生被吼呆了,霜灵子见他迈步,抢问道:“开门?什么门?哪里有门?”
蛋生如梦初醒,道:“精怪洞!”
霜灵子悄然狠踹了它一脚,厉声说:“什么洞!这岛上哪里有洞,你一个蠢蛋,不要胡说!”
争执间,谢临风早就抱着人走得不偏不倚,在某处站定。霜灵子和蛋生仍吵得不可开交,待两者回过神来之时,耳边传来“轰”地声震天巨响。
霜灵子神魂悚惕,抱起蛋生一退三丈远,两双眼睛愣愣瞧着这边。只见星夜之下燃起漫天闪烁的碎菱片,仿若燐燐之火,顷刻间,菱片“哗啦啦”垮塌坠落,一场盛大的星火帷幕在谢临风跟前琅琅落下,露出结界后崔巍竣厉的石窟——
霜灵子难以置信,愕然道:“你……”
他像是被扼住喉口,一个“你”字支吾了半天。蛋生看不明白,以为霜灵子因为谢临风擅自破了结界而气炸了,便立刻讲义气地站出来,戟指呵斥道:“大胆!大胆!这结界内全是毒瘴,你若敢踏进一步——”
谢临风头也不回,抱着人走了进去。
蛋生一脸懵腾,回头问:“他不怕,怎么办?”
霜灵子表情一言难尽,说:“先跟去看看。”临近之时,霜灵子又狠狠顿住,狐疑道,“我许久没来过这里,真有毒瘴?!”
蛋生“哈哈”一笑,神气地说:“我哄他的!”
霜灵子扶额:“……救命,你快别捣乱了。”
二者尾随其后,神色异常紧张。晏病睢隔着谢临风的肩,向后虚虚瞧了眼,笑叹道:“你懂得太多,吓坏他们了。”
谢临风也很无辜:“怎么办,我什么也没做,这结界见我自破,还叫我吓了一跳呢。”
晏病睢为这个“呢”哑然失笑,他此刻头昏脑涨,连视线都盈满了雾,整个人被烧得没了力气,只能倚靠在谢临风的肩头:“这里头很黑吧?”
谢临风有求必应,打了个响指,指间窜出一绺蓝色火焰:“这样不黑了。”
谢临风在魇境中已经数次涉足过这个“精怪洞”,饶是如此,燃火过后,这其中的衰颓之象也令他不免唏嘘。
庭院中的两颗枫树已全然枯萎,枯枝摧折,连落叶都不剩,应该是这两株死植没了灵力维持,旋踵间便化成了齑粉,风吹就散。
晏病睢“嗯”了声,像要睡着了:“你这是什么咒法?”
谢临风垂眸:“小戏法,不喜欢吗?”
晏病睢又“嗯”了声,说:“不喜欢,太没用。”
谢临风又将火焰换成了橙黄,显得洞中更亮了些,他黔驴技穷,只好说:“只是颜色不讨你欢心,我尚且还能换,可若是别的,我就没办法了,只好猜了。”
晏病睢恹恹的,埋在他的颈窝,变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猜……猜猜也好……嗯?不要晃。”
他的意识蒙上一团雾,身体仿佛成了一团漂浮不定的云。晏病睢呵出的热气扑在谢临风的颈侧,湿漉漉的。堂主平日里六亲不认,好像见谁都很讨厌,其中最讨厌谢临风,此刻生病了、发热了,却像在不知不觉间卸下盔甲,成了冰山下的温水,带着些服软又失意的滋味。
这令谢临风柔软,也令谢临风融化。
晏病睢收了收手臂,勾紧了谢临风的脖子,他头埋得更深,以致于只是一些小颠簸,就在不经意间令他的双唇挨上了谢临风的脖颈,仅仅是一瞬间的摩挲,却让谢临风目光一顿,又一顿。
谢临风哑声说:“我不晃,你就能乖吗?”
晏病睢呼吸绵长,被病气吞得半点理智不带,听到声音只会回答“嗯”和“嗯”,好像此刻很好骗,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但他压根听不清说的内容,更遑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殿下此刻是全然无辜的,你总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可后面两位不同,蛋生怒火咆哮:“大胆大胆大——唔!”
霜灵子喊了声“我的天爷”,一把将蛋生裹成个龙球塞进衣服里。
霜灵子顶着谢临风那道刀刮似的余光,硬着头皮道:“好黑呀……嗯?谢兄和殿下去哪儿啦?我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第45章 不许
蛋生不明所以, 莫名受了霜灵子一道噤声咒,在霜灵子怀里发疯闹腾。
霜灵子伸长脖子,确保前面的人走远, 才将蛋生捧出来解了咒, 低声训斥:“你真是蠢货,瞧不出来殿下病得很凶吗?”
蛋生强调:“我可是大夫!”
霜灵子说:“你是殿下栽培出来的,自然是妙手回春。可你见得太少,世间还有些病症是瞧不出来的。”
蛋生道:“比如?”
霜灵子语重心长, 仿佛见过很大世面似的:“比如什么猜忌病, 相思病云云……哎!蛋生, 你还太小,我教不得你这些道理, 你只需知道这些是心疾,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疾?”蛋生纳闷,“心疾!我要说的就是心疾啊!”
这下换霜灵子一头雾水了:“什么?”
蛋生说:“今日师父体内的那些魂灵躁动, 横冲直撞的!让我连师父的脉象都摸不出!”
“等等等等……”霜灵子一时间接收无能, “你好好说, 是摸不准,还是摸不出?一字之差, 差之千里!”
蛋生见他急,自个儿更急了, 在霜灵子手里扑腾两下, 大声说:“是摸不出!仿佛没了心跳似的!!”
霜灵子脸色一白, 说:“遭了!”
谢临风腿长, 功力又好, 霜灵子将蛋生夹在腋下碾过去时,谢临风已经从屋子里退出来了。
霜灵子顿然放缓脚步, 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头也不敢抬,似乎很不情愿和谢临风打照面。
谢临风只有一个侧影,他立在屋外的枯树跟前,默然半晌,瞧不起情绪。
面前的楼阁染了灰,石窟顶上有个漏光的孔洞,青砖瓦黛都被落满了残阳的余烬。
瞧上去像回忆,也像时光。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停滞在过去,只有丁香铃还在摇摆,还能听到风的声音。
“蛋生进去瞧瞧你师父。”谢临风回过身,“你留下。”
他声音不咸不淡,轻飘飘的,却让霜灵子迈不开腿,有些吓怔了。霜灵子眼神乱飘,道:“干……干吗?”
谢临风说:“那么怕我做什么,鸟兄?”
“谁说的!”霜灵子昂首挺胸,却心虚得要命,“我我告诉你啊,此处是殿下的疗养之地,私密得很,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这里从来是不许别人进的你也看见了,这结界不防你。”他说及此,也很纳闷,“这结界怎么不防你总之已经让你进来了,这、这就不能怪我!”
还说不怕呢,谢临风还没开口质问,他就兀自叨叨絮絮了半晌,生怕谢临风追究到自己头上。
但要让他失望了,谢临风想要追究的并不是这件事。
“蛋生思维跳脱,问它套不什么话。倒是你,你跟着堂主最久,蛋生不明白的,你该知道其中的缘由。我独独问一件事”谢临风失了往日的孟浪,全然变了个人,“他身体中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霜灵子心里也正想着这个,一听他提起,更是慨然。
“谢兄时时和殿下呆在一处,便能知道殿下寻常待人疏离,很难得信一个人,谢兄却做了其一。因而既然是谢兄在问,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也不应当隐瞒。只是只是这故事有些长。”他脱口而出,根本没打算隐瞒,却非要装作为难的模样,“谢兄听了这些往事,觉得枯燥乏闷事小,若因此叫殿下失了个好朋友,我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他强调了“好朋友”,拿眼神瞥谢临风,见对方云淡风轻,抬手抹掉了枫树枝桠上的陈灰。
院中的小亭下安置了一张白石桌凳,霜灵子抬手一挥,四下便焕新如洗,道:“谢兄坐着说。”
谢临风神色自然,唤了声:“蛋生,煮壶茶水来。”
霜灵子汗颜,看不懂谢临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兀自说道:“想必谢兄已经知晓殿下的身份了。他曾是列修国的太子,却因夫人的死而不受陛下待见,从小受了很多欺负,没有一个朋友,更遑论有人疼爱他……”
谢临风侧耳:“那位太后呢?”
霜灵子讶然:“谢兄竟知道这些?”他暗自心惊这两人关系果真不一般,思忖道,“殿下小时候过得凄楚,年仅六岁就遭受许多刺杀,太后……太后就是其中一位。她常年把持着朝政,不肯退位,可奈何人力不胜天,太后年事已高,在外人看来,许多事情已经是力不从心,加上那些年洪灾泛滥,国中闹饥荒和疫病,百姓过得如临水火,哀鸿遍野,这一桩桩一件件,虽尽力补救,却效果甚微。
“那时的太后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可大伙儿过得太苦了,无时无刻都在饱尝生离死别的痛楚,心中积怨太久,总得找个宣泄点,这事儿只能一级一级往上找,最终那怒火便烧到了朝廷,于是起义爆发了。那折子从下头递过来,又从文武百官手中呈上来。皇帝是个傀儡皇帝,在外鲜有建树,在内连个文官都不敢驳斥,朝内朝外的事务都是太后在操持,因而文官的唾沫也都砸向了太后。
“或许是人真的老了。太后精明一时,最后却真是糊涂了。旧臣更新换代,上来的都是些忠义学子,她在朝中的势力随前朝亲臣的离去而逐步瓦解,走投无路之际,她竟将目光放在了殿下身上。殿下的生母是从芜国的公主,从芜国又被大伙儿称作雪国,其中四季飞雪,冰山不化,十分缺少火源和热量,时常引发雪灾和饥荒。数年前圣子下山,派以“风火”闻名的禹王族驻扎进此国度,同时赠了一片冰晶作为镇国神器,由此保得从芜国在每年的七八月里,会短暂地流转一轮四季。
“殿下出生在列修国,虽频频遇险却屡次化险为夷,缘由之一便是殿下在出生之时,掌中就被画了道赤金色的咒纹,而这道咒纹恰好能与镇国冰晶产生共鸣,这件儿天赐的信物不可抹灭,更不能被人夺了去,只独独属于小殿下,它令殿下被保护、珍爱得很好。太后不敢动殿下,是这个缘由,从芜国以战斗闻名,军队庞然,谁都不敢碰;但太后拿殿下做筹码,也是这个缘由。
“从前是宫里的一些小欺负倒还罢了,列修忌惮着从芜,不敢欺负得太过火。可自从太后地位式微后,她便三番两次拿殿下开刀,将殿下的命悬在刀刃之上,妄图以此控制从芜,收并从芜的军队。可太后万万没想到,自己越是缜密,就越是疏忽,她败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细节之上,那就是她为殿下请过一个老师。
“不巧,也太巧!这个老师常年隐世,偏偏能让她给请到,而这个老师又将将好不是别人,正是赠予了从芜国冰晶的圣子。很难说殿下掌中的咒纹是不是姣子所画,但人人尽皆知,冰晶不仅庇佑天下,还是这位殿下的护身符。
“可那时的姣子很虚弱,几乎丢了半条命。祂日日都要来看殿下,却只能附灵在别的东西身上,这也足够了。姣子一来,不仅为殿下挡去了人祸,还有一切阴谋算计。太后本就是强弩之末,殿下作为她最后的筹码却不受她操控,自然败下阵了。至此,傀儡皇帝最终摆脱了太后的干涉,拿回政权,仿佛他自那时才活过来。
“我之所以称他为陛下,是因为脱离太后摆弄后的他乾乾夕惕,也算得上做过明君。在此之前,傀儡皇帝平生只自己做过一次主,那次决定便是为殿下取了‘病睢’作表字,当年崔贵妃和六皇子纵火烧殿,是得了太后的默许,皇帝阻止无能,才令大火明晃晃地烧到了殿中。他兴许很可怜,但最可恨。
“百鬼袭城之日,他畏葸退缩,竟选择自戕来逃避乱世。天子以身殉国本该是桩凄楚的美谈,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皇帝死的时候殿下还年少,他一死百了,徒留殿下一人在百鬼乱世中如浮萍般飘零。殿下走到哪儿,哀怨声便跟到哪儿。
“事态如当年太后一样,天子一死,大伙儿便成了无头苍蝇,只好将殿下认作主心骨。可这主心骨他当得太苦了,一切唾骂、诅咒和仇怨,殿下全然承受了。他也想死……可是姣子不许,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百鬼作乱,姣子却不作为,令殿下以凡胎肉|体和鬼怪抗衡。
“姣子身为圣子,冷眼观世,呆在山上不下来,下来也只去殿下寝殿中歇息过夜,祂瞧不见天下大乱,依旧浪子心性,游戏人间。世人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圣子作恶,因此这场浩劫才毫无出路;也有的说是殿下蛊惑了姣子,让祂失了神智,连苍生都不顾了,但更多的却说是殿下心肠歹毒,想要以此报复过去受到的凌辱与不公……世人你一言我一语,累加起来的唾沫星子能把殿下淹死,他们却不知殿下接过先帝的担子时根本没有半分怨言,与疫鬼的战役他从来都是首当其冲,浴血奋战,倒头来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殿下才十七啊!他活了十七年,疼惜没有,偏爱没有,父亲留给他的只有‘病睢’二字和一座将亡未亡之城。殿下终于受不了了,在某个黄昏,起义军冲进皇城……武器全对准了殿下一个人。
“殿下觉得这个场景很好笑,便笑了,又觉得这个景色很好看,自己却浑身污垢,便扔了手中浸血的剑。他活在这世上太累了,那些刀啊箭啊插了他满身,殿下本可以就此解脱,可偏偏姣子不许。”
霜灵子喟然:“正因为祂的不许,我们降世了。”
第46章 落吻
他说的是“我们”, 而不是“我”。霜灵子破封那日,不经意透露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晏病睢体内封印的不止他一个。
谢临风问:“你们?”
“就如同母神创造姣子一样, 姣子以自己的心头血创造了十三脉, 也就是我们。”霜灵子一时陷入回忆,神情低落,“其中分别以霜灵子,水行生, 花别语, 焱无极四脉先复苏, 余下九脉则入沉寂之地。待我们死后,剩下的九脉便会顶替我们, 成为我们。”
谢临风迟疑:“你适才说你们的临世是倚靠姣子的心头血,姣子作为新一任的创世之神,既创造了你们, 岂不说明祂已濒死?”
古籍有过记载, 创世之神在即将陨落之际, 其血肉能化作新的神祇。母神陨落之时献祭出自己的骨肉和血液,化作了现世七族。若姣子意欲效仿母神, 以心头血十三滴造出十三脉神祇,那岂不是证明那时的祂也即将陨坠?
霜灵子怃然而叹:“姣子与母神不同, 我们并非靠祂献祭而生。多次经历下来, 谢兄应当有所察觉, 我虽已经死了, 却仍旧行动如常, 谢兄的那道打鬼的巨鞭也对我不作反应,这是为何?”
常言道, “生”与“死”的概念只存在人身后,对于鬼神而言,没有所谓的“死”,只有消亡。因此这世间法则是极度公平的,苍生势弱,不及鬼神,却在肉身死后能化作鬼怪,比鬼神多了一次存活的机会。
霜灵子作为神祇,既然已“死”,便该陨落消散,但祂此刻存活着,也就只剩一个解释了——余下九脉复苏,其中一脉成为了祂。
“不错。”霜灵子面不改色,“我方才说过,九脉的沉寂是为我们的消亡做准备,但惟有一点,九脉能代替神祇,自然也能替代凡人。”祂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不料谢临风从头到尾一个表情,心不在焉的。
霜灵子心说:我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他还听不出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
这时,谢临风开口了,混混沌沌的:“你是初代?”
霜灵子忙道:“当然不是。”
“好。”谢临风漫不经心地说,“姣子创造你们是为小殿下,因此九脉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替换你们,而是为了替换殿下。姣子不许小殿下死,便想出个这种法子来为他续命,或者说是挡灾。说起来也怪巧的,猫儿尚且只有九条命,姣子却给了他九条命不止,难不成也将他当猫养了?堂主心思巧妙,怕是早就发现端倪了吧?”
霜灵子点点头,又说:“正是正是。”
谢临风道:“堂主性子仁厚,心慈好善,断然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因而姣子留给他的几条命,他都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最后封在他的体内,并非是坏事,我没猜错的话,是命数用尽,小堂主只能将你们纳入体内,用自己的命脉养着你们,叫你们不被陨落。”
过去白芍残魂将消之时,晏病睢也用了这种方法,喂白芍以血肉,将白芍的残魂融进自己的体内。
“……然而你,霜灵子。”这名字从谢临风口中说出,仿佛是什么诅咒,叫霜灵子为之一惊。
像是有意玩笑,谢临风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以及余下的十二位,早与堂主命脉相连,因而我初次探查堂主脉搏的时候,才会探出多种脉象。”
霜灵子点头如捣蒜:“不错不错。”
谢临风忽地眼尾抬笑。
这一笑,令霜灵子毛骨悚然,祂表情凝滞,问:“你、你笑什么?”
楼阁的门“吱呀”开了,蛋生端着水壶和茶杯,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仰着头左右观望,看不明白这俩人的脸色,便朝着霜灵子说:“谁叫我,啊?有茶不自己泡,没瞧见我在照顾师父吗?!”
霜灵子又悄咪咪给它一脚,咕哝道:“怪我干吗?又不是……”
“哦——”蛋生又转向谢临风,“是你啊,你……”
谢临风摆好茶具,问:“我什么?”
蛋生说:“你……你……”
它磕磕畔畔,又想起谢临风那条树干粗的手臂,心有余悸,摇着屁股跑了。亭中一时又只剩下他和霜灵子。
谢临风推过热茶,表情始终不咸不淡:“喝茶。”
霜灵子想起适才那笑,觉得森然可怖,谢临风虽在笑,但眼眸里却漆黑沉寂,什么情绪都没有,叫人胆寒。
祂盯着茶面,望眼欲穿,似乎要瞧出谢临风在里面下了什么毒。
霜灵子愣愣道:“谢兄……”
谢临风说:“鸟兄词藻警人,令我想起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本,如今看你心事重重的,不如听我讲讲如何?正好这话本中的故事和鸟兄有缘分。”
霜灵子一听,心头大石落下,迎合着哈哈干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正好……”祂端起茶水一口闷了,“正好讲得渴了!这很巧,什么故事能同我有缘分,让我很想听听!”
霜灵子释然得太明显,祂前倾身子,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鬼知道祂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多惶恐,上一刻祂还觉得已经被谢临风那双眼睛看透了。
“这话本的故事和鸟兄方才讲的故事有很相像的地方。”谢临风不急不慢,为霜灵子斟满茶。
霜灵子警惕道:“哪里相像?”
谢临风抬杯,与霜灵子的茶杯轻碰了下:“哪里都像,最像的一点在于,都是杜撰。”随后一饮而尽。
霜灵子如遭雷劈,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一时间有些没明白,祂刚要问,却听“噔”地一声清脆。谢临风饮尽茶,将杯子轻放回桌上,杯子却猝然碎在他手里。
霜灵子心胆俱丧,吓得打翻了茶壶。
谢临风看都不看,一手支脑袋,一手敲桌面说:“原以为我那个故事编得不好,结果竟骗了一群大糊涂。”
霜灵子脸色一白,问:“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十三脉,可以是十三,也可以是十三万,数目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从堂主身上探出多少。”谢临风似乎觉得很好笑,“蛋生听我说是‘十三’,便通通将我出卖了。我当日探得不准,说了十三,我若是说十四十五,今日你的故事里就不只是十三滴心头血这样简单了。所以你们干脆将错就错,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糊弄我?”
他说得越云淡风轻,霜灵子就越坐如针毡。
谢临风到底不似蛋生和晏病睢那样精于医术,加之晏病睢对体内的煞气有意压制,一时摸不准很正常。
霜灵子强撑着神色,说:“什么编的,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不信,便亲自去问殿下!”
谢临风也不生气:“若是殿下原本就愿意告知,你们又何须来这一出呢?”他端起茶,吹开茶沫,半分不着急似的,“你说的是真的,却并非全都是真的。你被封千年,兴许不认得白芍,她同你们一样,也是被堂主纳入体内,拿血肉养着。若堂主体内只有十三只魂,这其中之一就有个寻常人,所谓的十三脉岂不就有一个充数的?”
谢临风沉吟片刻,敛了笑容:“若沉寂是真的,姣子绝不会这样吝啬,只给小殿下十三条命。我若是祂,自然会给小殿下无穷无尽的。”
姣子不许晏病睢死,而按照霜灵子的说法,姣子那时身负重伤,已是自顾不暇,没办法日日夜夜守在晏病睢身侧,更不能亲自为他抵挡国都的暴乱,因此他才只能“守”,让晏病睢自保,而并非“攻”,除掉疫鬼。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时的晏病睢孤军奋战,已是心灰意冷,绝望至极,曾不止一次效仿先帝以自戕来了结自己。姣子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这类场景再发生。
“他体内煞气汹涌,说明这其中的魂灵并不听他的。你们既是姣子为他创造的,便违逆不了饺子的意愿,又怎么敢反噬伤他?”况且霜灵子对晏病睢的关切不似作伪,“你们既为神祇,又十分清醒,不似堕神,何至于滋生出滔天的煞气。惟一的解释就是…… ”
谢临风语气稍滞,心情很不好:“他融进体内的死魂远不止这么多。”
谢临风说得寻常,却让霜灵子如临大敌,端着个茶杯“笃笃”磕桌,手抖个不停。须臾后,祂诚恳道:“不错……不错,殿下|体内的确养了几十余只亡灵。”
谢临风支着脑袋,没有答话。
霜灵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却仿佛在吞重铁:“好……好吧,的确很多,成百上千!”
谢临风敲打着手指,目光森然。
霜灵子“扑通”一声,猝然腿软跪了下去,极为惶遽道:“七千!谢兄,殿下身体里容纳了七千余的亡魂!!这次我说得属实,不信……不信你可以——”
“你怕我?”谢临风肯定道,“嗯……你这么怕,想来不仅是怕我戳破了这个秘密,是怕我发现这其中更大的秘密。”
霜灵子双睫上凝结出霜珠,露出副苦相:“什么?!”
“那乱葬岗里的确有七千多座空坟,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谢临风身体微倾,端详道,“你被封印千年,能记住乱葬岗的七千座空坟,记不住列修国阖国百姓有多少吗?”
霜灵子大骇!
谢临风此刻再挤不出一个笑,他双眸中赤色隐现:“小殿下能清楚记得七千座坟,是因为每口棺都是他亲自封好,亲自葬下的。若那时你活着,他何至于这样辛苦,这样狼狈?因此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不仅是你,水行生、花别语、焱无极都死了,被他封印在体内,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七千?”
谢临风散漫地说:“你哄我?好啊……天下鞭既然能够将你引出来,自然也能召出些别的——”
他话没说完,起身要走,霜灵子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谢临风的双腿,声嘶力竭:“十八万!是、是列修国的十八万亡魂,都在殿下身体中!”
谢临风仿佛被轰雷击中,险些站不稳:“你说什么?!”
他在惊愕的余韵中无法回神,清醒过后顿觉心中的闷痛一阵,又一阵,仿佛被刻上了诅咒,让他的心脏无法为谁跳跃,却能为谁疼痛。
谢临风不顾霜灵子哭得两眼全是霜,大力将祂拉起,厉声道:“你如实说!”
谢临风单知道先前神婆口中的太子殿下以一己之力,埋葬了举国八万亡人,他心里早有准备,百姓那么多,总有晏病睢顾及不过来的,总有安然下葬入轮回的,总有不倚靠晏病睢来超度的,何至于何至于有十八万!
这也是霜灵子的一道心结,祂落泪成霜,更不好受:“当年百鬼破城之日,恰逢从芜国和列修国交战。那时天下打乱,先帝又刚死,太后趁着人心如散沙,不知给天下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成功召集了一批反抗之士。这群人冲进殿里,挟持了殿下,以此来威胁从芜国,要他们交出镇国的冰晶。因为列修国的众人认为是从芜国独占了姣子,使了龌龊手段,才让姣子对他们失了悲悯。
“两国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死伤无数,闹得实在很凶。天底下煞气怨气充盈,原先兴许还是‘百鬼’,如今倒滋生了数不清的鬼怪,于是人要杀人,鬼也要杀人。疫鬼吃了许多人,自相残杀却死了更多人。浩劫过后,两国都被蚕食殆尽,噍类无存,骨殖累累,我们四个也都在那时候死了。城楼上暴雨如瀑,只剩殿下一个活人看着滚滚硝烟卷过空城。他死不了,因为姣子有道诅咒保着他。
“可任谁也想不到,姣子这道诅咒却终究成全了殿下。”
那位小殿下不知从何处窥来一道秘法,得知将人的亡魂养在体内或可长久的存活。
但此法的前提是亡人须得留下魂魄。
可那时受疫鬼蚕食过后的躯体和魂魄难以恢复,人一死便魂魄消亡。于是他就灵光忽现,想了一个办法: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命数献祭出去,既能将百姓的亡魂保住,自己也能解脱。
——可谓两全其美。
谢临风握紧双拳,只有这样才勉强稳住心神。他道了一句什么,霜灵子没听清,祂抬起头来,满面冰霜,说:“谢兄,你——”
祂这个“你”字说到一半,又听见谢临风的声音隐忍:“可你们没有消散……”
霜灵子怔忡道:“什么?”
谢临风压着怒火:“你们没有消散,是以他血肉存活!他拿自己所有的寿数与性命,用凡人之躯做了十八万人的容器!你们死了,他便死了!”他倏忽垂眸,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疯子……傻子……”
那他呢?谁来渡他?
谢临风不动声色,他敛着神情,变得像一阵诡谲的寒风,那些冻骨的、刺心的感觉发疯似的敲打着他——
疼得他也快疯了。
该死!
谢临风垂眸望着心口,那里湿漉漉的,淌了很多血出来。可这血流得不痛快,仿佛覆有一圈荆棘条正紧紧捆束着心脏,又被“晏病睢”这个名字扎得爆裂。
他忽地揉捏上鼻梁,还以为是自己太疲惫的缘故,因为他目光所及之处都蒙上一层红雾。
谢临风收紧外裳,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一事……”
霜灵子闻言,心道: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很多,想必这件事也猜到了,再隐瞒也毫无意义。
霜灵子错开他的目光,捏咒幻化出来一个缠绕着红流苏的耳珰。耳珰之下有一串三角状的细碎银铃,落在谢临风的掌中响得很轻,霜灵子正要开口,却听楼阁门口传来“嘭”的声巨响。
蛋生捏着把蒲扇,悚然大叫:“救命救命!”
晏病睢蓦然撞开门,扶着门框,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纸鸢,连身子都是软的。
谢临风心一沉,三步并作两步,不让他扶门框,要他扶着自己:“要去哪里?”
晏病睢身上掺杂着病气,面颊苍白得可怕,他人与谢临风挨得很近,吐息都挠在谢临风的颈窝,给人一种交颈厮磨的错觉。
可他徒劳地、倔强地撑在谢临风身上,仿佛谢临风的怀抱中葬有洪水猛兽,他并不清醒,也不作答。
蛋生一蹦三丈高,风风火火地冲进冲出,最后一头撞上谢临风的小腿,跌倒在地,吼叫道:“师父中邪啦!师父中邪啦!”
它声音太聒噪,令晏病睢不禁皱起双眉。他双眼半阖,敛着雾,像是沉酣在一场梦里,露出点被打扰的不耐来。
谢临风哄着他松了手指,手臂收紧,就将人拦入怀中。
他低声问:“怎么跑出来了?”
蛋生藏不住事,就要脱口而出,临了又倏忽脑筋一转,瞧见谢临风身后的霜灵子,以眼神作询问。岂料霜灵子竟低垂脑袋,模样很低落,仿佛谁也不敢见。
“是那只耳珰,它上面的铃音独特。”霜灵子盯着地面,“已经遗失很久了,殿下很在意。”
蛋生神色复杂,一面又怕谢临风,一面又庆幸当下有谢临风。它点点头,道:“没错没错,师父对这只耳珰很看重,还刻意设了咒,就是怕它丢,但防鸟之心不可无,竟被霜灵子偷偷藏去了!”
霜灵子冷不防被自家人扣锅,难以置信道:“你个蠢货!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根本不知这耳珰上附的是什么咒!连系的是什么东西!”
霜灵子说了一通话,蛋生却只听见个“你不知”,顿时觉得自己被排挤了似的,眉头骤竖:“好啊你,我早就猜到你有二心!我待你还不好吗,你们要吃碎魂——”
“住口!混账!”霜灵子难以忍受,“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将你打死!”
谢临风贴着人,不紧不慢地输送着咒力,更不紧不慢地说:“嗯……你不讲,我也将你打死。”
蛋生心里脆弱,又是被怒骂,又是受要挟,立马两眼泪汪汪,抽抽噎噎:“我……我……既然你们都欺负我,那我撞死好啦!”
谢临风面不改色,并不受它激,正要道一声“可以”,一只清癯的手晃悠悠伸至他跟前。
谢临风立刻捉住那只手,哑声问:“找什么?”
“找你。”晏病睢手里尽是冷汗,他被谢临风攥着,声音也变得黏糊糊。
谢临风故作讶异:“我不就在这里吗?”
晏病睢微抬眼皮,不知道有没有瞧清谢临风。他摇摇头,说:“你不是。”
晏病睢手指蜷动,兀自挣扎着,可他此刻人和魂儿都是病恹恹的,轻飘飘就谢临风被捉了回来。
谢临风身子倾得更低:“那我要怎么才算是?”
晏病睢忽然很轻地呜咽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为这句话伤透了心。他推着谢临风,又攥着谢临风,好像谢临风十恶不赦,却又令他难以割舍。
谢临风喉口微涩:“好了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哭好不好?”他为晏病睢抹去眼尾的泪花,又听晏病睢鼻音浓厚,说着:“…….走。”
谢临风问:“想去哪里——嗯?怎么抓得更紧了,要不要我走呢?”
晏病睢不语,却收紧手指,嵌进了谢临风的皮|肉里,瞧不出来是不舍多一点,还是报复多一些。
“是了,让他们走。”谢临风将人打横抱起,低语道,“他们不走,我就杀掉可以吗?”
霜灵子适才抓准时机,一把将蛋生揪了过来,正待狠狠训斥,却受到谢临风的一道逐客令。这话软绵绵地抛到他们跟前,鸟、龙立时骇异,不禁倒吸凉气,背后发毛!
这人简直佛面蛇心!吓得他俩胆丧魂飞!
蛋生哆嗦道:“你你你——你敢!”
霜灵子故技重施,又将蛋生夹在腋下,很是识时务地行了一礼:“打扰了谢兄,我们去煎药。”
身侧清净了,谢临风掩上门,将人抱回床上,谁知后背刚一挨床,晏病睢却猝然惊醒,一双眼睛又红又惊,手臂圈着谢临风紧了又紧。
谢临风拍他,以一种近乎哄的语气说道:“这是我。”
“嗯……”晏病睢身子悬空,枕在谢临风的掌中,愣愣地说:“嗯?”
他望着谢临风,似乎要记住他,又好像不认识他。
谢临风被他圈着,只能躬身跪在床上,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声问:“又变了吗?这次要不要我走?”
晏病睢冷汗涔涔,说:“我要你走。”
他盯着谢临风的眼睛,发现谢临风双眸也有些泛红,但谢临风的瞳孔太深了。晏病睢看着他,却又像看着另一个人。
他感受到谢临风因这句话有了明显的愣神,却仍旧重复道:“你离开吧,不要回来。”
千年前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晏病睢赌气扔了祂的东西,说再也不要见到祂。只可惜一语成谶,从此天地轮回,祂连个碎魂都未给他留下。
谢临风没有动,他露出忧虑的神色,问:“你怕吗?”
晏病睢仍旧看着他:“我不怕。”
“可是我怕。”谢临风抬高他的脑袋,与他鼻息交错,受伤地说,“可是我怕,病睢,我的心在流血。”
他说着,将晏病睢的手摁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伤疤,有咒语,还有逐渐搏动的心脉。
晏病睢大骇,他近乎痴傻地望向谢临风的心口。那里被打湿了一片,是血,也像是泪水。可谢临风将他摁得好用力,仿佛这并不疼痛,也不够刻骨。
那血汩汩流出,蜿蜒地爬向晏病睢苍白的小臂,晏病睢心悸得厉害,几乎是在触碰到谢临风心口的瞬间便落了泪。
晏病睢失神地说:“我……”
谢临风手臂用力,将他的脸托至跟前。
在这仅仅一瞬间,晏病睢瞧见了谢临风眸中浸染的红色,仿佛一片翻搅的血海,里面承载的再也不是静滞的死水,而是惊涛骇浪的浩劫。
“你还记得那时候落水吗?”谢临风呢喃般,“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一个人情。不还了好不好?”
“嗯……嗯?”晏病睢反应慢了半拍,像是从未料到谢临风这样说,“不还?”
说完他又错开脸,心道:好近……
“不要还我了。”谢临风不让他再逃,声音低哑,“若溺水了,就拼命拉住我,拽着我。”
谢临风的话似乎很温柔,可他喉结滚动,寸寸逼近,明显是不打算心慈手软:“我甘做你的浮木。”
晏病睢略有所感,瞬间找回理智,抢说:“等——”
然而为时已晚,谢临风倏忽抬高他的脸,在他唇上落了吻。
他倒进被褥,枕头很快被打湿了,眼泪断了线似的滴落进谢临风的掌心,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谢临风的盔甲。
——好痛。
谢临风的吻并不温柔,他适才分明好温情,此刻却在晏病睢身上暴露了原罪。他抬高晏病睢的下巴,连喘息的片刻也吝于施舍。
晏病睢的手逃脱不得,被发狠地摁在谢临风渗血的胸口。
好痛。
谢临风用指腹推开晏病睢的眼泪,却令晏病睢的红痕一层层浮现,他罪无可恕,又心生悲悯,要让晏病睢眼睛里含雾,却又舍不得他哭。
“嗯——谢!”晏病睢要推开他,却无济于事,作乱的手腕被他一道禁咒束缚在头顶。晏病睢的呼吸炽热,全被谢临风含在唇间,化作了求饶的鼻音。
可是怎么办,好痛。
晏病睢倏忽呜咽出声。
因为一道密语蓦然从谢临风的心口扎进他的指间,正一路刺穿他的脉络,最后如同烧红的热铁一般烙印在了他的识海中。
“对不起。”谢临风在他的脑海里溃不成军,连低语都在战栗:“我心好痛。”
第47章 乱哄
他在为自己的心痛道歉, 却想让晏病睢为此买单。
他每说一句,晏病睢的识海就更痛一寸。谢临风的密语和它的主人一样,所谓的伤痕尽是伪装, 没有谁会如谢临风一般, 在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发起全部的攻势。他持有的长枪上沾有蜜糖,让晏病睢刺痛,还令晏病睢上瘾。
那些哽咽都被堵在齿间,谢临风却并不动容。
晏病睢半阖着眼, 被亲得有些落魄, 脑中似乎有烟岚, 还有微雨飘落,而他的眼泪都融进雨里, 顺着谢临风拨弄的手指流走了。
冷夜已至,楼阁外响起淋淋漓漓的雨声,结界碎了, 却漏下些鲜活的躁动。
精怪洞里除了楼, 就只剩一个亭子能避雨。那雨没有眼力见, 歪斜着落进来,蛋生麻木地抹掉雨水, 须臾后,又抹了一遍, 抹着抹着便张牙舞爪起来。
它情绪崩溃地说:“好冷!我要进去睡觉!”
霜灵子瑟缩地蹲在凳子上, 也很狼狈:“行, 你进去。”
听祂轻易答应, 蛋生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你为啥不进去, 那我也不要进去了!”
霜灵子心事重重,并不想和它搭话。
蛋生兀自支起脑袋, 愁苦道:“师父喂了那么多亡魂,眼下又生了病,更不是姓谢的对手了!你真是……”蛋生恨恨地说,“你真是个叛徒!心往哪里偏的?!对区区野鬼点头哈腰,你可是神——”
霜灵子不堪忍受,抡起一旁的茶壶:“你滚不滚?!”
蛋生贪生怕死的,心里发怵道:和霜灵子认识没几天祂就要生气,那之后岂不是一点不如意,祂便要发疯?!怎么师父老喜欢和疯子结交?!
蛋生心有余悸,朝后一躲,缩成个球,骨碌碌滚了。它滚到一半,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蛋生弹出四肢,当头被一道遮天蔽日的阴影照下,它渺小得可怜,却硬撑着底气:“干、干吗!我师父呢?!”
它说完才发现不对劲,一双眼睛圆瞪,瞧见谢临风领口大敞,露出胸前大片新鲜缠绕的绷带。而他指间正在玩耍一块红木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刺金大字——
西湖甜糕。
谢临风被撞了下,便蹲在它跟前,拿令牌轻打它的脑袋:“你师父说亮出这个令牌,你就任凭我差遣了?西湖甜糕,爱吃这个?”
蛋生恶恨恨地盯着它,被气傻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说。你师父不让你吃这类糕点对不对?”谢临风心情似乎很好,他收了牌子,道,“你若办事漂亮,我就说服你师父,请你吃一篮子。”
蛋生被戳中心事,表情略微松动:“你发誓?”
谢临风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蛋生迟疑道:“那可难说,师父很看重规矩,他不让我吃,我是万万吃不了的。你又有什么手段能让师父自坏规矩呢?”
“我自有主意让他坏。”谢临风正儿八经地说,“考虑得如何?”
蛋生心下思忖:我办事向来很能干,倒也没见有什么奖励。这交易成了我赚,不成我也不亏。
蛋生“嗯”了声,强压表情,故作镇定:“你若是吩咐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倒还有几分风骨。”谢临风直起身,懒散道,“简单,你师父生病出了些汗,身子乏,要你去打些温水来洗洗。”
蛋生一颗心落地,立马暗自得意起来:这野鬼真是蠢货!师父沐浴本就是我该做的,眼下竟让我讨了个大便宜!
谢临风挑眉,这傻龙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看它波澜不惊地“哦”了声,还连带将忧郁的霜灵子给一起拽走了,一时觉得很新奇。
没想到堂主那样刻板的人,还能养出这样活泼的东西来。
谢临风进门瞧见人还在睡,便掩好门退了出来。他一跃而上,躺上了亭顶,那未歇的细雨依旧柔绵,令他衣袂微潮,心也是湿的。
过往的端倪成为打开他心里的一把锁,里面贮存的时光仿若浸水的海绵,让他心变得很重,也变得很空。
过了好些片刻,谢临风腰间的通灵镜忽然微闪,传了道声音出来:“你在哪里?”
“在外面淋雨。”谢临风听到布料摩擦的动静,说,“你不要出来,这里很潮,还很冷。”
晏病睢不喜欢雨天,他因此迟疑了须臾:“你喜欢这个天气?”
晏病睢声音微哑,懒懒的,跟猫尾巴似的从谢临风心上扫过。
不仅让他痒,还令他失笑:“我不喜欢。”
晏病睢更困惑了:“不喜欢为什么要笑?”
谢临风说:“想起一些趣事。”
晏病睢语气警惕:“你又要背三字经与我听吗?
谢临风“啊”了声,似乎都快忘了这事了,有些不可思议:“这么记仇?”
原来晏病睢说的是那日,他在戏娘子跟前疼痛难耐时,谢临风擅自闯进他的识海,扬言要给他讲个故事,岂料这家伙行事难料 ,在他脑中背了半晌的三字经。
“真是折磨。”晏病睢颇有感慨,好像光是回忆,就让他有些犯困。
谢临风听他话里话外都没有精神,仿佛正强压着困意。他一困,刺就软化成绒毛,半点防备没有,谢临风起了坏心:“过会雨停了,要出来走走吗?”
晏病睢轻轻“嗯”了声,说:“雨停……”
“雨停”后他还道了句什么,却已经低如呓语,谢临风没太听清,他拿近通灵镜,对着它唤了几声,那头仍有应答,咕哝似的。谢临风还待逗一逗,蛋生抱着个拇指大的小桶“呼哧呼哧”从下方经过。
“走快些!洞里阴冷,水冷得快!师父虽喜欢用凉水沐浴,但对身子可是万万不好的!”蛋生说,“还得用些白栀花瓣!师父每次入水,里面全是各种药材草叶,都快把自己熬成汤了!快点快点!”
霜灵子跟在它身后,拎着两缸冒水汽儿热水,失魂落魄的:“知道啦知道啦,你跑起来也就我一跨步,别催我行不行?”
于是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连跑三趟。蛋生端着小桶水,把自己累得够呛:“最……最后一桶!”
它独自倒完水出来,紧锁好门,在院中和霜灵子打了个照面。霜灵子眉眼焦急:“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去后院找花瓣,发现池子里的花都被捞完了?你送进去了吗?”
蛋生说:“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霜灵子狐疑,“你那么高兴干吗?”
蛋生扯着霜灵子的裤腿,将祂拉进亭中,神秘地说:“是、谢、兄!”
“谢什么兄?!你私底下‘野鬼野鬼’地叫,现在怎么喊这么亲?”霜灵子抵触道,“‘是谢兄’是什么意思?!”
蛋生喜上眉梢:“谢兄体谅我们俩兄弟,说他去就行!”
“他去?!!”霜灵子险些没站稳,晕眩道,“他……要到哪里去?!”
蛋生不明所以,说:“自然是师父的房间啊!”
“他要干吗?!”
“他去伺候师父沐浴。”蛋生完全被谢临风的善意俘获了,它嘿嘿笑道:“这不很好?我们不用干活就能拿好处,还能让这野鬼累个半死,岂不两全其美!”
霜灵子扶了下石桌,似乎备受打击:“不许!你……你赶紧给我进去。”
蛋生的好心情被祂全搅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师父都没说什么,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更何况你连令牌都没有,我干吗听你的?!”
“蠢……蠢!”霜灵子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混账!谢……那野鬼,你——哎,哎!”
一龙一鸟各自都有理由,各自都怀揣着一口气,在外面争执吵嚷半天。谢临风早已施施然勾了袋白栀子,进了里屋。
这里的陈设与魇境中的布置相差无几,谢临风轻车熟路,缓步走至床头。那幔帐跟缕烟纱似的,罩着那人,仿佛很远的样子。
谢临风隔着那层纱,将那人落在外面的手腕放了回去,他一触碰到那人,那人便转醒过来。
谢临风说:“吵醒你了。”
“你故意的……”晏病睢翻了个身,梦呓般:“你怎么在这儿?”
“嗯,霜灵子背起蛋生摔了一跤,伤得走不动路。”谢临风说,“你也是故意的,瞧见我一点也不惊讶,早醒了吧?”
晏病睢背对着谢临风,一双眼睛分外清明,哪里是刚醒的模样?外面蛋生和霜灵子争吵的声音响天彻地,若是睡着了才更奇怪。
晏病睢装睡不答,谢临风也没了动静。半晌后,晏病睢眨了两下眼睛,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中途睡过去了,没发现谢临风兴许已经走了,他正要侧身察看,那纱帐蓦然飞扬起来,晏病睢耳下一热——
被谢临风陡然亲了一下。
晏病睢立马捏起被角遮脸,防备道:“……你亲我。”
谢临风撑在床头,俯身问:“我有吗?没有吧。”
这是他常用的话术,谢临风这个恶鬼惯会用这种讨人嫌的伎俩。
“原来这样说不好。”谢临风与他隔被相望,仿佛壮士断腕般叹道,“那……好吧!我亲了你,我承认,我适才的确亲了你一口。可倘若你要因此讨厌了我,那我下次便不亲——”
他话没说话,那人身上的被子先飞了。
晏病睢惶恐地将谢临风拉至床上,手忙脚乱去捂他的嘴,哄道:“嘘,嘘!好,我知道了,我不讨厌……不讨厌你。嗯,我们不要再说这个字了好吗?”
谢临风哑然失笑,心说:这简直是——
一通乱哄!
第48章 雨夜
晏病睢捂着他的嘴, 片刻后仍心有余悸:“你好了吗?”
谢临风撑在上方,并不答话,像是安分了。晏病睢拿开手, 又说:“好了, 你出去吧。”
岂料他缩到一半,手腕被人捉了回来,贴上谢临风的面颊。谢临风道:“去哪里?你带我吗?”
晏病睢想起不久前答应谢临风要出去转转,他心思简单, 自然说:“嗯, 等我打理好, 晚些就去。”
“还要再晚些?”谢临风很讶异,似是听到了天大的奇事, “你的两位好友自顾不暇,才求我在这里,你是真糊涂, 还是装糊涂?”
他说话狡猾, 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干净了, 仿佛来到此处并非他本意,甚至还有些为难, 他只是闲来无趣,顺手接了桩生意而已。
可怜堂主脑子发热又发昏, 没有力气深究。晏病睢出了些汗, 指尖冰凉, 他蜷曲手指, 谢临风被他挠了一下, 忽然退开身体。
晏病睢愣了一下,很快松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地说:“我是真糊涂了, 这样好吗——”
话没说完,谢临风再次俯身。晏病睢双眼圆睁,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子俨然腾空,又落到了谢临风的怀里。
谢临风一面走,一面垂眸看他,问:“这样?”
晏病睢汗涔涔:“不是。”
谢临风说:“不可以抱?”
晏病睢似乎预料到了很多,他果断道:“不可以。”
“不可以亲,不可以抱。嗯”谢临风有些犯愁,“那做些别的。”
晏病睢错愕道:“还有别的?!”
谢临风一语如惊雷,可算给他吓回神了。谢临风走得四平八稳,抱着他向浴桶走去:“适才我们商量过了不是吗?雨停过后,要透透气的。”
晏病睢确实需要透气,但不是现在。他慌作一团,快速说:“你听外面,雨还没停!”
谢临风道:“怎么没停?你仰头瞧瞧,还有落雨吗?”
晏病睢说:“这这是在房内,自然——”
“自然无雨。”谢临风顿住脚步,故作愕然,“那如何错了呢?”
晏病睢说出心声:“花言巧语,玩弄字眼。”
“嗯。”谢临风处变不惊,“妖言惑众。”
晏病睢喊:“蛋生,霜灵”
“太小声。”谢临风走至浴桶前,提醒说,“一篮甜糕就将你卖了,很可怜。”
“你给它买一篮?!”晏病睢低估了谢临风,不可置信道,“它不仅能将我卖了,转身投敌都不在话下了。”
他这个“敌”字意有所指,谢临风欣然接受。那水汽腾升,将屋内都染上热气,晏病睢不耐热,还不耐熏,才挨近一会儿,就浑身汗淋漓,双颊泛红,眼尾处也泛红。
晏病睢盯着那水面,心生抵牾:“怎么是热水?”
谢临风道:“因为你是糊涂。”
“什么?”晏病睢回过头,发现谢临风正在看自己,“凉水才能醒神,这雾气扰人,让我更糊涂。”
谢临风说:“糊涂不好吗?”
晏病睢摇头道:“我太没精神了。”
他不假思索,有问必答,说的都是些浅显话,仿佛谢临风再说两句,就能套出他的全部底细。
可谢临风抱他的时候手臂很轻,告诉他随时可以逃走,他却任由谢临风为所欲为。晏病睢总是这样,所有意图都蒙上一层迷蒙的雾,让谢临风猜,还让谢临风猜错。
“那如何是好?”谢临风很理解他的处境,犯难道,“白栀洒了很久,这水没有灵力去滋润花瓣,若再等等,便没了香味……”
他模样惋惜,晏病睢动容道:“……也可以将就。”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喜欢……”
晏病睢轻叹:“没有不喜欢,你将我放下去吧。”
谢临风有些为难,仿佛被逼无奈,这才听他的话,将人抱进水里。
谢临风说:“泡澡还要穿衣服,被捆着不难受吗?”
晏病睢穿得很薄,那件里衣跟层纸似的,烫一下就能融化。谢临风亲了也抱了,连晏病睢哪里红都知道,更遑论一件衣服的松紧程度。
“……从前泡凉水,衣裳并不碍事。”晏病睢露出点难耐来,“这水委实太热,全然黏在身上。劳烦你唤蛋生来将我的衣物拿出去,好吗?”
浴桶不算特别深,正好浸在晏病睢的肩下。水汽氤氲地弥漫上来,让晏病睢身上红的更红,热的更热。
他实在很难得泡热水,有些耐不住蒸,眯起眼睛,不知是困倦还是舒服。
花瓣聚拢在水面,衣角也浮在水面。晏病睢散了衣带,松垮搭在浴桶上,正此时,满堂水汽骤然变浓,两人谁也瞧不见谁。
“这桶于蛋生而言,怕是道高墙。”谢临风安静地站了很久,隔着水雾瞧他,“我代劳了。”
谢临风手指一勾,缠绕上那缕衣带,正要离开,衣带却穿透雾气,紧紧勾着另一端。
谢临风被蓦然拽低了身子:“嗯?”
下一瞬他听见清透的水声,晏病睢松下指间的衣带,起身拽住谢临风的衣襟,和他嘴唇碰了下。
他长发贴着背脊,水波的走向蜿蜒,晏病睢整个人浸在雾里,跟个白瓷一样温润着。他撑起身子,露出脖颈和腰,仿佛坚信这道能起雾的咒法很厉害,因此并不介意将自己暴露在谢临风跟前。
“拉住你,拽着你。”晏病睢湿着额发,微仰着头,“这样吗?”
他语气天真,分明在可以曲解,却像是无意间犯了错,而他并未察觉,也并不明白。
谢临风目光沉寂,须臾后才说:“你是真糊涂了。”
晏病睢指间缠绕,抬手将衣带套在谢临风的脖领上,责怪道:“你用了太多术法,雾好大,我——”
谢临风握住晏病睢拉衣带的手,亲自教他拉下自己的颈间的绳索。谢临风脖颈发紧,在微窒中再次吻上晏病睢。
谢临风脑中反复响起他那句“雾好大”的责备,近似呢喃,还有他说这话时无害的眼神。
——可恶。
于是谢临风在倾下身体的同时,解除了咒法。那藏住山水的雾气顷刻间散去,谢临风捉住晏病睢的手腕,在亲吻间让他抓紧自己脖间的绳索,不要他逃开。
晏病睢很快失了神,他在交错的气息中寻找空隙,喊道:“等……谢……嗯!”
谢临风托起他的脸,也不许他说话。
这是晏病睢招惹的,这是招惹的后果。
晏病睢被亲得含不住,更是仓皇落了泪。他无措地扣住谢临风的手,连咒法都用得磕磕畔畔,只会传一道横冲直撞的密语。
晏病睢说:“……又出了汗……不、不要亲了!”
可他并不知晓,自己此刻的密语弱得有多可怜,它单枪匹马地闯进谢临风的识海,像是一片跌进热浪的雪花,被谢临风捉住,还被谢临风撕碎。
谢临风揉开晏病睢眼尾的泪水,他的动作并不重,却摸出了一片濡湿的红痕。
二人的唇微微分离,晏病睢便颤抖着吐息热气。水变得温凉,他却很热,那些啜泣似的碎音都随着吐息,一并喘给了谢临风听。
谢临风吻上他的眼角,又亲上他的面颊,泪珠都被谢临风含住。晏病睢被亲得力气尽失,身子滑了下去。水花四溅,谢临风碰上他的背,再捞住他的腰。
“嗯!”
晏病睢整个身子都要离开水面,这让他猝然失了分寸。他推着谢临风,却无济于事,谢临风挨着他,让他整个人都贴进怀里,被打湿了衣裳也不在意,谢临风声音低哑,问:“你适才说了什么?”
水珠沿着背脊滚落,盈在腰间。晏病睢的目光中都是泪,他里面盛着谢临风的模样,用一种服软的语气说:“……我好冷。”
水还残有余温,屋子里却溢满冷气。泡在水里还感觉不大,离了水便有风吹过,冻得晏病睢几下瑟缩,谢临风难得心软,将他放回了水里,可晏病睢却更狠地发起抖来,却不是冷的。
谢临风俯下身子,墨发都垂进水里,他并不介意被晏病睢揪在指间,那轻微的疼痛皆是晏病睢对此的回应。
谢临风的小臂将花瓣搅成水晕的模样,晏病睢双腿合拢,又松开,一如他反攥着谢临风那条项绳的手。他无法抑制地蜷曲着手指,一面说着“不许摸”,一面又将谢临风拽得更低。
他的声音好轻,像在啜泣,也像在控诉。可他仰头喘|息,眼眸半敛,看向谢临风时的目光似是潋滟的温水,那红晕遍布的眼尾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谢临风逼近他耳畔,低声说:“你骗我。”
晏病睢拽着他,和他碰唇,散开浅笑:“不许就是不许……嗯、可……可我若不装糊涂,你又怎会——”
又怎会以为自己得手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临风抬高面颊狠狠吻住了。
谢临风亲得没有半分怜惜,手掌在水下更加放肆。晏病睢的话不仅击溃了谢临风的防线,还将谢临风拉入了苦楚界。
谢临风蹭着他的耳侧,呢喃道:“我恨你……”
一切都是晏病睢故意的。
谢临风的恨让水花翻搅,还让晏病睢在自己手里发抖、挺腰、求饶,可这都成为不了对付谢临风的手段,他早上过一次当了。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都是伪装,晏病睢动动手指,就能将谢临风勾回来,也能将谢临风推开。
真是可恶。
谢临风令他颤栗,也令他心碎。那眼泪却再也不能赚取谢临风的同情,谢临风道:“我恨你……”
他一遍遍说着“恨”,让这个字的威力变得很大,晏病睢招架不住,在呜咽中变得潮湿……汗水和泪水都滚落下来,晏病睢在力气尽失的前一刻搂住谢临风的脑袋,他失神地哽咽,说:“不要……”
谢临风就亲他:“不要什么?”
“不要……”晏病睢脱口而出,“不要忘记……”
他在安抚谢临风,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门外雨落菲菲,寒夜里的亭下燃着根落寞的烛火。明明互相有对方作伴,却各自都觉得孤零零的。
蛋生难得安分呆在一处这么久,它难过地盯着那扇设了禁咒的门,所谓“谢兄”的光环在这个雨夜里掉落得干干净净,谢临风又成了那只“野鬼”,顺带被一鸟一龙交替着问候了祖宗。
蛋生向来以吃和睡为骄傲,吃得多,睡得死。可今夜不知怎么,它竟在桌上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日听见门轻开的声音,竟遽然炸醒过来。
蛋生跳下桌子,要去喊霜灵子,怎料霜灵子彻夜未眠,比自己更快发现了情况。
蛋生疑窦丛生:“奇怪,从前沐浴都是我来倒水,师父今日瞧着更病恹恹了,怎么还自己亲力亲为?”
霜灵子缩在角落里,心灰意冷:“别问我。”
蛋生正要开口,霜灵子又说:“也别问他。”
第49章 搅黄
阁楼门前斜靠着个鲜红的身影, 霜灵子目光一转,立刻悬崖勒马,拉起蛋生, 说:“走, 走!快走!”
然而为时已晚,蛋生不过脑子的怒吼已经到了谢临风的耳朵里。
蛋生新账旧账一起算,破口大骂道:“死鬼,臭鬼!你龙大爷在外面淋了一晚上的冷雨, 你倒好?睡我的床, 还睡我的——唔!”
“哎呀你可真是糊涂蛋!你的床在楼上, 谁睡啦?”霜灵子双指夹着蛋生的嘴巴,让它拳打脚踢, 只能乱叫,“殿下早,你也早早啊!”
谢临风姿势散漫, 并不介意暴露自己昨夜没睡好。他懒散地挥手:“我已托人在镇上打点好, 西湖甜糕管够。”
“……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管你什么西——”蛋生火冒三丈, 闻言一怔,它疑心生鬼, 悄咪咪地问:“……啥意思?”
霜灵子:“……”
霜灵子麻木地行了个礼,将蛋生挂在胳膊上, 风风火火带走了。
那边影子都快跑没影了, 这头晏病睢还在仔细倒水。他将水分批洒了好几个地方, 脑子里全是浆糊, 进进出出了半晌, 都还是神志不清的迷蒙态。
他拎着个空桶,又要去倒水, 被门口的谢临风拦下接过。
晏病睢眼尾还有红晕,谢临风指腹一擦,问:“……怎么消不了?”
“问我吗?”晏病睢声音还是哑的。
他脸色遽转,目光又变得凉凉,谢临风一时端详起他来,竟比之前还要新奇。
晏病睢错开视线,说:“别看。”
谢临风笑了下,摁住他的后脑勺,俯身在他眼尾亲了下,这不亲还好,一亲上去,晏病睢那张漠然置之的面具又可怜地碎了。
他眼尾更红,也更潮了。晏病睢与他抵着额头,鼻息有些急促,这时,他却蓦然抬手,弹了下谢临风的耳垂,失笑说:“你耳朵红了。”
谢临风很坦荡:“红很久了,怎么才发现?”
晏病睢指间微错,安抚似的揉捏他的耳根,哄骗道:“太红了容易被发现,远瞧还以为是盏灯笼。”
“真是可怕。”谢临风目光坦率,“那你可要忘掉这个。”
晏病睢顶着谢临风的目光笑,所谓堂主的矜持和君子维持不了半刻,只要谢临风一上勾,他就会坦坦荡荡地露出狐狸尾巴——
还会用尾巴挠人。
晏病睢问:“不忘会怎样?”
“那我就没了面子。”谢临风有些服软,“从此人人都道,世上有只无赖野鬼,被人耍得团团转。”
“没认真听我说吗?”晏病睢拽他衣襟,“不许忘。”
原来昨夜的一字一句晏病睢都记在心上,放得很深。他似乎总是这样,即便知道霜灵子最先将他卖个精光,他也并不打算向谢临风坦白。
这令谢临风好奇,还令谢临风失意。他心乱如麻,提议道:“你要带我出去转转吗?”
这是他们之间最早的承诺,晏病睢答应了。谢临风与他并肩漫步时,听他说:“我适才听闻你在镇上托了人,总不会是夏家两位公子吧。”
谢临风的通灵境是鬼帝送的,通灵传语都需要咒语,而这咒语先前只有魏判官知道,后来夏睿识被困在鬼界后,帮忙经营缝魂店,那时又恰逢鬼界制度改革,许多鬼官被召集盘查,魏判官也被牵连其中,应接无暇,因此才走了下策,将咒语透露给了夏睿识。
故而能在人间和他的通灵镜传音的,只有夏睿识了。
谢临风道:“为什么这样说?”
晏病睢细细道来:“夏大公子的灵柩还安厝在夏家,他一只显鬼体的鬼,是万万不能出去吓人的。至于夏二公子……我若是没猜错,他应该挺恨你的。”
谢临风挑眉会意:“恨我搅黄了他的美事?”
“不错。”晏病睢将衣襟理高了些,“你我虽并不知晓夏清风与萧拓是何时换魂的,但独独能肯定夏睿识死的时候,夏清风就已经不是夏清风了。‘他’不能走商,又被困在夏府,夏睿识还并非‘他’的亲子,‘他’没有理由像原先的夏清风那样耗尽心血。”
若夏清风体内是萧拓的魂,这两人换魂前便结了仇,萧拓的动机是报仇才更说得通;若是遇归的魂,祂傲视一切,更没心情养儿子。
二人出了洞口,听到鸟鸣。谢临风脚步顿了一下:“是了,阴阳两界虽就隔着一道城隍庙的关卡,但越界却并非易事,夏家本领再大,也只能在阳界兴风作浪。我从前便存疑,奈何夏睿识不藏心眼,又听闻他爹是做阴间买卖的,还以为他爹是音属司的掮客。”
阴阳两界相隔,却并非全然杜绝人、鬼做生意。所谓“音属司”,其实是个避讳的说法,其原名叫“阴属司”,是鬼界设立在人间的机构,里面的都是些鬼界物品,像什么鬼河祈愿灯、故人的书信云云,活人和死人之间无法直接交互的物品,全靠阴属司周转,算是未亡人和亡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相对的,鬼界也有个“阳属司”,生前家属的来信或祭品都可以来此处领取。
里面牵线搭桥的伙计无论阴客还是阳客,皆被称为“阴幕僚”,也被称作“鬼掮客”,在阴阳界的交易所里地位很高。
但就当下来看,夏清风半点边儿都不沾。
谢临风说:“……所以在鬼界为夏睿识打点关系的,就只能是夏逢春。”
别人兴许察觉不了,但谢临风天下鞭在手,却能探出来夏逢春是只鬼。原本那鬼官受了夏逢春的好处,买通层层官僚,按计划该让夏睿识直接转入十阎罗殿。
那名簿上有关夏睿识的罪状都被动了手脚,一一划去。审判过后,无罪之魂,又阳寿未尽,自然应当放去还阳。
十殿堂里不仅有阎罗,还有最凶厉的恶鬼,因此鬼界走十殿的流程被监管得十分森严,可偏偏因为谢临风在奈河桥头截了马车,导致一时误,时时误。
夏睿识这个关系户被他带回了酆都吃香喝辣,徒留人家一个寡弟弟在灵堂里等着哥哥还魂。
“搁我我也恨。”谢临风倒是想得很开,他道,“可有些奇怪,我听说夏逢春和夏睿识关系并不好,夏逢春从小受排挤,很恨他哥的。”
这岛上榛莽森列,晏病睢正要剥拨开绿丛,闻言动作一滞,拿眼瞧他。
谢临风立马领悟了,求饶般:“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该多嘴,我不问了行不行?”
晏病睢“嗯”了声,先迈了出去:“夏家两兄弟在外人眼里兄友弟恭,意思就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深究其他,这不仅是别人的家事,还是很隐蔽的私事。”
谢临风说:“你教得好。”
他冷不防一句,让晏病睢险些踉跄摔跤,幸得谢临风眼疾手快,将他牵住。
晏病睢又捏高了领子,说:“……不过这其中倒确实有一件怪事。”
谢临风盯着他的动作,道:“愿闻其详。”
晏病睢踩过杂草,思忖道:“说到底,夏睿识身份并不特殊,鬼界的流程也会时时出纰漏,从前都能补救,可为何偏偏这次闹这么大?”
脚下的土还翻着潮气,晨晖都是湿重的。谢临风跟着他往林间去,漫无目的:“因为这笔生意不干净。”
魏判官不过和夏睿识简单打了下交道,便被仔细盘查了一顿,不仅如此,连在人界的几个司也被封停查办,闹得很凶。
幸得谢临风整天不务正业,没混个一阶半职,否则这会儿鬼帝也得找他喝茶。
谢临风迈了两步,忽然没了脾气:“……你不要我牵,却也要看着脚下好不好?怎么偏爱往泥坑里踩呢?”
晏病睢平日做事安静沉稳,他循规蹈矩惯了,并不擅长走泥地,此刻踩在软土上左摇右晃的,很笨。
“……”晏病睢失意地叹了口气,仿佛终于认栽了,任由谢临风牵手:“不干净也得有个衡量的界限。人、鬼两界有各自的规矩,规矩不同,界限便随之而异,但你想想,只有一样东西,统一了全天下的规矩……”
——不与疫鬼为伍。
天下生灵纷繁冗杂,却能归属到一类,那就是疫鬼的对立面。
“夏睿识的这个关系链里藏入了疫鬼,可化骨鬼入侵‘夏清风’之时,夏睿识早过了鬼界流程,遇归是神祇,夏清风是凡人之躯,因此令鬼帝大动干戈的是别的,还是唯一的……”谢临风徐徐道来,却并不惊愕,“若你我先前没有猜错,孽主确实是夏逢春豢养和操控的话,那么这二公子这只鬼本领很大。但鬼能养鬼,不仅需要本领,还需要神智和血脉,有的鬼是卒,有的鬼却是帅。”
谢临风站定在一颗树前:“因而夏逢春只能是疫鬼。”
疫鬼的滋生是最无解,也是最极端的。
“但更有一件,逢春是哪个逢春?”
遇归曾化名逢春是偶然吗?
魇境中,夏逢春的孩童时期里白芍还活着,又怎么会是从死人肚子里献祭出来的?
白芍和夏清风究竟是何时相遇,又是何时被杀的?
谢临风盯着面前那颗树,有人用剑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刻下“吾女”,树下埋着的却不是白芍的尸骨,而是只有她幼童时期的小玩意。
从前她也时常故作神秘,爱叫义父猜哪棵树下是萝卜,哪颗树下又是龙蛋,还要赖着义父挖出来才作数。
可晏病睢总是很忙,细细数来,竟没有一次陪她玩过。后来白芍越长大,越沉稳,毛躁的小丫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晏病睢却仍旧很忙,连她的变化也忘了回忆。
这片岛很大,晏病睢纵容了她的玩心,便要在她死后的无数个夜里踽踽独行,寻遍岛上的所有宝贝,才将白芍埋的陈酒和花簪一一翻找收集起来。
这些东西落定在黄土里,从不流走,也绝不腐朽,仿佛要弥补从前的那些时光。但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在树下坐一晚上,想得太多,反倒流不出眼泪了。
可是遗憾啊,却在经年里变成了黏糖,晏病睢要日日尝,夜夜尝,尝到它的浓稠,还有它的苦涩。
第50章 惩罚
晏病睢总是很安静, 他什么都不说,无意间将谢临风带来此处,便已经是对从前谢临风那句“不心痛”的回应。
岛上处处有他的过往, 他耿耿于怀, 他心非草木。
两人环岛漫步了须臾,又逛了回去。
晏病睢身子疲乏,回到亭下歇息。他冥想一路,道:“……所以我猜, 只剩两种可能。一是没有密语契也能介入你的识海进行通灵传语。”
他停顿了下, 谢临风便瞧他:“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 ”晏病睢支着脑袋,语气放柔, “便是你与别人之间也——”
话没说完,谢临风旋身到他跟前,将他的嘴捂住。
谢临风压低身子, 端详道:“怎么乱说话?”他鲜少露出这种不悦的神情, 仿佛动了真心:“什么人值得我再送一个契约?”
晏病睢与他隔掌相望,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两下,颇似无辜地瞧着谢临风, 又含糊地哼了两声。
谢临风不再吃这套,道:“你恶语伤人心, 压根不在意我。”
晏病睢又眨了两下眼睛, 连“嗯嗯”的鼻音也不发。他不出声, 回应就都在眼神里, 与从前无数次沉寂着看谢临风的目光一样, 像是制止,又像是默认。
他眼尾狭长, 似有上挑的趋势,然而越薄凉,就越像含了钩子。那目光信誓旦旦的,仿佛谢临风有什么反应,要做什么,他都知道。
可谢临风不闪不躲,要和他暗自较劲。他们一站一座,一上一下,谢临风遭他看了一会——
须臾后,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我认输好不好?”谢临风抬手遮住了晏病睢的眼睛,哑声道:“别看我了。”
晏病睢挪开他的掌心,略微垂眸,那目光带有轻柔的力道,解开了谢临风的衣扣,又宛如一条爬行的游蛇,不过瞬息之间,便缠绕至谢临风的腰腹。
谢临风腹部发紧,他感受到危险,抬高晏病睢的的下巴,冷眼睥睨道:“这么坏?摸什么呢?”
他用词暧昧,一个眼神而已,他就诬人摸他。可晏病睢非但不驳斥,还欲盖弥彰地“嗯?”了声,小心地问:“原来不可以吗?”
这人太放肆,晏病睢询问“不可以”之前还要加个“原来”,仿佛谢临风才那个爱变卦的混蛋。他如今敢将坏心眼写在脸上,已经半点不愿藏了。
谢临风指腹微错,发狠摁住他的嘴角,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晦涩。晏病睢皮肤太白,轻易就被他留下指痕,那指痕印在晏病睢的唇角,好像他曾咬过那里。
到这一刻谢临风才明白,是他昨夜太纵容,他太相信晏病睢了,以为“不要”就是“不要”,“讨厌”就是“讨厌”。谢临风为他的喘息失神,也为他的眼泪动容,以至于犯了糊涂,竟分不清自己腰上的狐狸尾巴是被囚禁难逃,还是主动缠上来的。
——可恶。
这个坏胚。
谢临风退开些,手掌用力,狠狠揉乱他的头发,恶声恶气道:“不可以!”
“哦。”晏病睢耸肩,仿佛对此并不上心,他舔上唇角,微微皱眉,好像谢临风让他疼痛了一下。
这个想法简直火上浇油,不仅让谢临风红了耳根,还撺掇了些别的。
晏病睢透够了气,神清气爽道:“落雨天很冷,我去给蛋生通个信,叫它节制点。”
他说完就走,没有半分留恋。谢临风笑了声,将人捉回怀里。晏病睢不防这一下,后背撞上谢临风的胸膛,几乎是被摁住了。
“撩拨完了就逃?”谢临风喉结微动,憎恶地说,“你心里只有别人,我那么痛,你却半分不在意。”
晏病睢的耳垂猛然被他的喘息咬住。
谢临风埋下脑袋,在他的颈侧落下齿印,那一点的痛痒正落在晏病睢的颈脉上,令他产生微窒的错觉。
可他被谢临风囚住的又何止耳与颈。
谢临风掐着他的腰,也抵着他的腰,受钳的分明是晏病睢,谢临风却觉得自己被尾巴缠住了。尾巴收紧一寸,他的肌肉就绷紧一寸。
晏病睢双唇微张,扶上了亭柱。他喘出热气,漏出些声音来——
“不许。”谢临风伸出二指,卡进他的齿间。
“唔——!”晏病睢神色骤变,舌是滑的,手指推上去却有些粗粝。他被谢临风捉住,也被谢临风玩弄得含不住。
好狼狈,仅是被手指亵玩,他就禁不住脖颈微仰,屈辱的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
然而谢临风除了手指,几乎没有其他过界的举动。
可是该死。
那条尾巴将他缠得好紧。
谢临风膝盖发力,顶开他的双腿。可这样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那条尾巴还在下移,将他摸得很痛。
“咳!”直至晏病睢喉口收紧,谢临风才放开他。
晏病睢水涔涔的,撑着柱子,这是他此刻惟一的救命稻草。谢临风伏低在他后背,这姿态下流又无耻,令晏病睢的耳根蔓延上红色,可那没用,他的红对谢临风而言简直致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你让我痛了,热了,潮了。
正因为谢临风那样狎昵而克制,才让晏病睢感到害怕,他摸不准谢临风下一步的动作,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呼吸很乱,双腿也止不住细颤。这些旖旎的细节都被谢临风捕捉到,那条尾巴似乎沾上了黏液,变得湿漉漉的,它黏腻地缠过谢临风的胯骨——
碰到了。
谢临风伏在晏病睢地脊背上,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喘息。
绝不是他的错。
他已经、已经忍耐住了。
可是晏病睢的指尖垂落,滑向自己的腿侧。他的双腿被谢临风拨开,腿侧发紧,还有被摩挲过的痕迹。
余温未尽,触感难消。晏病睢揉过自己被擦热的那块皮肤,食指微抬,那毫厘的偏差是他无意的,也是刻意的。
即便谢临风千般克制,万般君子,那蜻蜓点水的一下也差点让他发了疯。
那浪潮一般的余颤挨着晏病睢的大腿,还挨着晏病睢的指尖。谢临风快被逗笑了,难耐地喘息道:“……你挠我?”
不仅是挠,还像是被尾巴绞住了。
晏病睢掌中的布料被弄潮了,他的指尖变得很滑,他每拨弄一下谢临风,谢临风便会蹭过他,还会烫着他,似乎自己也遭受了挑逗。
晏病睢垂着脑袋,几乎要站不稳,却反问道:“不喜欢吗?”
这个恶人,总是把难题抛给谢临风。若谢临风承认了,他就变成了最下流的那个,可他什么也没做,还反被那条尾巴给狎亵了。
谢临风避而不答,他道:“不可以。”
他没办法承认自己的心思,那些上瘾的、疯狂的占有欲如同纸下藏的火,晏病睢再为所欲为下去,便要拉他坠入修罗道。
“不可以吗?嗯……”晏病睢攥着自己的衣裳,覆盖上一层展开的布料,他让谢临风更难捱,也让自己上了瘾,“那停下,我停下——”
嗯……!
晏病睢的下颌被谢临风卡住,他彻底靠倒在谢临风的身上。
谢临风垂首和他接了吻,却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他腿间的手,那层玩弄谢临风的布料垂落下去,颜色黯淡。谢临风终于失了耐心,手指滑向晏病睢的喉结。
他要让晏病睢明白,所谓嘲弄的目光并不足以解开衣扣,也不能推高衣摆,只有他的手可以。
晏病睢发出仓促的鼻息,他总是这样,玩疯了人,却不愿承担后果。
晏病睢含糊不清道:“回……嗯、等会要回来……”
谢临风攥着他,也握着自己,要让他也染上自己的潮:“别傻了,嗯?半月都回不来。”
晏病睢一时乱了神智,他又如同溺水般挣扎起来,可是惟一的浮木此刻却将他溺得最深。他目光里都是无助的泪,喉间溢出求救的呜咽。
可谢临风只需要他的喘息就好了,狐狸的眼泪兴许也是骗局,因此哭泣不再是他为谢临风降下的罪孽,而是给予谢临风的赐祝。
谢临风的小腹与晏病睢腰彻底贴合,他亲吻了晏病睢的后颈,目光却在顷刻间溢满黑暗——
“就在这里。”
“没人救你。”
谢临风声音暗哑又危险,问。
“腿还有力气吗?”
这一次,晏病睢学会了承担后果。可这一课的代价委实太大,谢临风险些半月没让他出门。
不知折腾了多少日,又不知休养了多少日,谢临风才终于舍得放他出来见太阳,但晏病睢浑身药味,膝盖和身上诸多部位都上了药膏,他并不想将刚洗好的衣裳染上味道。
晏病睢呆在床上,任凭谢临风怎么请都不下来。
谢临风好整以暇,回味过来:“不是衣服招惹你了,是怕我?”
“不错。”晏病睢冷冷说,“怕你发疯。”
“是,我动不动就发疯。”谢临风臂弯里搭着晏病睢的外袍,这几日的衣裳都是他洗的,“所以招惹我之前想清楚后果了吗。”
晏病睢偏过头,百般不解说:“谁知道你……”
谢临风没听清:“我什么?”
晏病睢恨透了,他攥被子的手用力到泛白,怒声说:“谁知道你这么疯!”
“嗯——”谢临风点头认同,“所以要不要起,外面下雨了。”
晏病睢说:“下雨了又如何?”
谢临风装得惊讶:“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晏病睢一时狐疑起来。
谢临风道:“下雨天躲在床上,是会长蘑菇的。”
晏病睢哑然,目光含针似的,定定瞧着他。
“你这模样……被惯得太坏了。”谢临风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双手投降,一边退一边说:“好好,我炖了鸡汤,要不起来吃,今日那两家伙回来,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晏病睢表情有些松动,但还是冷,不明白在闹什么脾气。他说:“凑巧,你告诉蛋生它师父快死了。”
谢临风顿住脚步,思索道:“死在哪里?谢兄怀里,还是谢兄床上?”
“你这人……你真是……”晏病睢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的、床。”
“不错,”谢临风退至门口,脱口而出:“我非但睡了你的床,还——”
“嘭!”
一道张牙舞爪的符咒飞至门上,将谢临风重重锁在了门外。谢临风这人很奇怪,有时心很疼,想要晏病睢日日欢喜才好,有时又偏爱把人惹生气了才能称心如意。
谢临风才退出门,正心情大好,却忽然瞧见地面蒙上了一片红色。
他以为是眼睛的毛病,先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怎料待他清明了视线后,四周仍是一片血雾弥漫。
不对。
这并非是他的眼睛的问题,而是透进石窟洞口的那束光,是猩红的!
正此时,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晏病睢拢了件红色大氅,瞧见这副光景,神色肃然:“天水池之所以是池,是因为它四方都有结界,天降异象,断然是有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谢临风为他系好衣裳,仿佛预料到一切似的,说:“嗯,闯不进来你的屋子,我去看看,你回里面等我。”
晏病睢拉住他的衣裳,说:“不行。”
谢临风系得慢,倏忽笑道:“我骗你的。”
晏病睢说:“什么?”
“缩在床上并不会长蘑菇。”谢临风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很厉害,若我解决不了,你就来救我好吗?”
他说话很有心机,给人留了余地,实则把可能性全抹杀掉了。
晏病睢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正要开口——
“轰!”
一股地动山摇的力量滚滚而来,洞口骤然爆裂开来!
顷刻间飞沙走石,院中小亭受波及,轰然垮塌!谢临风霎时将晏病睢挡在身后,他推着人进屋,终于露出点焦躁来:“我过会就回来找你……”
他话没说完,黄沙飞砾与血色光影中走来个人影。
“都别急着走。”对方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笑说:“阔别多年,化鹤,你怎么弱成这样了?”